这一会儿,厅中众人真是表情各异。
萧二太太脸皮抽搐了一下,硬挤着干笑了两声:“这,这是有喜信了?”她这会儿只觉得仿佛被人当面打了一巴掌,热辣辣的——刚刚她才在这里指责宋端午作态,那边刘妈妈就说是喜信儿,这脸上如何下得来?若不是记得还要指望宋端午拿出烧彩瓷的方子来赚大钱,怕是就要把难听的话说出口了。
金玉兰却是沉不住气了。她今天已经够看宋端午眼红,忍了许久,谁知道临到末了又出来什么喜信!她怀的那一胎莫名其妙就被萧二太太折腾掉了,害她养身子都养了好久。宋端午这成亲才多久,而且新婚三日萧谨就出了门,怎么就这么几日,她就怀上了?
妒意一起,就再也压不住。金玉兰也忘了来之前萧二太太怎么说的,冲口便道:“大嫂可真有福气。大哥刚成亲就出了外差,怕也没想到,等他回来,有这个喜信儿等着他呢。”
这话颇有些意有所指,宋端午脸色一沉,刘妈妈已经兴高采烈地道:“若真是喜信儿,这叫坐堂彩呢,可是有福气。”
她一边说,一边还拿眼睛瞥了一下金玉兰的肚子。本来这话听着也没什么,可加上这一瞥,分明就是在讽刺金玉兰没福气,好容易怀上胎,还不知晓就掉了。
这什么坐堂彩的话,宋端午不好说出来,可刘妈妈却是全无忌讳。而且她只是拿眼睛瞟了一下金玉兰,半个字儿都没提她,便是金玉兰明知道她在讽刺自己,也找不到借口发怒。
可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金玉兰气得手都有些打颤,什么也顾不得了,脱口便道:“也别高兴得太早,是不是还不一定呢!”
宋端午抬头冲她笑了笑,心平气和地道:“弟妹说得对,也未必就一定是喜信。我原是刚进门,有固然是福气,没有也不必着急。倒是弟妹,这成亲都一年了吧?我看二叔二婶都急着抱孙子,弟妹倒是要着紧些才好,也别总关心我才是。”
这话说得不温不火,可字字句句都戳金玉兰的心。金玉兰怒火冲头,正准备不管不顾撒个泼,萧二太太已经用力拉了她一下,勉强堆着笑道:“依我说,还是请个郎中来瞧瞧。”如今孙子是没影儿,可彩瓷方子好像还是有希望的,萧二太太权衡利弊,还是觉得钱比没影儿的孙子来得重要些。
这除夕时候,郎中也在家里团圆守岁呢,宋端午便只笑了一笑:“多谢二婶关心,待出了初五,请个郎中来瞧瞧便是。”
萧老太太不高兴地看了一眼金玉兰:“二郎媳妇是怎么回事,大年下的,吉利话儿都不会说一句了?”转头又满面笑容地向宋端午道,“可还觉得哪里不自在?若不自在就管自去歇着。你今儿忙了一天,可别累着。”
金玉兰挨了萧老太太一句,恨得眼中冒火。萧二太太死盯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你再说话,就给我滚回家去!”
宋端午抿嘴一笑:“并没有什么不自在的,祖母也别这么——万一不是呢……”
萧老太太却笑呵呵地道:“不管是不是,身子总要养好,我可等着抱重孙子呢。”说罢就对刘妈妈道,“明儿就去请个好郎中来,也别拖到初五了。”
刘妈妈自然连声答应。喜鹊早快手快脚把那盘鱼挪到远处,又从厨下端了一小碟香醋上来。没了那股子腥气,宋端午果然觉得胸口松快了许多,倒是闻着那醋香得很,忍不住夹了个蒸饺儿,满满蘸了醋咬一口,顿觉胃口大开,又连吃了几个。
萧老太太在一边瞧着,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悄悄跟刘妈妈道:“这八-九不离十了。当初我怀老大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那鱼啊肉的都沾不得,就闻着这醋香。”
金玉兰在一边听着,只觉得自己也仿佛灌了一大缸老陈醋,既酸且苦。忍了又忍,实在是忍不下去,猛地起身,生硬地道:“老太太,我不大舒服,先回去了。”
萧老太太原对孙媳妇还是喜欢的,可金玉兰自嫁进门,二房那边就没个安静时候,后来更是连肚子里的孩子都闹掉了。便是萧老太太觉得这事儿是萧二太太不对,也不免对金玉兰有些不满——一个巴掌拍不响,萧二太太固然挑剔,金玉兰也不是省油的灯。
今儿这除夕宴,金玉兰又露出恶形恶状来,且事涉长房子嗣,萧老太太自是不悦,也沉了脸道:“那你们就都回去罢。老二媳妇明儿也请个郎中来给她瞧瞧,别跟上回似的不当心。”
萧老太太难得说句刻薄话,萧二太太脸也不禁涨红了,狠狠瞪了金玉兰一眼,干笑道:“娘说的是,我回头就给她请郎中……只是这大年下的,大郎又不在,我们自然是陪着娘守岁,让辰哥儿送她回去就行。灵儿也回去,在这儿只会吃。”
萧老太太瞥了她一眼:“你和老二也回去罢。到底是分了房的,回自己房头守岁也是应该的。若是怕我寂寞,灵儿留下陪我就行。这孩子老实,也不会吵着了我。”
这下萧二太太的脸涨得更红了,一半是羞一半是急。萧老太太显然是厌烦了她总扯着宋端午说烧瓷的事儿,可这是一座金山啊!而且,若不趁着萧谨不在家把宋端午手里的方子哄骗出来,等萧谨回来,她哪里还有什么法子?
“娘——”萧二太太没了法子,索性撒起赖来了,“如今家里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大郎官儿做得风生水起的,连媳妇都当了女官,可就没想着提携提携他叔叔呢。我和二老爷也不求什么,只想着沾沾大郎媳妇的光儿,赚几两银子过日子,也好叫辰哥儿好生念书——将来辰哥儿考出来,不也是大郎的臂膀?就这么把我们一家子当贼似的防着,这叫外头的御史们知道,怕也不好吧?”
这下子年夜饭也不用吃了,萧老太太气得脸上也变了色。
时下习俗,自进了小年开始,就不能说不吉利的话,尤其是除夕与初一这两天,若是说了不吉的话,预兆着未来一年里都没好运气。
萧老太太年纪大了,自是不再信这些。但即使不信,也没人似萧二太太这般故意触霉头的,显然是存心不让人好好过年。尤其还提到什么御史,这明摆着是威胁呢。
“二太太——”刘妈妈实在忍不住,也顾不得自己是个下人,就想开口说话。哪怕被萧二太太骂一顿,也不能让她这样气萧老太太。
不过她才开口,就听宋端午哎哟一声,抱着肚子弯下了腰去。
刘妈妈才吓了一跳,就觉得腿上被宋端午轻轻掐了一下,顿时明白过来,连忙去扶她:“大奶奶,大奶奶你怎么了?二太太快少说几句罢,大奶奶这都惊着了!”
萧二太太气得险些要破口大骂了。这还不知有没有怀上呢,就被她两句话给惊着了?这个宋氏,不是明摆着装样吗?
可惜萧老太太并不做如此想法,反而连声叫刘妈妈:“快把人扶到屋里去!”还狠狠瞪了萧二太太一眼,“大呼小叫的做什么!都回去罢!”说着,自己扶了喜鹊的手,也急急跟着宋端午往屋里去了。
这里只剩下二房一家。萧二太太气得直想掀桌子,只是用了用力,却发现这红木桌子重得很,凭她那点儿手劲根本掀不动,只得转头大骂金玉兰:“都是你这张嘴!”
这会儿彩瓷方子显然是得不到了,金玉兰哪里还肯忍气,阴阳怪气地道:“我可没有娘说得多,也没把大嫂的胎惊着。”说罢,转头就走了。
外头二房还在争吵,屋里宋端午已经直起了腰,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萧老太太道:“祖母,我没事的……”
“哎哟,可吓了祖母一跳。”萧老太太不糊涂的时候也是个明白人,稍微一想就知道了宋端午的意思,“不过不管怎么说,明儿都得请个郎中来瞧瞧。”
宋端午其实也很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有喜,只是大年初一请郎中,总觉得有些不大合适:“这——明儿是初一,怕是不大好……”
萧老太太把手一挥:“若是喜信儿,那叫双喜临门,有什么不好的?就算现在不是,瞧好了身子,也是为的我快点抱重孙子,还是喜事!方才没吃好罢?还想吃什么,叫林嫂给你单做!”说着不禁又笑了,“我看啊,八成就是了。”
要说萧老太太果然是有经验的。第二日刘妈妈巴巴请了个郎中来,诊过宋端午双手脉象,便满面笑容道:“这却是要恭喜老太太了,这是喜脉啊。虽说日子浅了些,但脉象甚是有力,定是喜脉无疑。”
这下萧老太太真是喜得合不拢嘴,连忙叫刘妈妈:“快给红包!”
郎中大年初一的被找了来,原还担心是什么急病,没想到却是喜脉。诊出喜脉是郎中们最爱做的事儿,两边都是皆大欢喜,还有厚厚的封红可拿,自然也是喜气盈腮,连声道:“大年初一有喜信,府上这一年定然人丁兴旺。这位小少爷,出生必定是个有福气的。”虽说还不知是男是女,但说是小少爷总没错的。
刘妈妈笑道:“这可要借您吉言了。”送了郎中出去,回头就向萧老太太笑,“到底是老太太说得准。等大爷回来,怕不知要高兴成什么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