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江西的宋家,这个年当然过得根本不像个年。
家里男人都远在京城狱中,还顶着个勾结白莲教嫌犯的名声,又是一下挪了一大笔银子去打点官司,宋府这个年过得可谓是历年最俭了。
宋老太太虽然把好些事都交待给儿媳妇去做,那银钱大事却是牢牢把在自己手里。今年除了两个孙子各做了四套新衣裳之外,几个孙女都只有一套新衣,并不打新首饰。就这些银钱,还是她自己拿私房出来添置的,儿媳妇则是走公中账,干脆什么也没有了。
宋端云自然是心中不悦,尤其是,她得戴着旧首饰,可宋端午头上戴的却是宋老太太赏下的,虽然也不是年下新打的,可从前毕竟是没有见过。再则宋老太太那里的东西份量都足,不比她年轻女孩儿家首饰以轻巧为主,看起来就比她的值钱。
其实似宋端云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插戴的首饰都该以新颖精致为上,那些份量十足的东西戴起来反而不十分合宜。无奈在宋端云看来,只要这东西她没到手,那就一定是好的。更不用说,这是宋老太太单独给宋端午的。
“二妹妹今儿怎么还戴这梅花头的钗子,没换一枝哪?”才从宋老太太院子里出来,宋端云就阴阳怪气地瞥着宋端午来了一句。这一个年节里,宋端午头上手上的首饰隔几天就换一样,样样都是好的,她早就酸得要忍不住了。
宋端午没吭声。她的衣裳首饰都是青香在管,依青香的说法,这都是宋老太太赏的,原该一一戴了给宋老太太看,以示对长辈赏赐的重视。且如今正值年节,原该打扮得喜庆些,长辈看了心里也高兴。
这也合情合理。宋家今年本来晦气,若是过年个个还丧眉耷眼的,心情岂不更坏?宋端午这么想着,也就任由青香给她安排了。青香倒也不过分,既不曾让她穿得花枝招展,也没有插戴满头,只是隔几日必换一样,把赏下来的首饰全轮换过了。
眼瞧着过了十五,年就算过完,宋端午也就不肯再这么打扮了,今儿来给宋老太太请安,就只戴了一根前几日戴过的梅花头镀金钗,配一朵堆纱花儿算完。谁知道落在宋端云眼里,立刻就引来了这一番酸话。
如今虽说官司还没打完,但毕竟已经离了马呈的手,亲事也没人再提,宋端云就好像离水多时的鱼儿又被搁回水里似的,渐渐又活泛起来。虽然在宋老太太面前还是不敢多说话,可离了宋老太太,从前那股子趾高气扬的劲儿又回来了。
宋端霞在旁边嗤了一声,拉住了宋端午的手亲热地道:“姐姐,老太太赏的还有什么好东西,也让我开开眼。老太太从来赏罚分明的,也就是姐姐才该得这些好东西。”宋端午得了这么多东西,她也有些眼红,然而比起宋端云来,还是宋端午顺眼些。宋端云莫不是忘记了,家里的祸事还不是他们大房折腾出来的!
一句“赏罚分明”让宋大太太脸色也不好看,皮笑肉不笑地道:“霞丫头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哎,到底是亲姊妹,虽说不是一个娘生的,看着也亲热。二弟妹,你这平白的就多了个闺女,将来少不得多一个人孝顺你——哎,我听说二丫头这些日子就会看账了,真是随了二弟的聪明,将来怕是也能管得了事,替你分担呢。二弟妹,我真是羡慕你……”
宋端霞咬住了嘴唇,拉住宋端午的手不由得松开了些。
年前,杨氏琢磨着宋端午怕是也想学学管家理事,有心不教她,又不知道宋老太太的意思,便拿了些厨房的旧账本给宋端午看。
原是想着拿些事将她占住就罢了,毕竟那厨房采买般般样样琐碎无比,她们母女两个看了好几天也没整出个头绪来,更何况宋端午在乡下长大,怕是一辈子也不曾见过这样的账本。
谁知道宋端午拿本旧账看了两日,就说里头有些错漏。宋端霞开始还在心里暗笑她不懂装懂,可宋端午竟拿了算筹算给她和杨氏看,果然正如她所说,单这一本账里,就有好几两银子的差错。
这真是叫宋端霞和杨氏面面相觑。原当是个乡下丫头什么都不懂,随便拿本旧账就能糊弄过去,谁知竟是能写会算的,敢情前些日子说要练字画画,都不是装的了?若是这样,那宋端霞这几年私塾全是白上了,竟比不得一个乡下养大的丫头?
宋端霞素来觉得自己比宋端云更聪明。只是她运气不好,比宋端云小了四岁,刚上私塾没几年,宋端云就到了年纪不再去了。而宋老太太又不主张孙女花钱念书,干脆就让姐妹两个一起回了家。
若是她也能像宋端云似的,在私塾里念到十二岁,那一定比宋端云强得多!看宋端云,足足去念了六年,都学了些什么?如今会写的字怕还没有她多呢!
每次听见宋端云显摆自己父亲是秀才,宋端霞就忍不住在心里这么嘀咕——白生了一副好皮相,聪明面孔笨肚肠,若说宋振还有几分念书的机灵,宋端云可是半点都没随了来。多念了好几年书,连她都不如!
然而这点优越感在对着宋端午的时候,就全没了。听说宋端午是跟着个寡妇读书,虽说那寡妇是今科解元的母亲,可到底不是正经念书不是?可就这么着,宋端午就能写会算,那些看得她头昏眼花的账本,在宋端午眼里竟然根本不算什么,这叫宋端霞心里怎么能过得去?
她素来是知道自己生得不如宋端云——杨氏就是相貌平平,宋襄生得虽好,她却是肖母不肖父——所倚仗的,无非就是她比宋端云更聪明些。谁知如今来个宋端午,相貌更胜宋端云一筹,聪明似乎也不是她能比得上的,如此一来,让她还有什么立足之地?
杨氏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宋端云好不好的总是长房的姑娘,与二房到底隔着一层。可宋端午却是宋襄的亲生女儿,从前是因着她克死了柳氏才心生厌烦,可若是见了这个女儿如此能干,会不会又回转了心意?若是这样,那她的霞儿年纪还小,自然是比不过姐姐的,难道在自己院子里也要被人压一头不成?
“大伯母过奖了,不过是太太教我,胡乱看看罢了。”宋端午其实已经后悔指出那账本里的错误了。
那账本里的猫腻远不止做错几笔账,虚报采买的价格才是最要紧的。只是她从前就听杨氏说过,大家子里采买是个肥差,主人家多半也睁一眼闭一眼,只要下人捞得不过分也就罢了,到底水至清则无鱼。
因此她将那账本上的价格与外头的比了比,见差得不多便不曾提起,只将几笔算错的账指了出来。原是一则无聊,总想找点事情做;二则也是有心替杨氏分担一二,毕竟日后怕是要跟这位继母日日对面,多干点活总是好的。
谁知道杨氏母女两个竟是对算学并不通的,就连账里这样的错误也不曾看出来。她原想着少说话多做事总不会错,谁知道在这样大家子里,有时竟是做得越多,错得越多呢。
宋大太太如今手里没了管事的权,倒有更多的时间去打听消息,闻言便笑了一声:“二丫头太过谦了,听说你那算学,比你母亲学得还精呢。”杨氏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她不知道?教别人看账?她自己能看明白就不错了。
杨氏不由得也咬紧了嘴唇。她在娘家时何曾学过什么算学,小户人家平日里不过是几十个铜钱来的来往,连账也无须记。直到如今自己管了这些事才知道,账本里头竟然有这许多弯弯绕,并不是随便坐在屋里发号施令便能管了家的。以前她管个茶水香烛,琐碎无比,便以为那就是管家。现在拿了采买这样的账才知道,银钱过手才是最麻烦的,偏她从未经过,根本无从做起。
可是这管家的权力好容易攥在了自己手里,又怎么能轻易交出去?别的不说,就算为了儿女,她也得撑住了。
杨氏心里想着,竭力挺直了腰板正要说话,便有个小丫鬟急慌慌奔进来:“二太太,窑场来人送信,说出事了!”
“什么?”杨氏茫然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窑场,怎么了?”外头的买卖她可不懂啊。
小丫鬟跑得气喘吁吁的:“奴婢也不知道,来的人在外头等着呢。”这些事原是应该向宋襄回报的,可现在宋襄远在京城大牢里,窑场的人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往二房来回报,自然就找到杨氏了。
“哟——”宋大太太心里不自在起来,“如今二弟妹连外头的事也能管得起来了?”家里这点破事归了她不说,外头这些管事的怎么也一样糊涂!
“快把人叫进来。”杨氏这会儿顾不得听宋大太太含讥带讽的酸话。
来的是窑场的伙计,一头一脸的灰土,进来就往地上一跪:“二太太,窑场出了事,有个瓷窑塌了!”
“塌,塌了?”杨氏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好,“那——”瓷窑是怎么回事,塌了会怎么样,现在该问什么,她都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