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见我和云静好的名字是首诗,是在我十二岁那年,吴爸爸房间里的那本诗经上。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虽然中间有个很讨厌的逗号,可是却足以让我雀跃于心。
“又是第一啊!”吴爸爸拿着我的成绩单,笑得满面红光,他心满意足地腆着肚子问,“想要什么奖励呢?爸爸一定给你办到!”
“我……”我不要礼物,反正也没有什么太喜欢的东西,不过……
“……我想要这本书!”
“哦?阿莫也喜欢诗经啊?”吴爸爸站起来,从我手里拿起这本书,“这是爸爸之前的友人送的。”
他给我看扉页上的字,娟秀小巧,看来是有纪念意义的。
“不过我脑子笨,都不懂这上面的诗是什么意思,那个人送我之后我几乎都没有翻过,所以才保存得这么好吧。阿莫要是喜欢,明天爸爸再买一本新的给你?”
“不了不了,也不是很喜欢。”
吴爸爸不解地看我。
“有些东西开始觉得新奇,可是一遍之后就再也没有当初的味道了。我刚刚翻到这本书只是感觉还挺好玩,不过我也不是很懂,买了也没用。”
吴爸爸摸着我的头欣慰地笑,“阿莫这么聪明,以后一定是去学理科,诗经确实没什么用。”
这件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我知道,只要我不提,吴爸爸和吴妈妈也不会想着给我惊喜的,毕竟家庭条件是这样,就连我在竞赛中得的奖也要拿来补贴家用。
不过我还是尝试着,如果可能的话,偷偷攒些钱,去书店把那本书买下来。
事实证明,我这个人根本攒不了钱——
那天云静好又跑来找我,把我好不容易偷偷攒下来的硬币啊……拿走了……
也不算是她拿走的吧,我见她可怜,脑子一热,全给她了。
她一点儿也不像她的名字那样,娴静美好,反而咋咋呼呼,剑走偏锋。
我不太了解我对她的感情是不是她说的那样。不过我唯一确定的是:她秉性不坏。
云静好给自己的定义是“害人精”、“恶魔”,她说她见不得别人幸福美满,其实都只是来自于她没有安全感罢了。
她没有那么自私自利,如果有人伤害她在乎的人,她一样会奋勇不顾地挡在前面。只是……她不知道如何爱别人,她只会用伤害别人的方式保护自己。
我原以为,我可以给她那种安全感,可是没想到我在她心里竟然那么不自量力。
“我不光知道这个,我还知道……你喜欢我……”
“……看吧,我们两个,到底谁才是自以为是的傻子?”
她说这话的时候,根本对我不屑一顾。
后来我在电影里看到一句话,深以为然:青春期的阵痛,就是女生永远比同龄的男生成熟。
——尽管,那个时候的云静好只有十岁。
在我印象中,她只有跟安煜澈在一起时才真正像个孩子。不在那个人身边,她能把自己变成个女金刚。
盛夏最耀眼的午后,我一个人爬到楼顶,看见云静好和安煜澈正在荡秋千。
“高点!再高点儿!”她的声音像只黄鹂鸟,每次荡到最高点时她都会伸出一只手,好像再差一点她就能触到天空。
“澈哥哥!再高一点儿,再高一点儿嘛!”
可是天空那么高,又岂是我们想摸就能摸到的呢?
我也试着伸出手,挡住头顶那道最刺眼的光芒。
地面上,女孩的笑容比这太阳还要刺眼。如果可以,哪怕付出再多的代价我也在所不惜,我多想自私地把这样的笑容留下来,要它独属于我一人。
可我深知,云静好从来都吝啬这样对我。
她需要一份完美无缺的爱,她需要有人能一味包容,她需要被很多很多的爱包围才可以安心。
而我,根本什么也做不到。
那个时候我们做过的最幼稚的事,莫过于尽最大能力将自己层层伪装,我们以为我们变成了自己最想要的样子,却不知道这所有举动在对方眼里到底有多可笑。
十二岁那年,云静好选择了安煜澈,得到了她最想要的生活。而我呢?
我一直没有什么特别想要争夺的,除了在面对安煜澈的时候。
他应该是至今为止唯一能激发我斗志的人吧。自卑感在作祟,所有能和他扯上关系的,我都想使劲儿争。
十三岁那年,我辗转又被一户人家领养了,用一句话形容,就是很有钱。
临行前一天,安煜澈主动来找我。
“你也该有自己的生活,总这样漂泊不定可不行。”他给了我一些东西,随性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那个时候他快上大学了,我看见他的身量比我高出许多,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小静在这里,应该会很开心的吧。”他忽然回头望着身后的桌椅板凳,表情淡然,就好像要离开这里的人不是我而是他一样。
我忽然有些不安。
“你想干什么?云静好不可能离开你的!”
他看一眼我抓着他的手,笑了。
“我……我就是说出事实!”才说完,我就立即后悔了,怎么每次总这样沉不住气?
“嗯,只是事实啊。”他望着头顶的繁星点点,“阿莫长大了以后,应该是立志做一个完美无瑕的人吧?”
他怎么知道?难道我表现得很明显?
“不是啊。”我故弄玄虚地说,他果然好奇地扭头看我。
“这世上哪儿有完美无缺的人,我只要超过你就好了。”
他微怔,然后就是一个让我觉得羞辱至极的毫不在意的微笑。
原来他自负成了这样,我那么努力争取的,在他眼中根本不屑一顾是吗?
“这样的话,阿莫一定会很努力的!”他给我一个看似鼓励的微笑,可我知道,他一定在心里嘲笑我!
不就是四中的尖子生么?不就是老师家长眼中的全优模范生么?他能做到,我为什么不可以?
三年之后。
我如愿以中考状元的身份进入了四中;如愿在高一那年成为了学生会主席,打破了安煜澈创下的最高得票率;如愿摘得校篮球队队长桂冠……我终于如愿在四中创下一个又一个的“神话”……
可当我被所有的光环围绕,当我每每都被人奉为神明般的目光注视时,我却感觉不到半点儿快乐。
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完全是在复制安煜澈的人生,但我不可能是他。
直到一年后我在四中再次遇见云静好,我才不得不接受:我已经无法像小时候那样面对她了。
我和她说的话句句带刺,她回我的也无一不是愧疚。我们之间变得那么遥远,她再也不可能逼着我给她开窗户,要我听她絮絮叨叨地讲到天亮。
还记得那天是我的生日。
反正我在学校没什么朋友,家里又只有保姆,没人替我庆生,我就在道馆里多练了一个小时。我喜欢汗水流遍全身的快感,往往很多不顺心都能随着汗水一同流淌而出。
冲完凉,我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两个女孩儿在门口垫脚张望。估计是等了很久了,因为我看到云静好满脸焦躁的表情。
突然……就还想让她再多等一等呢……
——可我还是提着书包就出去了。
没想到我一出现,云静好却躲起来了,留下一个胖胖的女生,羞涩地举起手里的饼干盒。
“学长,生日快乐!”
“……还有,我、我喜欢你!”
好不容易才被凉水浇平静的心,此刻却变得极其狂躁。
为什么她要躲起来?她就这么不想见到我?
就是那个时候,情感先于理智,我以为我可以逼云静好现身,所以轻轻地抱了那个女生。
可是……我失策了。
对于云静好,我从来就败得一塌糊涂。
什么纠葛,什么手段,什么伤害与被伤害,不过都是我为了见到她而施的可笑至极的伎俩罢了。
她已经有了安煜澈,我在她眼中仍旧那么幼稚。
无数遍地,我告诉自己,该放手了。
御莫,你插不进去他们中间,又究竟要自取其辱到什么地步?
哪怕你也考进了国内最顶尖的大学,哪怕你也有了让别人对你望尘莫及的能力,哪怕……那个人离开了她四年……
就最后一次吧。
我明明已经决定好,就最后一次,和她做个告别,和我的过去永别。我在她十八岁生日的那天去找她。
然后……我就不慎坠入了那个可怕的深渊。
“云静好,你怎么了?”我已经无法用常理去推断刚刚见到的一幕,甚至自小学到的所有理论在此刻都变得那么虚幻。
她到底怎么了?刚刚又是在和谁说话?
“云静好?云静好?”她听不见我说的话,只是一声声叫着澈哥哥。
“云静好!”
大雨滂沱,我用近乎嘶吼的声音说,期盼着能这样将她拉回现实。
“你不要去找他了!他如果心里真的有你就不会故意瞒着你回国,你不要再傻了好不好!”
大雨将我们两个人浇的湿透,我发现她脸颊异常潮红,甚至连身子都在隐隐发颤,顿时就慌了。
“云静好,你别怕,我这就带你去医院!”
可是她却把我推开了,她那么义无反顾地将我推开。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站在雨中像只摇尾乞怜的小丑。
“他对你就那么重要吗——”我看到她踉踉跄跄地在雨中狂奔,自尊心让我无法再去追她,可是情感又让我怎样都放不下。
我到底还是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