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晚，我拉着被我揍成了猪头的顾小千上了屋顶，还特意从客栈老板那儿买了几十坛桃花酿。
这酒当然是买给顾小千的。听说有外伤不能喝酒，喝酒可能会刺激神经系统，影响伤口的正常愈合，严重的会导致伤口难以愈合及愈合后伤口处出现非正常现象。顾小千作为皮影人，伤口愈合的速度比常人要快数倍。我担心他好了伤疤忘了疼，便寻思着多让他喝些酒，让伤口好慢点，那么，我留给他的疼痛，也能记得更深些。
我与顾小千同为皮影人，酒量自然不同寻常，几十坛下去，我除了脑子有些不太清醒，倒也没有别的症状。酒喝完了，我便打算再下去找客栈老板再要两坛。
那客栈老板是只千年树妖，平日里也有收集美酒的癖好，见我跟顾小千酒量如此骇人，便从酒窖搬出了他珍藏数百年的“醉千杯”，寓意再千杯不醉之人，喝了这坛“醉千杯”，也一定会醉得不省人事。只是客栈老板着实抠门，说这酒极为珍贵，他只肯舍我一坛。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向客栈老板表达谢意后，我便抱着那坛“醉千杯”到了院子里。
一抬头，便看见顾小千躺在屋檐上，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月亮，今日正好是十五，月亮圆圆的，悬在墨色的夜空里，明明还是合美的画面，却又显得好生凄凉，而那凄冷的月色，再照到顾小千身上，就好像都被他吸收掉了，抹不去，也化不开。
我抿起唇角，抱着那坛“醉千杯”，借着架好的梯子爬上去，将身子探到屋檐边，对顾小千举了举酒坛：“这醉千杯虽说比不上顾渊以前在沧溟山酿的桃花酒，却也算是客栈老板的珍藏了，听说酒量再好的人也喝不过一坛，你要不要试试？”
顾小千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坐起来，伸手接过。
我笑了笑，爬上屋顶，坐在顾小千身边，抬头悠闲地赏着月。
顾小千喝了一口，忽然开口道：“找到了那位雇主，接下来你还想去哪儿？”
我想了想：“也许会找个人，陪我一起去游历山水吧，说不定还能遇上师父呢。”
“那……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永远也遇不到你师父了。”
我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你再敢胡说一句，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头？！”
顾小千也注视着我，深邃的眼底有着难以辩解的情绪。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错，顾小千忽地扭过头，躲开我的视线，沉声道：“这酒烈得很，喝得老子都犯糊涂了。”
说着，将那坛酒递到我面前，我莞尔，接过酒，饮了一口，确实是辛辣无比：“嗯，我也觉得烈得很，看来客栈老板没有骗我。”
于是，气氛便稍稍缓和了。
我歪头故意做沉吟状，眼见得顾小千目露愧疚之色，忍不住一笑：“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你之前不肯，现在就肯陪我到处走走了？”
顾小千脸上闪过一抹异色，有些不自然地道：“以前是以前，现在老子学聪明了，除了屈服于你这女人的武力之下，你以为还有什么原因？”
我挑起眉毛，笑道：“虽然不愿意承认，可你现在的样子的确让我感到开心，要不我替你取下脖子上的项圈，就当是你哄我开心的奖励了？”
“你不怕老子跑了？”他有点惊讶。
我“嗯”了一声，顿了顿，又道：“你说过，打是亲骂是爱，就算我打死你，你也不会离开我的。”
顾小千怔了一下，下意识地开口道：“老子没说过这样的话。”
“你说过的。”我固执地看着他，看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伸出手，轻轻按住他的心脏，那里没有心跳，我却仿佛触摸到世间最动人的生命，眼睛渐渐迷离了起来，“我没有忘记，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没有忘记。其实我很希望变成你说的那样，我也想让自己自私一点，可我还是做不到。我会难过，并且我不希望你跟我一样难过。现在，你可不可告诉我，我的心里有你，你的心里，究竟还有没有我？你对我，到底有没有过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的真心……”
真心……
——这两个字，真是世间最艰难的一句情话。 艰难到，让我无法再张口说话。
因为，无论再说些什么，都是徒劳。他可以骗我，也可以不骗我，我看不出他的真心，因此他对我说的每一个字，于我而言，也只有信或不信两个选择。
我，只能垂下头去。
耳中听顾小千忽道：“这么烈的酒，以后就别喝了。”
说着，便要将酒坛从我手中夺去。我却死死地抱着酒坛，许是酒意上来了，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鼻间酸涩，嘴角也尝到一丝苦涩。
我能想象到我现在的样子，大概就是眼泪鼻涕一起往嘴里流吧。
顾小千似乎被我这个样子吓到了，抢酒坛的动作也稍微轻缓了一些。我心知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是丑极了，于是将整个脸都埋在酒坛子里，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辣得我眼泪更加不听使唤。
许久，我埋在酒坛子里，闷闷地说道：“以前有人跟我讲过一个道理，有一种爱屋及乌，就像顾渊喜欢我，那么他全身上下都应该是喜欢我的，你是他的皮影人，也算他的一部分，是不是你也应该喜欢我？”
顾小千终于不再抢我的酒坛子了，我感受到一道幽幽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耳边传来一个极低沉的声音：“你是个好姑娘，喜欢你的人都很有眼光，可惜我瞎了眼……”
我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
是啊，可惜他瞎了眼。
顾渊眼光那么好，是不会瞎了眼的。可惜顾小千瞎了眼，所以他与顾渊不同的，他不喜欢我，甚至都看不上我……
我突然觉得自己又变成那个可笑的小丫头，我就像一只鸵鸟，将自己埋在酒坛子里，以为这样就可以装作若无其事，装作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什么都不在乎，可事实哪有那么容易？
四周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局促了起来，为了消除那种局促，我逼自己将头从酒坛子里拉出来，回视着顾小千，咬着嘴唇，半晌，才僵硬一笑：“那你为何还愿意陪我去玄机阁？”
顾小千却突然将我一把揽在怀里，微微眯起了眼睛，轻笑道：“你看看，你又是这么蠢，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信。”
我心中一硌，想要从顾小千怀里起来，他却抱得越发用力，似要将我整个人都融进他的身体一样。
我哑然：“师兄？”
“我在。”他微微一笑。
我战栗，又是颤声一唤：“顾渊？”
他柔情无限地凝视着我，又是那两个字：“我在。”
停一停，叫出我的名字：
“小花花？”
这三个字，起先，声音还是朦胧的，若隐若现，但突然间，仿佛惊起了什么，字字鲜明起来。我心头一热，垂下了眼睛，酸酸涩涩，究竟是何感觉，或是惊喜，或是感动，又或是难过，连自己也分不太清楚。
良久，我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问：“我是不是喝多了？还是你又在骗我？”
他嘻嘻一笑：“骗你又如何？”
我却将他又抱紧了些，仿佛垂死之人突然抓住了一块浮板，于是整个人便不顾一切也要爬上去，哪怕最后与浮板一起沉入海底。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而后会心一笑：“这次，我没有食言。”
“我知道。”
……
那晚，我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白茫茫的一片。
我不停地奔跑，不知道什么是尽头，也不知道什么是停下，仿佛前方有什么东西在指引着我，心中，从未有过如此剧烈的渴望。
终于，我撞在一堵肉墙上，却感觉不到痛，仿佛那人不舍得让我感受到一丝疼痛。
我激动地抬起头，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孔，他也同样低头俯视着我，四目相对。
末了，他一本正经地说道：“他们说的全是谎话，你能相信的，依赖的，只有我，也只能是我。”
于是，我开心的张开双臂，一把将那人扑倒，那一刻，仿佛扑倒了全世界的幸福。
他吃痛地叫了一声，话语间却是说不出的温柔：“这么重，该减肥了。”
我故意压重了几分，得意地道：“怎么，嫌弃我了？”
他笑着摇头：“怎么会？你就是压死我，我也不会嫌弃你。”
“哼，那还差不多！”
……
但愿这次的梦，永远都不会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