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夕做了一个梦。
他很清楚地知道那是梦，因为他梦见逐琊温柔地抱着自己，抚摸自己的脸，还贴在耳边轻柔地唤自己的名字。
然而醒来的时候，他才发现，竟然还有比在梦里更好的事情。
他肩上的伤已经被包裹住了，衣服也换了一身，整个人坐靠在逐琊的怀里，就连一只手也软软地被握住。
他大约用了一刻钟的时间才让自己相信这不是梦境，为此还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疼。
知道溯夕醒了，逐琊也动了一下，松开那只手，将溯夕慢慢放倒在床上，淡定地解释道：“你昏迷的时候嘴里喊着疼，非要坐起来才不叫唤。”
溯夕有些不好意思了，难为逐琊被他折腾了这么久。
其实只有逐琊自己知道，真正的原因是溯夕一直说着梦话，翻来覆去喊得都是逐琊的名字，实在没办法，又是把人搂在怀里，又是牵着手，还在耳边哄着，才叫这个病号安分了一些。
溯夕刚躺下，见逐琊要走，忙一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说话却吞吞吐吐：“那个…那个…”
逐琊叹气：“他们已经走了，如你所愿。”
看见溯夕受伤的那一刻，逐琊的脑子里空白了一瞬，就连疏同和岑商是何时离开的，他都已经不记得了。
很奇怪吧，明明初见的时候，他是不喜欢这个人的，可是竟也会为他乱了些许方寸。
从前经常与他下棋的月老总说自己天性凉薄，该是好好地长些人情味才是，那近日他种种不对劲，就是月老所说的人情么？
溯夕这才放下心来，把半张脸缩回被子里，闷闷发声：“逐琊……你是不是怪我任意妄为了？”
“那你觉得自己错了吗？”
溯夕摇头。
逐琊替他掖被角：“你有你的道理，而我也确实找不出反驳你的理由。既然如今他们又逃了一劫，往后会怎样且看天命吧。”
溯夕突然从被子里窜出来：“你不抓他们了？”
看着那双期待而兴奋的眼睛，逐琊只能无奈地点头：“你这样拦着，我便是想抓也不行了。”
一时喜上心来，溯夕昏了头，身子一倾，张开双臂就搂住了逐琊的脖子：“太好了，逐琊，我知道你是最善心的！”
逐琊只觉得被一团软软的温暖环住，千万年来的记忆里都没有这样的经历，叫他猝不及防。
说完，溯夕噎了一下，趁逐琊反应过来之前蹭得一下弹开，躲进被子里有点羞涩：“对对对不起，我有些得意忘形了……”
他眯着一只眼睛看了看逐琊，却没有从那张脸上看出什么鄙夷或气愤，反而有些淡淡的局促感。他一直僵在半空的手慢慢收了回去，然后在溯夕头顶摸了一下：“睡吧，醒来伤就好了。”
然后推门出去了。
溯夕呆呆坐在床上，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慢慢地笑了起来。
翌日溯夕换衣服的时候，看到自己光滑无痕的肩膀，想着到底还是当神仙的福利好，可比从前当妖的时候伤好得快多了。
踏出房门的时候，就见妄想林今日有些不寻常，往半空看去，就见时常有小妖物乱动的痕迹。
“怎么今日这般活跃？”溯夕自言自语道。
“因为妖皇闭关，”逐琊突然从一旁出现，溯夕一转身打了个照面，“妖皇闭关，底下的小妖就放肆些。今日是元旦，他们贪玩，去偷食人间的贡品了。”
“元旦？”在天宫呆久了，被那里漫长无涯的时间感浸染，已经不记得时日了。溯夕甚至觉得上一次元旦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逐琊，我们也去人间好不好？”
逐琊竟同他开起玩笑来：“你也要偷贡品么？”
“不是的！”溯夕紧张地玩自己的手指头，“元旦…是我的生辰……”
这样说，逐琊就明白了。天宫冷清，节日是人间才有的事情，过生辰更是没有的事，溯夕应该是爱热闹的人。
逐琊点头：“那就去吧，人间。”
天上风云庆会时，庙谟争遗草茅知。邻墙旋打娱宾酒，稚子齐歌乐岁诗。
踏进人间的城，一股子烟尘的味道就迎面袭来。真好，溯夕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喜欢人间烟火的味道，五十年前，他就很想做一个凡人的。
小摊贩忙着吆喝做生意，酒肆老板在门口招揽客人，青楼的姑娘们扯着达官贵人们一杯一杯喝酒，小孩子们拿着铜板追着卖桂花糖的老人跑。
溯夕像个孩子一样，一会儿跑到卖鬼脸的地方东挑西拣，一会儿又在剪纸摊上捣乱，逐琊跟在他后面，觉得自己活像个带孩子出来放风的人间父母。
溯夕疯了一圈之后，终于安分了下来。一回头，却没了逐琊的身影。街上人来人往的，又多又乱，他张长脖子看了一会儿没见着，正想用仙术去探，就感觉肩膀被拍了一下。
刚一回头，就是一根冰糖葫芦竖在自己面前，每一颗都饱满，散发香甜的味道。拿着它的，就是逐琊。他问道：“是在找这个吗？”
溯夕呆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不敢置信：“你…你哪来儿的？”
“我帮卖糖葫芦的老人扶了一把，他便送我了。”逐琊不喜欢吃这种东西，却觉得溯夕应该是爱吃的，这才拿了一路过来。只是他看溯夕的反应却有些诡异，若说开心吧，可这笑得像是要哭一样，若说难过吧，却激动地肩膀都在抖。
因为能吃到冰糖葫芦，太过兴奋？
他当然不知道，溯夕已经有五十年没敢碰这个东西了。他咬了一口，果然呢，又酸又甜，糖浆都是新浇上去的，真的很好吃。
逐琊看见溯夕吃着吃着突然脸色涨红，眉头皱紧，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忙道：“你，你这是好吃地哭了么？”
溯夕艰难地摆手，然后掐着自己的喉咙，艰难地做了做下咽的动作，然后还原地蹦了蹦，这才开口：“噎…住了…咳咳……”
这喘着气呢，就听对面噗嗤一声，逐琊实在被他逗得不行，笑了。
溯夕这下是连喉咙痛都忘了，看迷了进去，嘴里不自觉就嘟囔起来：“逐琊，你笑了。”
逐琊伸手微掩：“怎么，我不能笑么？”
“当然可以，”溯夕也笑了，猛地点头，“真好看！”
逐琊活了这么万把年的，当着面儿说他笑着好看的，九州宇内还真没别人了。一时间还真不知道怎么回这句话，只能咳了两声，侧过身接着往前走。
过了夜半，二人坐在一家酒肆里。
饮桃汤，进屠苏酒、胶牙饧、五辛盘，进敷于散，服却鬼丸，各吃一个鸡蛋。这些都是溯夕教的逐琊人间习俗。
“元旦要喝椒柏酒，”溯夕给逐琊倒满，“椒是花椒，人们说椒是玉衡星之精，气味芬香，服之令人身轻耐老；柏是柏树叶，被视为仙药，可免百病。”
逐琊拿起酒杯，尝了一口：“若是玉衡星君听到这番话，恐怕能笑到明年去。”
溯夕拦着他不让他把酒杯放下：“新年可不能余酒，否则来年要交厄运的。”
逐琊又笑：“你是天君，还信这些。”
溯夕又喝了一杯，咂咂嘴：“入乡随俗嘛。”
逐琊也无处去考证溯夕这话说得是真是假，只是听着酒肆房间外皆是喝得酩酊大醉的人的喧闹声，便任由他一杯又一杯地给自己满上。
椒柏酒再淡，从夜半喝到鸡鸣也还是会醉的。
当溯夕捧着酒壶，头支在桌上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逐琊就知道他已经不行了。叫来小二开了一间上房，他扶起溯夕上楼了。
溯夕还叫唤着要喝，逐琊已经把门锁上了。溯夕许是太热，不停扯衣裳的领口。逐琊一低头，溯夕的半个肩膀白花花的露出来，他便加快了脚步。
不想才走到桌边，便被溯夕抓住一只手，溯夕醉了酒之后，力气倒是大得多，逐琊被他拽的一个趔趄，又怕他摔在哪里，磕着碰着，只能伸手在他后脑勺一抚，顺势就把人放倒在桌上，伸出一只手撑在溯夕脑袋边上。
溯夕突然睁开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逐琊，倒不像个醉酒的人。他看着逐琊，忽然笑了一下，眼角慢慢滑出一滴泪。
逐琊被溯夕这么一出，看得心跳加快，又莫名其妙的。他试着低声道：“溯夕。”
溯夕只带泪笑着，定定的看他，逐琊正要把他扶起来，溯夕突然伸手搂住逐琊的脖子往自己一压。
逐琊便又俯下身去。
柔软、酒味和温度，这是逐琊唇上的触感。逐琊的眼睛倏地睁大，鼻子尖皆是溯夕热热的呼气，身子贴在一起，无比亲密。
一向淡然的逐琊天君此刻是动也不敢动，好在溯汐也只是贴了一会儿就放开了。
“终于寻到你了…。。”含糊不清的话从唇齿间流出来，随后，溯夕稍稍松开手，闭上眼说了一句，“…我好想你。”
然后，彻底昏睡过去。
逐琊长长的睫毛垂下，看着溯夕，想从他已经安详的睡颜中看出些什么，可到底只是伸手摸了摸他眼角的泪，若有所思。
他说找到的，是谁呢？
方才，为何没有推开他呢？
他轻柔地把溯夕放到床上，为他盖好被子，然后走到了窗边，望着喧闹之后，即将天光亮起的黎明光景。
回头看了看溯夕，觉得他能畅快地过一次生辰也算是大幸了。等天明之后，该来的终究要来吧。
天明之前，但愿能有个好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