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的日光出得早,走得晚,明晃晃的日头映照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没有温度,却也照样扎的人眼睛疼。
沈锦文有些晃神,她低头看着路,不声不吭的一个劲朝前方走着,很快将莫乘风远远甩开一段距离。
二人拉开距离行进着,莫乘风原本想上前去问,后来又怕打断她思绪,就远远跟着。
很快,沈锦文在一家茶肆里买了一份野云沟的地图,而后坐在茶肆里发呆许久。
这时的沈锦文的脑子转得很快,无数模糊的回忆像是一下子全部都复生一般,鲜活地在她脑海里浮现。自从她娘亲去世后,她爹独自抚养她的那几年,就听她爹讲过无数遍女娲娘娘的故事。故事的内容从不是女娲造人治水这些众所周知的情节,而是女娲发明医术,并具备令人起死回生的能力。
那个时候沈锦文虽然年纪小,可是也已经有辨别真假故事的能力了。她虽然说不出令死人复活这件事有多扯淡,但是她当时可以坚定的告诉她爹,人死了就是死了,肉会腐烂,灵魂会消失,没有办法恢复的。
这些道理,在她娘亲的医书里全部都有,只是当时年纪很小的沈锦文不明白,为什么她爹还是会那么痴迷于那个不可能的故事。后来,当沈锦文能够自立的时候,她爹便失踪了。自那以后,沈锦文便四处寻找他爹的消息,甚至当初选择去衙门当捕头的初衷,都有一部分是为了寻她唯一的亲人。然后用行动证明给她父亲看,丢下她不闻不问是多么错的一件事。
白驹过隙,眨眼功夫多年时间已经过去,沈锦文恍然发现,原来她一直想要证明的,不过是她对父亲的依恋。
而此刻,她早就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会因为摔破皮而哭鼻子的黄毛小丫头的时候,她才懂得,原来不知不觉里,她早就长大了。
她不再需要通过别人对她的肯定来找到自信,她现在可以去保护在乎的人。
“你要去那里?”莫乘风好奇问道。
“烽燧,专门用来放置存贮粮食的陶罐,以及士卒屯守用物的地方。”沈锦文淡淡答。
“为什么?”莫乘风不解。
沈锦文长长深呼吸一口,撇开脑中纷纭的思绪,在记忆中寻到她爹故事里讲述的种种,缓缓道, “有一种阵法名为七星阵,顾名思义就是依照天上的星辰,分别占据七个方位,按照顺序,依次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个位置。你看,野云沟的烽燧形状像不像七颗星分布的形状。”
她隐藏了后半句,那就是七星阵又叫阴阳回魂阵,每个角都对应着人的三魂七魄里面的气魄,分别是,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
而当年她爹和她讲的故事里,便是妙手回春的神医,启动了阴阳回魂阵,救回心上人的故事。
莫乘风目瞪口呆,“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沈锦文望向远处,漂亮的脸庞有些伤感和自嘲,“小时候,我爹告诉我的。他说女娲娘娘有令人死而复生的本领,但是想要找到女娲娘娘就必须要先开启七星阵的机关,然后才能见到她。”
“这——”莫乘风听出她的话外音,“你爹离开了这么多年,你该不会以为他就在野云沟吧?”
沈锦文沉默,没有应声,似乎是在默认。
莫乘风定了定心神,“你若是现在去找你爹,案子怎么办?”
“找到他,才能真正破案。”沈锦文声音低低的,情绪颇为受伤,嗓音变得有几分暗哑。
莫乘风大惊,“你在说什么傻话呢!你爹怎么会和案子有关?!”
“我也希望一切是我想多了。”沈锦文的疑虑和不安如潮水般汹涌泛滥,她多希望她是错的!可是太多的巧合,都在告诉她,那个军医很有可能就是她爹!
半个时辰后,沈锦文二人站在野云沟的东北角烽燧下,黄土盖成的烽燧有种说不出的苍凉气息。
沈锦文犹豫片刻后,终于鼓起勇气上去,莫乘风紧随其后跟着走了上去。
沈锦文很快就找到第一个烽燧对应的东北角,她潜入其中,在寻找了一个时辰后,终于找到一处机关。
机关隐藏在烽燧墙壁上的缝隙里,拔出砖块,便能够看到一个秘密的木匣子。
“还真被你找到了!”莫乘风惊喜叫道。
沈锦文的脸色却是变得苍白,她情愿她错了。她是多不希望那个军医是她的父亲。
“快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莫乘风激动道。
沈锦文皱紧眉头,将木匣子放进莫乘风手里,“你这么想看,就自己看。”
莫乘风吃惊的一怔,而后没抵抗住好奇心,还是伸手去开木匣子。
咔——
木匣子没有上锁,很容易就打开了。
只见里面是密密麻麻碎裂的白色虫卵,一个七头蛊虫的尸体,以及一股扑鼻的腥臭!
“这是什么鬼东西!”莫乘风浑身鸡皮疙瘩都窜起来,直接把木匣子从城楼上丢了下去。
沈锦文眉梢染上寒霜,淡淡道,“你看到的是那只蛊虫真正发育成熟后的样子,它应该是有七个头的。这种蛊虫名为九头貔貅,寓意便是会生出许多头和嘴,擅长吞噬血肉。这种蛊虫极其凶残,不但吃人的血肉,也吃同类的血肉。”
“你看到的木匣子里那些白色的卵,就是原本木匣子里的九头貔貅的幼虫卵。他们会不断繁殖,不断自行蚕食,再不断繁殖。所以若想要安全打开这个木匣子,拿出里面藏着的东西,就只能再放一只更凶猛的九头貔貅进去,让它把原本木匣子里的吃了。”
“而且这个木匣子里原本的九头貔貅应是有毒的,所以这只新放进去的,大餐一顿后,便彻底被毒死了。”
莫乘风咂舌,“你今日是怎么了?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秘闻?”
沈锦文苦笑一声,“这本不算什么本事,只是因为的记得罢了。我家里有许多医书,九头貔貅其实原本是用来入药治霍乱疯病的一味良药。”
“走吧。我们必须要尽快追上那个下蛊之人!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都要阻止他!”
莫乘风颔首,表情认真道,“好。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陪你一起!”
沈锦文感动得鼻子微酸,眼底的情绪涌动,她没有说话。
此生有此良友,是她的福气,她又怎会真的让他陪她坠入炼狱?
第二处,第三处,第四处……
天色渐渐黑沉,沈锦文和莫乘风已经查看了六处烽燧,看到了六个木匣子,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个。
沈锦文仰头看一眼烽火台,忽而朝着身后,惊道,“莫兄,你看,那边好像有人!”
“哪里?”莫乘风即刻转身去看,下一刻头上却是遭了一个闷棍,晕倒了下去。
沈锦文面带愧色道,“莫兄,对不起,委屈你一下。只不过,我不能带你一起冒险,这对你不公平,你不应该面对这些危险,你应该回去找夏姑娘,和她好好的过。”
话毕,她小心翼翼的将莫乘风安置妥当。他应该昏睡不了多久,只要她离开,他便再难追上她的脚步,这样应该是安全的。
沈锦文深呼吸几次,缓缓站起身,再次抬头里,桃花眸里已经没有了半分的犹豫彷徨,有的是独属于她的坚韧倔强。
烽火台的一处暗道里,光线极暗,一个男子背对着沈锦文,脊背已经有些伛偻。他穿着军医的装扮,木簪绾起的发以及满是白雪般沧桑。
沈锦文看到这个熟悉的背影,她不由得呼吸一窒,下一瞬眼眶便骤然红了一大圈,种种情绪排山倒海的冲上来,她险些站不稳。
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明明应该去做了铃医,应该是个妙手仁心受人爱戴的大夫,应该逍遥自在的活!
她想象过无数次再次见到父亲的场景,尤其是这些日子她想得最多,她想告诉父亲她认识了一个很特别的人叫宁修睿,那个人是她认定要跟一辈子的人。在沈锦文的想象里,久未蒙面的父亲定然为女儿找到归宿而欣喜,到时候她再向他寻求帮助,让他医治宁修睿的病情。
毕竟改变脉象这种事,除了他,没有人能够做得到了。
所以,她相信他一定能治好宁修睿的釜沸脉,也能够治好他体内的诡异的魔症。
不知不觉,沈锦文已经是满脸泪痕,僵直的站在那里,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谁?!”男子察觉到有人来,他倏地回头,脸上的杀意毕显。
沈锦文再也忍不住,哽咽的喊了一声,“爹——”
沈陌如遭雷击,浑身戒备一下子全部卸下,苍老的面容情绪复杂至极,“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不可能!”
“爹,当初你给我讲那些故事,我都记得。”沈锦文嗓音沙哑至极,几度哽咽到无法连续把话说完。她曾经以为至少会恨他,会质问他为何抛下她,可是如今她却一个责备的话都说不出,也一句久别重逢的温情也说不出。
她只能愣愣的站着,任由眼泪遮住视线,像个孩子一样泣不成声。
“因因,真的是你……”沈陌重重叹息一声,满是沟壑的脸上泪水也跟着决堤,“是爹对不起你,早知道你记得,我不应该告诉你那么多。这些年,你还好吗?”
沈锦文点头,又摇头,又点头,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说,她竟然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先说哪一句。
她沙哑了嗓音道,“爹,我做了捕头,很厉害那种。”
沈陌哭着笑起来,又笑着哭起来,“因因你这个丫头啊,为什么一直想做着做捕头呢,女孩子就应该找个好的归宿。”
最终理智战胜了情绪,沈锦文艰难的问道,“爹,你为什么要对军营里的将士下蛊,还是最残忍的九头貔貅?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沈陌身子再次一震,仿若一瞬间苍老了数十岁,他神色复杂又慈爱的看向沈锦文,没有回答。
沈锦文鼻子酸得发痛,“爹,你是承认是你做的了,对不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你真的会相信人能起死回生吗?你为什么要那么傻?”
沈陌被她说得无地自容,一张脸惨白无比,“因因,这是爹欠下的债,爹必须还债。当年爹为了和你娘在一起,辜负了一个最信任我的人,等我再来找他时,他已经国破家亡。这个责任和后果,我必须要承担。”
“你这样做不是为了要复活娘亲……”沈锦文喃喃道,竟然另有隐情。
沈陌颔首,脸色越发苍白,“爹老了,等爹把最后一个债还了,便会去见你娘亲。”
“你要还什么债?”沈锦文心脏一紧,紧张得浑身颤抖,“第七个人已经被我抓了,你要开启第七个木匣子,你是没有蛊的!”
大滴大滴的汗从沈陌的额头上落下,他缓缓将背后的木匣子放在地上,“因因,这件事你不要再过问了,你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你!”沈锦文目眦欲裂,惊得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你用自己的身体做了蛊!爹!你怎么那么糊涂!你不要命了吗?”
“因因,爹对不起你,你快走!”沈陌徒然往后退了几步和她拉开距离。
“不!我不走!除非你跟我走!你告诉我这个七星阵到底藏了什么,你要还的债是什么?”沈锦文追问,她眼尖的看到他手上拿这一个金匣子。那里面一定就是他此行的目的!
“因因,我不能告诉你……”沈陌正要说什么,忽然低呼一声,下一刻脸上青筋暴突,像是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沈锦文冲上前想要帮忙,可是却被沈陌喝止。
“因因,你若过来,我就自尽!”沈陌嘶吼道。可是,他显然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一张脸已经毫无血色。
沈锦文心如万箭穿心,急得快疯,却也不敢真的再前进一步,“你手上拿的东西有问题!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要如何帮你?”
“傻女儿,你好好活着,就是爹最幸福的事情。你快走,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若是让那人看到你,你定然没命活。”沈陌催促道。
“那人又是谁?是你要还债的人吗?你要拿这个金匣子还债!”沈锦文问。
“啊!”忽然,沈陌再次低呼一声,他手上的金匣子应声掉在地上。
匣子打开,里面爬出一只九头蛊王,正狰狞地吞吃沈陌的手指!
沈陌无力的伸手,想再抱一次女儿,可是他很快又把手收回来,怕把毒过给她。
“爹!”沈锦文脸色跟着白透,她不假思索的射出银针,将那丑陋凶残的蛊虫杀死!
可是,她始终晚了一步。
一颗光芒璀璨,鸡蛋大小的玉石滚碌碌从金色的匣子里滚落。
沈锦文身子一凛,明白那便是七星阵里面真正藏着的宝物。
“因因,没时间了,你快走。他会来拿东西的,你留下只有死路一条。算爹求求你了,你快走!”沈陌用尽最后力气哀求道。
沈锦文一颗心脏如被人放在油中煎一般,痛苦到极致。
泪水,如潮水般流下来,她艰难地点了点头。
“好,这才是爹的乖女儿……”
“能见到你最后一面,爹很高兴,真的高兴。”他的眼神一点点涣散,眼底却是慈爱的满足,道,“因因,你长大了,还记得小时候你总是张牙舞爪的,其实那个时候的你是最胆小的吧。爹真的希望你娘亲能看到现在的你,她要是看到你这样自信温和坚定,也一定会和我一样……高兴……”
沈锦文心如刀绞,不顾一切的抓住他的手,泪水满溢,声嘶力竭的喊出声,“爹!”
烽燧的西南角,一辆停靠在长城脚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车内响起一个低沉肃杀的声音。
“国师,计划即刻开始。”
“是!少主!罪臣定不负少主嘱托!”
车帘缓缓掀开一个角,走下一个人。
那人正是宁修睿,却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他一生玄色黑衣,脸色冷酷如霜,一双眸子嗜血阴鸷,令人不寒而栗。
宁修睿离开不久后,车内响起邬锐的说话声,声音里抑制不住是激动与兴奋,“看来失落的玉玺很快就能找到了!只要拿到玉玺,就能够在皇帝寿宴上达成所愿。”
国师的声音缓缓响起,“当年龟兹国面临灭国危险,国主将传国玉玺埋藏的地方交给御医沈陌,就是为了让他保管好龟兹国皇室最大的秘密。然而沈陌在替少主压制住体内的懦弱的宁修睿,为少主更改脉象后,便从此杳无音信,查无踪迹。若不是少主早有准备,也不会那么顺利的找到沈陌的女儿沈锦文。这么多年少主韬光养晦,便是为了今日寻得玉玺,复辟龟兹!”
“国师的意思是,这些年少主体内的宁修睿,是他故意放出来的?”邬锐震惊到无可复加。
国师淡淡看了他一眼,道,“少主虽然未曾经历过龟兹灭国,可他自小便立下大志,不择手段也要复辟龟兹。这些年在唐朝皇室的眼皮底下,他若是不隐藏起来本性,借助宁修睿的力量去做那些有利于唐朝的事,他的命早就没了。饶是如此,皇帝对他的防范之心依旧从未少过,不然少主也不会因墨玉牌得了寒症,整日要受冰寒侵蚀之苦。”
邬锐心神俱荡,久久说不出话。他原本以为他作为替身遭受那些折磨已经足够坚强,如今却发现原来这一大盘局,真正手执棋盘的掌局者竟然是少主。
是他,命令国师潜伏在暗处,在需要的时候,让宁修睿沉睡。
是他,命令国师挖空龙脊山,切断大唐龙脉,并将武器埋入密道。
是他,命令国师牺牲沈般若,温忠,芸娘等人,为的不仅仅是对他体内的宁修睿造成重创,更重要的是,借着宁修睿的手“做”给皇帝看。用宁修睿的手去清理龟兹国旧人,让皇帝看到他的忠心,也看到他的懦弱和恐惧。
是他,命令国师教导邬锐研习机巧机关,为的便是制成独一无二的“九龙戏珠”,好在皇帝即将大寿时送一份大礼给大唐。
每一步,都周密到细节,冷血到可怕,这才是宁修睿身体里真正的主宰者,也是真正的龟兹国少主的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