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暮蝉2017-05-30 20:315,466

  夜,夜夜如啼眼。

  苏明眸撑伞站在三忘河畔,河面上的点点浮萍贪恋着月华,幼鸟掠过河面,顺着涛涛的流水飞向不似人间的尽头,一河寂静的声音,没并有船只。

  从苏明眸的伞下望去,却发现远处的河面上摇摇晃晃的出现了一只乌篷船,船上的一点昏黄灯光划破天河一色,推开一层一层的水波,缓缓向岸边摇来。

  一灯一船一江月,半层波浪半层花。

  看到船只靠近了,苏明眸朗朗一笑,“一念,近来可好?”

  名叫“一念”的船夫盘腿坐在船头,听见苏明眸的声音,他举手掀开斗笠,露出一副极其柔和的眉目,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是偷下了一轮明月化作双眸,温柔得不似人间所有。

  “啊……原来是苏老板啊,怎么,今日没有要送到忘川的游魂吗?”一念抬着斗笠一笑,声音软软的,一瞬间这冰冷残酷的夜色都变得祥和了。

  是一个好温暖的人啊。

  苏明眸摇头笑,“你运气极好,今天是没有了,你平日里与死人打交道惯了,不知可愿意与我这个平凡人叙叙旧?”

  一念笑得眉眼弯如勾月,他向后挪了挪,但仍然打着盘腿,舒服极了,“上来吧,老朋友,我带你去忘川兜兜风。”

  苏明眸微微一笑,收起伞,踏上了乌篷船。

  船头的灯光明明暗暗,不知想起了什么往事。

  船内的小火炉上煮着茶水,一念划着桨,说:“知道苏老板你不爱喝酒,我特意给你备了午子仙毫。”

  苏明眸“哦”了一声,看着炉子上的茶水,“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你每次都是这个时候来送伞里的游魂,不难猜到。”一念背对着他,声色很是舒缓好听,“……况且……你今日来找我叙旧,大概是来送行的吧。”

  苏明眸笑了笑,“是了,今夜是你最后一次渡灵到忘川了,与你认识这许多年,终还是有些不舍的。”

  一念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许久许久,苏明眸从衣袖中拿出一炷香点燃,香火泛泛,像在燃人心。

  乌篷船驶着驶着便出了三忘河,也不知是到了哪一段河脉,河水渐渐不再清澈起来,河面下似乎有鬼影幢幢,令人不敢直视。

  再摇过了一段,眼前顿时豁然开朗,一念收起船桨停了下来,对苏明眸温和一笑,“就在这里吧,忘川太暗,唯有此地的风景是奇异般独好。”

  苏明眸点点头,眼前是一篇清澈的河水,夜空之中虽没有月光,河面上却有散发着柔华的白莲做衬,舀一勺河水,朵朵白莲的影子映在勺中,也真像是拢进了空中的明月。

  一河莲月一炷香,莲月是梦,香是断肠。

  一念倒了一碗午子仙毫给苏明眸,“再行几段河里就要看到孟婆那个大娘了,老人家总爱唠唠叨叨,就不去会她了。”

  “不去告别吗?”苏明眸喝了一口茶。

  “不去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离别这种东西还是尽量避免的好,反正明天就会新人来接替我,她不会无聊的。”

  一念随意的笑,却是那般好看。

  “一念。”苏明眸握着茶杯,“我记得你说过,当渡灵人是迫不得已……是为什么?”

  “那个啊……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一念用手臂枕着头躺下来,眼前是一篇虚空,什么也没有,就像他的过去。

  说到底他在陆上生活的事,已经是多久之前了呢……一百年?两百年?或者是更久之前……时光变迁,他早已被细细打磨,不再是少年,不再有春梦,不再会慌乱,曾经他心心念念的人与事,也都化作了虚烟,不知所往。

  年龄,回忆,伤痛,均抵不过时间。

  他微微闭目,和颜悦色,“嗯……仔细想想的话,还是能记起来一些呢。”

  苏明眸喝着茶,小火炉安静的燃烧着,唯有船头那盏并不明亮的灯跳跃了几下,仿佛她也是回忆深种,也会为此而心动。

  那个时候,一念大概才二十岁出头,正是愣头愣脑的少年之时。

  为了摘开春的第一支桃花送给心爱的少女,他连夜爬上山,在树下守了一夜不敢合眼,只盼那花儿早些开呐……山上的夜晚本就不平静,开春之更是时寒风凛冽,可就算有万般的难,万般的苦,一念还是等到了花开,他欣喜的摘下来,又不停歇的赶下山去,心里只想着要快些给那人看到。

  可惜的是,等他赶到,美丽的少女身旁早已有另一个大富人家之子,命人连夜骑马将开得最繁茂的那棵树运了来。

  不管你如何努力,终究还是慢了。

  一念失神的站在暗处看着暗恋的女孩,默默发誓有一天,一定要把世界上最美丽最独一无二的花送给她。

  只要她看他一眼。

  那个单纯的少年啊……就这样攥紧了手中鲜艳的花,揉碎了片片花瓣。

  ……

  “你知道我为何会成为渡灵人吗?”一念转身趴在船板上,伸出手捞起一朵白莲,放在鼻间嗅了嗅,清冽的香气,是由千万游魂作为养分而成长的,死亡的味道。

  苏明眸拨了拨身旁的那炷香,只是笑了笑,“后来,你找到那种独一无二的花了吗?”

  一念放回白莲,说:“找到了。”

  ……

  二十二岁那年,心爱的少女才十七岁。

  十七岁那样年轻的身体,却还是患上了疾病,听说十分严重,活不过三天的。一念心疼得急流泪,可是自己从小就是孤儿,没有钱,也不会看病,要怎么救她?

  他想起小时候听龙王庙里的老和尚说过,有一种名叫“曼珠沙华”的花可以治百病。一念跑回去那龙王庙,跪在老和尚面前问他曼珠沙华在哪里?一念从小被抛弃在龙王庙,老和尚就像他的亲爹爹一样,看他那番模样,也是心疼。

  老和尚说,曼珠沙华只有忘川才有,是用游魂浇灌出来的毒花。

  忘川在哪里?一念急问。

  老和尚摇了摇头,只有将死之人才能看见去忘川的路,如果运气好,还可以保存一口气进入忘川,运气不好的,就只能用尸体浇灌曼珠沙华了。

  一念太执著,他毫不犹豫地跳进了一条河水之中,等待着河水将他带去死亡之路,水将一切空气隔绝在外,他死命地拉住河底的水草,要将自己溺死在河中。

  眼前逐渐出现幻觉,在他的双眼快要闭上的一霎,眼眸之中突地射进了流光,是一条的河道,他挣扎着向前游去,向着那一束光而去……

  那就是忘川了。

  ……

  “那独一无二的花,就是曼珠沙华。”一念拨着水温柔的笑。

  苏明眸放下茶杯,也想伸手去折一支白莲,一念却伸手一拉他的衣袖,将他弯下的身子拉了回来,“苏老板,记得不要碰忘川的花……一旦你轻易折了,就要付出难以想像的代价。”

  苏明眸凝视着他的眼,一时无言。

  ……

  一念摘到了曼珠沙华,他握着那支救命的花往回赶啊赶,要去救心爱的人……

  最后在少女的家门前,他将那支花交给了少女的父亲,务必求他一定要煮成汤喂她喝下

  去。

  ……

  苏明眸好奇的探下身问一念:“她活过来了吗?”

  一念看着河水中的倒影,弯起眼睛来笑了,“活了。被那支世界上最美丽最独一无二的花救活了。”

  树下的小几上,酒杯里盛开了一轮明月。

  潘谷用那双像是被水墨氤氲的眼眸看着千寻。

  沉默了良久,潘谷不说话,谁也不敢说。

  “过去的往事就不必再提了,今日我来找你,是为了另一件事。”他眼梢狭长,看人的时候似乎能将人心看穿。

  苏明眸和潘谷的气质或者有些相似,可是苏明眸如果笑,那就是真正的在笑,然而潘谷,千寻总觉得他骨子里还是冷冷的。

  就算是如此,他也还是个爱笑之人。

  潘谷的话音刚落,君妄莲也附和道:“对、对,有些事还是应该你自己想起来比较好。”

  千寻明白,今天他们是打定了主意不会告诉她关于桑眠的事了,既然如此,她所性就不问,反正也不想知道……那些感觉从来和自己无关,却又被别人硬要串联起来的事。

  “你为了什么事来?”她问。

  潘谷莞尔,“为了一个叫一念的人。”

  “一念?那个船夫?”君妄莲放下酒杯,奇道,“关那个渡灵人什么事?”

  “就在你还是桑眠的时候,我和你一起,为一念做了一件事。”潘谷微笑,“应该说是我为一念做了一件事,而你,是为了‘迷’。”

  见千寻一直都极其疑惑,没有等她开口问,潘谷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恐怕忘记了,‘迷’曾经是桑眠很重要的伙伴,关于‘迷’和一念的往事,容我画下来比较直观一些。”

  潘谷扬起笑意,然后从衣袖中拿出一叠宣纸铺在小几上,八松和狻猊像是变戏法一样立即拿出砚台和毛笔放在旁边,潘谷倒了一小杯清水在砚台之中,墨汁不徐不疾的舒展开来,墨香莹润,如梦如幻。

  他握着笔,下笔并不精细,走势非常随意,却又蕴含了章法,浅浅几笔就勾勒出一只灵神具活的梅花鹿来。

  那只梅花鹿还未脱离潘谷的笔尖就已徐徐如生。

  潘谷静静的收回笔,也不再画其他。

  千寻看着纸上那只鹿的眼睛,说不出的熟悉,看得入神,她睫毛一颤,梅花鹿竟然动了起来——潘谷含笑道:“就让她自己来给你讲吧。”

  梅花鹿眨了眨眼,在白纸上跳跃起来,砚台里的墨汁被她那灵动的眼一看,居然自己落入了画中,无人提笔,画自成方圆。

  极短的时间内,白纸上就出现了一座山,山中的森林里有一个少年。

  少年在树下打着瞌睡,但只是短短几分钟就睁开眼来望向树梢,不知是看到了什么,他马上又失意的闭上了双目,梅花鹿躲在另一棵树下偷偷看着少年,不敢走动,只怕自己轻轻一动,就会惊扰到那个清秀的少年的梦境。

  少年温柔的眉目,不管如何看了都会心动……

  她知道,少年在等开春的第一支桃花啊。

  可是树梢淋了雨水,花却迟迟不开……

  怎么办……要怎么帮他?梅花鹿在树后踌躇着,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忽然心生一计。

  少年打着哈欠,本以为那花儿不会开了,他懒懒的抬头望去,只见唯有他头顶的树梢生出了一支艳丽的桃花来,他一惊,伸手折了那鲜艳的花枝……竟是不敢相信,他堪堪等了一夜,终是等到这花开了……

  梅花鹿舔舐着身上的伤口,抬眼看见少年欣喜的笑容,她心下一动,正是那样的笑容停下了她的脚步啊……

  少年兴奋的拿着花枝奔下山去,赶着要送给心爱的女子,而小鹿仍然站在原地,痴痴的回想着少年笑意盎然的样子。

  此时画中出现了一个少女,她缓缓走到小鹿的身边,看见她身上的伤口,只是无奈地摇头。

  她低下头帮小鹿处理伤口,口中碎碎念着什么。

  这虽然只是一场无声的画中戏,可是千寻却奇迹般的知道少女说的话,她对小鹿说:“迷!

  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看他了?还用了身上的斑点帮他幻化成桃花,真是笨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愈合。”

  小鹿舔舔少女的手,乖巧地用头蹭了蹭她的手臂。

  “不要撒娇啊!”少女皱眉,她身上的伤口还在不断流血。

  那是桑眠。

  千寻一愣,桑眠……桑眠。

  你真的就是从前的我吗?你我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渊源?转眼间,画中风景流转,梅花鹿回眸看了千寻一眼,眼中有说不清的悲鸣。因为接下来的故事,也说不清是悲剧还是喜剧。

  少年心爱的女子患了重病,他抹着眼睛又奔上了那棵树下,那颗将第一支桃花盛开在他

  头顶的桃树下。

  梅花鹿还是在另外一边静静的守着他。你在为别人伤心,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我的伤心只为你。

  少年伤心之中想起了什么,他急急地跑下山去,梅花鹿担心的跟在他后面……他们之间,还是离得那么远。

  梅花鹿最终还是没能跟上少年,在山脚下,她被捕兽的利爪夹住了后退,几乎就要痛得死在那里,少年的背影渐行渐远,他跑得那么快那么急,为了要去救另一个女孩,他飞快的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

  少年甚至都没有回头。

  ……

  千寻看着画卷,惋惜道:“她死了吗……”

  潘谷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挥袖扫过白纸上画卷,只见画中央,少年拿着一支血红的花急急跑来,脚下几次磕磕碰碰,他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抹掉脸上的血迹又向前跑去。

  一定要快点啊,他低声念叨。

  路过山脚,善良的少年虽然跑得急,却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垂死的梅花鹿。

  他停下狂奔的脚步,走向她。这是少年第一次看见她,竟还为她停下了前行脚步,他蹲下身来,小心翼翼的拿开捕兽的利爪,然后将手中花折下一片花瓣喂到鹿的唇边……快吃下去,你会活过来的。

  鹿睁开眼睛来看着少年,阳光洒进他的眼底,镌刻满了柔情似水。

  他的名字,是一念啊。

  一,念。双唇都不用触碰就能念出的,诗一样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迷。

  ……

  画中戏停在了这里。

  潘谷长叹一声,“一念用来救人的花是生长在忘川之中的曼珠沙华。”

  曼珠沙华?君妄莲一惊,说道:“那不是传说中的死亡之花吗?”

  “既是死亡之花,也是救命之花,将死之人只要吃了就可以立刻活过来。”

  “可是……我听说这种花是十分邪门的,所谓的救人,不过是一命抵一命罢了。”君妄莲摇头叹气。

  潘谷笑了笑,“的确是这样,只要摘下曼珠沙华,就等于是与忘川定下了契约,契约没有完结的一天,他都不可以踏上陆地。”

  千寻呆了一呆,轻轻回道:“所以,一念才会变成渡灵人,那么迷呢?”

  “迷……”潘谷叹息道,“迷虽然是妖怪,但是她放弃可以幻化成人的机会,选择了自然的生死。”

  “为了一念吗?”千寻问。

  潘谷点头,“我时常会去忘川会会几个老朋友,自然也就认识了一念,那时候他一个人撑船在忘川之上,独来独往,甚至连一盏照明的灯都没有……只有黑暗的河水。”

  “迷,选择了陪着一念,就算变成游魂也不过忘川。”

  千寻听到这里,有些怅然若失,“你说你曾经为一念做了一件事,而我……”她停了停,“桑眠,为了迷……你所说的这件事是什么?”

  潘谷低头喝了一口酒,幽幽道:“我制了一块墨,用那块墨为一念画了一盏灯。”

  “而桑眠,她曾是非常厉害的制香师,她将迷的骨灰制成香灰入了我的墨,一念船头的那盏灯,其实就是迷,今夜是一念上岸的日子,而迷,也是时候离开忘川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迷的‘香灰’必须由制香之人亲手取出来。”

继续阅读: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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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城明媚半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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