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王爷”嘻嘻一笑，躲开面碗，退到暗处挠耳抓脸。
“臭猴子！”百里香单手撑桌，胖胖的身体灵巧地跃了过去，“你爷爷的法力你也敢打主意，也不看看你那小身板能不能吞下爷爷的大肚子。”
“灶王爷”嗖地变成了一个浓雾组成的黑影，根本看不真切什么模样什么身形。
百里香挥臂画圆，空气陡然震荡，面摊老板只觉得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再抬头那两个人已经消失了，吓得他赶紧收摊跑人。
黑雾左突右窜，围着百里香打转，时不时有一只巨大的猴嘴从黑雾中窜出来撕咬他。
百里香掏出腰间折扇，噗一声打开，疾风飞过，扇得黑雾节节败退，却在靠近墙壁的瞬间，变成了薄薄一片，蜈蚣一般快速游走，隐隐可见黑雾两侧无数双细小的附肢沿着墙壁攀爬，眨眼就消失在了墙壁中。
百里香盯着涌动的墙壁，猛地一脚踹了过去，黑雾闷哼一声，从角落中窜了出来。
百里香虚空画了一个八卦阵，虎口大开掐住黑雾的脖子，却不料手掌一阵刺痛，松开一看，竟然被扎了密密麻麻好多血窟窿。
黑雾顺着百里香的手腕缠了上去，金色的毛发钻入血窟窿中，用力吸食着百里香的鲜血。
“臭猴子，耍阴招。”百里香封住手臂穴道，防止金毛继续深入。
黑雾吱吱怪叫着，缠住百里香，最后化作了一张黑色的大网，把他罩得严严实实。
百里香以扇作刀，拼命刺，却怎么也刺不破黑雾，黑雾中的金色猴毛无孔不入，朝着百里香的七窍钻了进去。
“臭——”百里香刚张嘴，一团金毛嗖地钻进了他的嘴里。
百里香朝着自己的肚子猛击了一拳，金毛被迫弹了出来，百里香一把拽住金毛，狂扇了黑雾几个耳光：“让你嚣张！让你乱钻！臭猴子！”
黑雾时而嬉笑，时而惨叫，似乎一点都没有害怕。
百里香猛地把它摔落在地，静静看着那团黑雾一点点凝聚成了人形，是人形的猴子，它把它最原始的模样呈现在了百里香面前，多年前的相遇，它就是这般模样。
“猪八戒，多年不见了，你还是这么肥，这么贪吃。”六耳猕猴的毛发在夜风中飞舞，与孙悟空一模一样。
“多年不见，你还是爱模仿我大师兄，一如既往不要脸。”百里香嘿嘿一笑，毫不客气。
六耳猕猴，四大灵猴之一，实力和孙悟空不相上下。当初取经路上一番折腾，和孙悟空打得上天入地都分不出真假。唐僧的紧箍咒没办法，照妖镜也照不出个所以然，观音菩萨看不出来，谛听知道也不敢放半个屁。
这等厉害的角色，当年的百里香自然不是对手，但被如来罩住后，孙悟空一棍上去重创六耳猕猴，直接关进了不周山的监狱中。
“世人都道我死了……”六耳猕猴看着百里香，觉得他一点没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大概是它在监狱中待了太久，连这只只会乐呵呵的老猪也有点怵了。
“你这道行，哪那么容易就一棍子打死了。”百里香依旧在笑，他看出了六耳猕猴那圆眼睛中的一丝丝怯意。很好，刚才的交手算是镇住它了。虽然吞噬了一些妖怪和神仙，但毕竟重伤未愈，法力还未恢复到鼎盛。
“猪八戒，看你这幅狼狈的模样，也过得不怎么样啊。当年你们几个妖怪跟着唐僧去取经，自以为成了佛，结果呢？唐僧扫了多少年的地了？孙悟空早就不知去向，沙和尚也不知所踪，就你一个死胖子在人间忙忙碌碌，你到底图什么呢？”
“千金难买我乐意，我喜欢这里，我愿意为这城市做牛做马。关你屁事！”百里香拍拍胖脸，笑道，“你又图什么呢？千方百计越狱，搞这么大的事，吃这个吃那个的，你也不怕拉肚子？！世道已经不同了，现在什么人啊妖啊神啊，没多大区别，大家都得吃饭睡觉工作……只是人活得短一些，我们活得长一些罢了。”
六耳猕猴拔下两根毫毛，轻轻一吹，空气中立刻浮现了监狱的景象，挨打的，受苦的，闷不吭声的……苍茫的雪山，隔开了一切。繁华都市的人们则安逸地生活着，灯红酒绿，夜夜笙歌。几位大神在电视上谈古论今，炒房炒股，走秀赚钱……而放逐区的妖怪则如蝼蚁般，活得战战兢兢，为了微薄薪水甘愿忍受痛苦。
“你看，没区别吗？”六耳猕猴毛茸茸的大手在空气中一捞，画面瞬间消失，毫毛飘然落下。
百里香轻轻接住，叹道：“猴子，别说人神妖不同，就单单说人类，也有三六九等。有人在办公室吹空调有人在大热天扫马路。有人在高级餐厅吃鲍鱼，有人在街边捡剩菜。有人住高楼，有人住地下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你可以为之奋斗努力去改变，这个城市是无辜的，人类是无辜的。他们的生命只有一次，不值得你去冒险。他们死了，就是死了，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你的猪嘴依旧这么能言善辩啊，八戒。”六耳猕猴抬头望着天，目光炯炯，“你明知道妖怪才是最无路可走的那一类，扯那么多做什么？总有一天，我要让我的同类光明正大走在阳光下，我要这个城市也属于我们！我要他们亏欠的，通通还给我们！”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费尽心机得到的，不过尔尔。”百里香也望着天，嗤笑道，“过去，你想要代替我的大师兄，你想要取经想要成佛，如今，你又想要代替人类占据这个都市，假借同类的名义，岂不是太无耻了。原本大家活得好好的，你非要搞出一些事，现在可好，驱逐的驱逐，逃亡的逃亡……我知道你打什么算盘，你想要激起它们的怒火，你想要战争，只不过你的矛头指向了更弱的人类。但我告诉你，他们可不一定会输。”
六耳猕猴仰天大笑：“那咱们走着瞧吧，猪八戒。人类的劣根性你怕是比我更清楚吧，他们的野心对永生和权利的追逐，可远远超出你的预料！不久以后，这里将会变成妖兽之都，而我，则会重新坐上妖王的位置。”
他斜眼看着百里香，挥挥手：“咱们来日再战。”
“妖猴，你倒是挺会做梦的。”百里香啐了一口，“你真当老子怕你，不用我大师兄的金箍棒，老子一样打得你满地找牙。呸——”
六耳猕猴吱吱笑了两声，再度化作一团黑雾，消散在了夜色中。
百里香的笑容缓缓落下，一个踉跄扶着墙，哇一声吐了一口浓血，揉着胸口，疼得龇牙咧嘴。
豪言壮语说起来容易，其实他一点信心也没有。心中隐隐的不安从一开始就存在了，仿佛头上一直悬着的那张大网，终于罩下来了。命运脚本上的一切，怕是免不了了。
他买了一瓶二锅头跌跌撞撞来到永川墓地，发了一会儿呆，喘了几口气，又忙不迭给神农氏和女丑的墓碑擦了擦灰，蹲在地上和他们聊了一会儿天。只是这一次，没有人再回应他了，从头到尾都是百里香在自说自话。更深露重，他凄凉地觉得这个世界上再无可以说说话的人了。
女丑的是块无字碑，她不知何时被猰貐埋在了这里，没有照片没有碑文，像她飘渺的灵魂一样，从来都是无依无靠的。
百里香擦着擦着，突然看到墓碑上有若隐若现的字，定神一看，赫然刻着：爱妻女丑之墓，夫猰貐。
他鼻头一酸，心立刻软了。
这两个上神，一个死了，一个成了魔，自此，天上地下只剩他们毫无关联的传说了。没人会知道他们曾经相爱过，就像没人知道他们曾经撕心裂肺的离别。
万万年的光阴，竟如这草尖露珠，朝阳起，露珠散。人与神，神与妖，哪有什么区别，哪里值得大动干戈？
百里香觉得不值得。万年前的纷争过去就让它过去吧，何必苦苦纠缠，仇恨只会蒙蔽世人的眼睛。
这座城市，再经不起什么浩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