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在幼儿园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走了进去。虽然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在一群小朋友好奇目光的注视下，如巨人般穿过了一间间教室，还是像来到了小人国一般不自在。
“是奇胜的爸爸吗？是个帅叔叔呢？”一个扎着小马尾的女生，跪在凳子上，好奇地盯着他。
“是叔叔啦，我听说奇胜没有爸爸妈妈，他现在跟着这个叔叔住。”另一个胖乎乎的小男生扯着女生的小马尾，纠正道。
“啊……那不是很可怜。没有妈妈就算了，没有爸爸的话谁来保护他呢？怪不得他会被欺负。”女生拍开小男生的手，感叹着坐回了位置上。
“奇胜是个怪小孩，不喜欢和大家玩，也不听老师的话，谁会爱一个臭脸小朋友！”
“对啊对啊。连手工课都发呆，什么作业都不做，体育课就蹲在那儿看蚂蚁，老师教育他，他还说老师是白痴！天啊，那么聪明的老师他都觉得是白痴，活该被打啦。”
更多的小朋友偷偷加入了议论群。
“我都觉得奇胜怪怪的，像个小老头一样，一点都不可爱，好像从来都不笑。我也不喜欢怪里怪气的小朋友。我有点怕他……”
司空把一切尽收耳底，停在了半掩的办公室门口。
奇胜坐在小沙发上，垂着头一言不发，小脸藏在阴影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两只双手安静地放在膝盖上一动也不动。他的校服永远干干净净，小衬衣配着黑短裤，小皮鞋里套着白袜子，懂事得让人心疼。
当全世界的熊孩子都在泥地里打滚的时候，他可以干净得像一个小天使，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脱下校服自己丢进洗衣机，清洗烘干折叠在床头。连钟点工阿姨也说孩子乖得不行，像个小大人，总是在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笑起来就让人觉得难受——心疼的难受，因为知道他的笑都像是为了安慰别人的同情。
丁柔抬头就迎上了司空的目光，低头羞涩一笑，飞快把头发绾在耳后，这才轻手轻脚走出来，有些局促地站在司空面前，仿佛让司空百忙之中赶来是她的不是了。
“学校里一直有小朋友欺负奇胜——”顿了顿，她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司空，他没有别的表情，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其实也是我的失职，如果不是我看到了，他肯定什么也不会说。我教育了欺负他的小朋友，让小朋友给他道歉。但是……”丁柔欲言又止。
司空看着依旧一动不动的奇胜，像一只等待人认领的小狗，幼儿园看似天真无邪的地方其实也充斥着瓢泼大雨，稍有不慎，小孩子也一样会被淋得劈头盖脸。
“小朋友道歉了三次，奇胜都一言不发，最后小朋友快要急哭了，他才说了三个字：不接受。中午，那个小朋友就从滑滑梯上面摔了下来，当场就昏迷了。送去医院后，医生检查摔成了脑震荡，左手腕骨折了。小朋友说感觉有人在背后推他，但没看清楚是谁。”丁柔叹了一口气，“小朋友的家长闹得很厉害，我只能私下偷偷问奇胜是他吗，奇胜仰头看了我一眼，冷冷地反问我，你说呢？那个眼神……可能是我当时的幻觉，我感觉到了那个眼神里的……恨意。”
司空低声道：“我知道了。”说罢，推开门走进去，轻轻地坐在了奇胜旁边。
奇胜可怜兮兮地看了司空一眼，抿了抿嘴，又把头低了下去。
司空轻声问道：“是你推的小朋友吗？”
奇胜皱着小小的眉，仰头反问道：“如果我说不是我，你会信吗？”
司空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点头道：“我信。”
奇胜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轻轻道：“我没有推他。他想和我抢滑滑梯，不排队，每一次都是。仗着比我高，比我胖，总是欺负我。但是这一次，我躲开了，他自己扑下去的。他故意说我推他，但是觉得撒谎不好，所以含含糊糊说没看清楚谁推他是吗？说明他还不算太坏。”
司空笑了，小不点还推测得挺有道理。抬手摸摸他的小脑袋，说：“好。以后老师问你，我们尽量平静的叙述好吗？不要赌气也不要故意说反话，这样别人会误会你。”
司空鼓励奇胜把事实告诉了丁柔，丁柔因为怀疑奇胜而隐隐不安，加倍安抚了好一会儿，这才去和校长沟通，以便给对方家长一个合理可信的理由。毕竟监控摄像头只看得到两人在滑滑梯，具体发生了什么并不能看真切。
司空开车接奇胜回家。他坐在后排，自觉系上安全带，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外面的世界淅淅沥沥又下起雨来。
司空从后视镜看他，一张小脸看雨看得特别认真。
“怎么了？”
他问：“叔叔，为什么永川城这么多雨呢？”
司空说：“因为是夏季，雨水多，这牵涉到各种气象和地理知识。”
“听说多雨的地方适合妖怪生存，是真的吗？”奇胜又问。
司空道：“是真的。”
奇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再说话，只是继续沉浸在雨幕中。
两人回到家中，钟点工徐阿姨像是知道他受了委屈，进门就接过奇胜的书包，把他搂进了门，一边摸着他的头，一边嘀咕现在的孩子可真坏，就奇胜最乖了。
司空没搭腔，任由两人叽叽咕咕说了一会儿话，奇胜的脸上总算露出了一点笑容。
徐阿姨走时，天已经黑了，临走时只爽朗笑说：“冰箱里酸奶没了，奇胜喜欢吃原味的，一定要那个牌子。小孩子犟得很，不喜欢吃也不说，就让它们在冰箱里安静过期。瞧把这孩子的嘴给惯得……啧啧！”
人世间总有些温暖是需要烟火气的、直白的、甚至有些粗鲁的、带着人与人之间那种热和劲儿。徐阿姨就是这样的人，胖墩墩的，灵活的眉眼，说话嗓门大，她无所谓有多好的涵养，但那颗扑通扑通鲜活的心是热的 、暖的。
奇胜早早躺下，司空出去给他买酸奶和零食。在超市排队结账时，突然看到庄希文在前排买了烟和酒，瘦高的她在人群中特别瞩目。穿着紧身的黑色吊带裙，头发蓬松，戴着大耳环，修长的指尖涂着白色的法式指甲，黑色的尖头高跟鞋，大约今天走的是法国女郎路线。依旧一脸的冷漠，脸上没什么妆容，只涂了一抹艳丽的口红。
庄希文没有走远，只是站在超市门口的阴暗处叼着烟，却发现忘记了买打火机，有些懊恼地叹了一口气。
一窜火苗递了过来，还有一只大手贴心地拢着它：“今晚这么有空 ，没去吃人？”
她冷笑：“谁告诉你我吃人的？人多难吃啊，我吃披萨吃小笼包都不会吃人。人类……肮脏又油腻，虚伪又狡黠。”
他点头，眯了眯细长的眼睛：“有道理。”
她斜睨了他一眼，吸了一口烟，刚要臭脸离开，他已经缓缓凑了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她尚留有余烟的唇边轻轻一吻，右手已然夹走了她手中的烟。
温热的指尖擦过她冰凉的皮肤时，她突然打了个寒颤。
回过神时，司空已经离开了，提着一堆零食像个居家好男人，正一边走，一边抽她的女士烟。
霓虹中，他在斑马线上星星点点，明明灭灭。
她摸索着指尖，恍惚了一下，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