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的咖啡吧门脸很小,门口还有不多的露天座位。我们找了个靠近街口的座位坐下,叫服务生上两杯普通泡沫咖啡。“多来些方糖。”她说,然后冲我眨了眨眼睛,轻轻一笑。
“你很喜欢吃甜食?”我问。
“还好,比较喜欢。我从前在南京上学时就喜欢,结果牙吃坏了,后来补了好几次才补好。可就是改不了,估计牙还会坏的。”
“看来是意志力差些。”
“算是吧。”
“说正事,杨昕你真的不想再联系了吗?”
“不是不想,只是现在不太合适。他在想什么我很清楚,我可不愿意他陷入痛苦,也许避开是最好的办法。”
“的确,他是在一个错误的空间爱上了个错误的人,不是吗?”
“也不应该把所有错误都归结在他那里,你不觉得我是个非常惹人的女孩儿吗?”
她突然这么问我,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这个吗……”我想回答:你确实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儿,但不应用“惹人”这个词,毕竟这个词有点自贬的意思在里面。
“连我表哥都拿我作幻想中的情人,难道就不算惹人吗?”她先把问题回答了,“在医院里,有不少男医生都用令我很疲惫的眼神打量我、偷视我,用各种借口和我搭讪,在我身后显出各种丑态。我每天都在这种环境下,你不会懂那种感受的,怎么说呢?甚至有些时候自己都怀疑自己确实需要这样生活!哎呀,烦死人了。”
“可这不是你的错,”我说,“当然也不是杨昕的错,你说的也有道理。我看到你在医院的生活,并不是像你所说的,那天病房里你的笑容怎么看都不像装出来的,完全出自内心,你难道不承认吗?”
“可那是我的工作,我必须要发自内心。你知道吗,那个老太太的时间只有一个月左右了,是淋巴癌晚期。我每天都和她聊天,给她讲我知道的所有有趣的事,难道我会把我的不快带给她吗?”
服务生一生不响地把咖啡和方糖送上来,然后默默离开。
她看了我一眼问:“来多少糖?”
“来一点就好,既然你喜欢吃糖,就都给你吧。”
“唔,你真不错。说真的,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不阻止我而是纵容我吃糖的人,这种感觉很特别!”
“你喜欢就好。”我不假思索地说了这么一句。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和杨昕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呢,一定很复杂吧?”
“复杂?其实简单得很,我在去上海的火车上和他对坐,之后就认识了——就这么简单!”
“唔,是这样啊,真是有缘得不得了!”她用自言自语的口气说。
“一路上毫无隐晦地告诉我他父母的事,还有他在维也纳的外公,这些事你应该知道的。听他说你还为了要留住他妈妈,差点丢了工作,真有这回事?”我拿起咖啡杯边嗅着里面的香味边说。
“嗯……那件事真叫人头疼,我因为没打招呼失踪了几天,医院给我记了旷工,确实是差点被辞。好在爸爸那和副院长的同学认识,才保了我。他妈妈在我家住了两个星期,是在接到一个电话之后立即决定离开的,大概是从维也纳打过来的。算起来距现在也有一个月左右了吧。”
“那杨昕呢?他不是也来了吗?难道就没说动吗?”
“说动?后来我想他早就知道说不动他妈妈,来北京的目的是对我。”
“对你?”我放下杯子,诧异于她的判断。
“这么说吧,他来就是为了我,才不会去劝他妈妈呢!他居然这样!”她越说越带着不满的神情。
“那这么说的话,你肯定不会再……再联系他了吗?我是说我的使命就这样结束了吧!”
“你说呢?你这么问我我很不高兴,哼!”她淡淡地瞪了我一眼,随后又扬起笑意,捧起咖啡杯,小口抿了一下。不过我看得出,她不是在开玩笑,是百分之百认真的。
“那不说他就是了……”
不说他,又不知道还能找到什么话题,我们俩都一样,就这么玩弄着咖啡杯里的塑料勺。沉默了不知多久,我的手机突然叫个不停。我不自觉地看了她一眼,她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兀自托着下巴边晃着喝剩下的咖啡杯。
“喂!”我接过来。
“哥,我!你在哪?求你,到我这里来一趟!”李桦用很强烈的语气说。
“出了什么事?你在方庄?”
“对,你能马上来吗?”口气又变成了哀求。
能听出来,她现在遇到的事一定不一般,大概是非常棘手。当时我没想到为什么她男朋友仍然没有在她身边,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个叫冯乐的长的什么样子。不过,在我知道真相后,也不再有要了解他长的什么样子的想法了。
“抱歉,我妹妹不知有什么急事,非叫我去一下。今天的咖啡算我请的。”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因为我没有把零钱放到钱包里的习惯,“喏,今天真是不好意思。”我匆匆递给她。
“这……本来我请你的……”她没立即接过去。
“第一次怎么好让你请我呢?就这样吧。”我还是硬塞给了她。
“那好吧,是不是今天叫你扫兴了,让你不开心了?”她和我同时起身。
“怎么会,这次真的很开心,”我拿起杯子一口把咖啡喝光,擦擦嘴,“应该是我唐突要走败了兴致,那咱们改天再约吧。”
“哪天都可以吗?”她问。
“大概是,也许我运气好……”我边说边叫住辆出租车,“我过几天就会找到工作就没准了。”
“那好,再见,我还会打电话给你的,只要你的电话不停机!”
我上了车,冲师傅说了声“去方庄”,然后向高珊珊挥了挥手。看着她好像并没有要走的样子,坐下来继续抿着咖啡,把手里我塞给她的零钱摊在桌上,而后又望了我一眼,似乎要说什么……车子拐弯之后就再没看到她怎么样。可是那最后一幕——望了我一眼,似乎要说什么——我终于确定了,那个梦里的轮廓就是她,一点都没错。我心里开始发起抖来,“那就是夜鸟的预言”,没错,一点都没错。
出租车里,交通台的节目不停地播放着。因为我心里想着许多杂乱的事情,即便那里的主持人调侃着一些无聊的话题,偶尔蹦出几个笑料,我也充耳不闻。只顾微闭着双眼,尽量把内部的麻绳整理得清清楚楚,尽管这个工程那么的庞杂。
不经意间又过了一个星期,也就是将要去上班的前一天,高珊珊打了电话给我,当时的我在家一个人正做一顿简单的午饭。刚要把挂面放下锅,手机响起。
“喂!是我,高珊珊。”电话那边说。
“哦,是你啊,这一星期都在医院里忙来忙去吗?”
“别提了,心情不舒服——总之,想找个人说说。”
她那边声音嘈杂得不得了,像是在某个集市的正中心。
“你在哪?非常吵啊!”
“在医院啊!正坐前台呢,这里的确挺吵的。”
“你在值班啊,那还有时间和我聊天?”
“想约你不行吗?那天的事还没说清楚呢!”
“怎么?后悔了?要是后悔了你可以直接找他说,何必又来找我?”
“你怎么这样啊,用这种语气!我只想告诉你,你有件似乎很重要的东西落在我这里,你要是不想要就算了,我提醒你!那个东西我猜一定对你很重要。”
“等等等等……”我忽然发现厨房里的白烟越冒越重,马上跑到里面把炉上的火关掉,“不好意思,正在做饭……现在没事了。那你说什么时候见面?”
“在做什么好吃的呢?”她有意岔开话题。
“不是什么好吃的,只是煮些挂面而已。”
“是不是我的电话让你的午饭做不成了?”
“没什么的,”我边说边把锅端到阳台旁,午后的阳光把浮在水上的面条照得光粼粼的直耀眼,因此我自然地把脸转回屋子,刹那眼前一片漆黑,“真的没什么的,只是暂时性中断……”
“这样吧,晚上我请你,算是抵偿这顿午饭。”邀请居然如此突如其来。
“今天不忙吗?——没必要吧?这顿饭我还是照吃不误,我实话实说。”
“喂,我可不是心血来潮。还好,今天我轮休。那晚上六点约在安定门外地铁口见吧,我知道那里有家不错的火锅店呢!——哦,我有事情做了,咱们不见不散啊!”
“哎——喂!……”挂掉了。
放下电话,很自我地耸耸肩,缓缓走回炉灶边,面对气泡升腾的面锅发了两秒钟的呆。高珊珊,我极力猜测着她此时此刻的情绪,但如所料地徒劳了。但这没关系,因为被影象映射轮廓里的那个人愈发地和她吻合,而对于我来说,更希望自己的预感能力并不敏锐,以免有可能被那只鸟啄伤,以免坠入另一个梦的境遇中、以免跳错那种快感的舞步……可将会发生什么,又有谁能保证真正会预料得那么确切。
——
我这一夜还没熬过去,看看桌子上的石英表,刚刚过十二点,漫长呐!我想,明天也许该告诉小腾把窗户上安装上百叶窗。只有一个小时的时差,这种失眠真是莫名其妙。往窗下望去,街上人流断断续续,像正午时分一般,真不懂这些日本人的精力就如此充沛吗?
——
但是挂面还是要吃的,从冰箱里我找到番茄沙司,看了看标签,还好没过期,因为我个人很喜欢这种吃法:用凉开水和过的沙司加盐、黄瓜丝、咖喱粉,与挂面一起拌,外人会觉得味道很古怪,不过我自己认为是个很不错的搭配,味道清新中又带着浓郁。
刚把美味做好,手机又响了起来。
“李桐吗?还是我!”高珊珊说,急促地。
“又怎么了?”
“我……我……怎么说呢?哎呀,——再见!”
嘟——嘟——
又是一串迅猛的莫名其妙。
吃完面,把盘子洗好,便又响起电话铃声,这次是座机。
“喂,李桐吗?是我,李桦。”
“哦,有事吗?”
“我今天想去医院,冯乐不在,你可以陪我去吗?”
听她的语气,像是下了一百二十分决心似的,也许这些天她一直在想这事吧。
“你别管,他有很重要的事,你来还是不来?”
“哎,我说,上次说好的事那么快就忘掉啦?他怎么回事?已经很久了,我就不信会有那么多事等他处理?又不是国务院总理——话说回来,就是再重要的事你也不应该比你重要啊……”
“你他妈少罗嗦了,一句话,来还是不来?”
“你别急,我就是想不通……”
嘟——嘟——
我放下话筒,脑子里的杂乱无章又一次如龙卷风一般迅猛袭来。她们究竟都在说什么、都在干什么、都在想什么啊?我写下张“晚上约了人,不在家吃饭了”的字条,放在电视机上。而后从书架上翻出一张宇多田的CD,放在便携式CD机里,耳朵里塞进耳机,随意放了起来。
……
星期二的早上
虽然与你在走廊上相遇
你却没有注意到
你一定连名字也不知道
那样也都无所谓
……
虽然可以挺身而歌
但那太累了
是梦想也好现实也好
闭上眼睛
都是相同的
所以在梦想里逃避
是梦想也好现实也好
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