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野到达大酒店比约定时间下午两点早了十分钟。
虽然是星期天,但酒店里好像有聚会和活动,前厅和拱廊连接的电梯附近都挤满了人。
塔野曾数次来这家酒店参加商贸公司会议和客户午餐会,所以对这里十分熟悉。
塔野一到酒店就径直穿过前厅,进入右侧高出一截铺着绿色地毯的鸡尾酒沙龙。
美树还没来,塔野走到靠近里边电视机的席位坐下。
这里是札幌市历史最久的老店,虽然独具风格,但正面前厅稍嫌狭窄,感觉就像紧挨前台,实在憋屈。或许由于位处市中心而难以扩大空间,最近收购了相反一侧的临街地皮开始扩建工程。
目前由于扩建工程环境有些嘈杂,不过塔野特别喜欢这家酒店里保留自然木纹、统一为咖啡色的酒吧,还有这感觉沉稳柔和的鸡尾酒沙龙。虽然这里不像中岛的公园大酒店那么宽敞豪华,但个性鲜明别具意韵。
塔野向快步走近的男招待要了咖啡。
虽然在公寓里刚起床时就已喝过,但速溶咖啡与玻璃壶煮的相比,味道相差甚远。
平时塔野在会客时边谈边喝,连续喝五六杯都是轻而易举,所以今天才两杯也就毫不在意,只是需要控制加糖量以免发胖。
这次砂糖也只放了三分之一包,并且不加牛奶。这是从十五年前赴任伦敦分公司时养成的习惯。
虽然听说不加牛奶的咖啡又苦又伤胃,但塔野并不在乎这些。如果咖啡对胃有害的话,那大多数老外都该得胃溃疡了。
喝一口咖啡点上香烟,塔野把视线转向面朝大街的无帘玻璃窗。
天亮时下的小雪也已消失,午后的混沌太阳停在枯叶落尽的行道树梢。
塔野看看腕表,正好两点钟。
塔野依然端着咖啡杯,不露声色地转向沙龙入口。
女士赴约大都会迟到五分钟或十分钟,塔野也作好了相应的心理准备。
左边隔一间包座有四个年轻女子围着餐桌快活地聊天,可能是刚刚参加过婚礼,她们都穿着和服正装,空椅上摞着像是答谢赠礼的包裹。
望着眼前的景象,塔野想起了留在东京的女儿久美子。
目前她还能像这些女子一样单纯地为朋友的婚礼表示祝贺,但再过两三年恐怕就不能悠闲潇洒了。
自从来北海道赴任后,每次回家都会惊讶地发现女儿长得更有女人味了。但是相反也会想到,她那么孩子气,根本不可能结婚为人妻。他虽然在心中祈愿女儿成长,但女儿长大成人总有一天会离开自己,这却是高兴不起来的事情。
塔野的思绪从东京的家中收回,他再次看看腕表——两点十分。
女士在出门前要化妆、整理发型,会耽搁相当长时间,不可能像会见客商那样干脆利落。
塔野又点上一支香烟。
虽然环视沙龙并未看到熟识的面孔,但他不太想流露出正在等人的神色。
虽然男人东张西望不够风度,但他只有今天特别在意,都是因为等候的是个女子。
在周日大白天满不在乎地跟年轻女子约会,塔野不免有些难为情。不管怎么说,身为一流商贸公司的分公司经理,做这种事情实在有失身份。塔野再次做出端杯的动作看看腕表,表针指向两点二十分。
会不会不来了呢?塔野心中掠过一阵不安。
仔细想来,美树确定约会的方式相当草率。或许因为她是夜总会女郎,所以那些话只是当作社交辞令说说而已。虽然最初有些怀疑,但最终信以为真恐怕还是由于自己心太软。
不安情绪渐渐扩散,后悔情绪开始露头。
塔野点上第三支烟,心想如果这支烟抽完还不来的话,那就彻底放弃打道回府。想到这里他抽了口烟,又喝了口剩下的凉咖啡。就在此时,门口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她身穿淡紫色大衣,领口围着红条薄围巾,转动娇小紧凑的脸庞环顾室内——是美树。
塔野确认之后故意把视线转向窗户,为的是造成对方主动寻找自己的效果。
塔野的意图得以实现,美树好像很快找到了他,塔野眼角的余光感知到美树径直向他走来。
“真对不起!”美树从斜前方绕到正面打了声招呼,“我来晚了,久等了吧?”
“一小会儿。”
塔野一反刚才的焦躁情绪,落落大方地向美树点点头。
“我跟朋友一起来的,可以吗?”
美树身后站着另一位女子,她身穿淡蓝色毛衣,外罩深咖色鹿皮短大衣,藏蓝色短裙下面穿着高及膝上的系带长靴,两条筷子腿似乎一碰就断。
“请!”
约会有时也难免发生令人猝不及防的状况:本以为对方一个人来,可实际上却出现了两个人。虽然女人多了也会更加愉快,可大都是出于戒心防备而带来的护花使者。
然而,现在是大白天,这里又是正统大酒店的前厅,从塔野本人来讲,只是偶尔想跟美女共进午餐,并非怀有什么出轨的野心。假如对方以那种眼光看待自己并戒心重重,实在令人气愤。
不过,有两位女子陪伴倒也不坏,况且两人都长得相当漂亮。
“这位是布部绘梨子小姐。这位是塔野经理哦!”
听到美树介绍,那位女伴这才从衣袋里抽出手来鞠躬行礼。
与其说是鞠躬,不如说只是撅了一下屁股。
“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见到美树塔野就心宽了许多,于是说出了真心话。
“因为我早上起不来,所以……”
“哪里是早上?这都两点多啦……”
“不好意思。可是,女人又要做头发又要化妆,很费时间的。”
美树脱下大衣,露出白色的职业套装,一条黑漆皮带束在腰间。而她的女伴依然穿着深咖色鹿皮大衣坐在那里。
重新打量一番,这才发现那位女伴相当漂亮。
虽然从眼鼻端丽这方面来讲是美树占上风,但绘梨子却具有独特的气质。她长着略带惺忪的双眼皮,鼻梁不太高,延伸到鼻尖才兀然翘起,虽然少了些锐气,但脸庞整体却愈显甜美,再加上多少有些大大咧咧的感觉,反倒更能抓住男人的心。
男招待走了过来。
“现在该请我们吃午饭了吧?”
“我是有那个打算。”
“那就别点饮料啦,马上就走吧!”
美树虽然还很年轻,但在这方面毫不含糊。
“那就不好意思了,我们要去吃饭。”塔野向男招待点点头站起身来,“吃西餐吗?”
“经理先生准备吃什么呢?”
“吃什么都行,我随你们。”
“我吃中华料理吧。你怎么样?”
听到美树询问,绘梨子默默地点点头。
中华料理店位于四层,由于饭点已过,所以顾客寥寥。
三人来到靠窗的圆桌旁落座,美树坐在塔野旁边,绘梨子坐在美树旁边,与塔野隔着两把空椅。
男招待递上菜单。
“我对中华料理不太熟悉,你们帮我点吧。”
“那饮料喝什么呢?”
“饮料嘛,既然吃中华料理,那我就喝绍兴酒吧!”
美树捧着几乎把脸全遮住的大菜单向男招待点菜。
不过,她说的却不是菜名,而是诸如“牛肉切丝加青椒”这些食材的名称。看样子男招待都明白,边听边频频点头。
塔野掏出香烟,点上之后向那位女伴发问:
“你也是在什么地方工作吗?”
听到询问,绘梨子微微眨了下眼睛点点头。
“在哪里?”
“她其实是个大学生。”美树插言道。
“大学生?”
“她是北辰大学英文系的三年级学生。”
“哦……”
塔野再次看看坐在斜前方的绘梨子。她那柔顺的头发从中间向左右分开,发梢垂到肩窝以下。
她确实不像此行中人。
“不过,她晚上要在‘可乐必可乐’小吃酒吧上班呢。”
“打工?”
“家里供她生活费,可能是为了爱好吧……”
美树看着绘梨子笑了。
说到北辰大学,那在札幌也是富裕家庭子女较为集中的女子大学。听说近来有些女大学生为了爱好去打夜工,这女孩就属于那一类吗?塔野的好奇心更加强烈。
“你家在哪儿啊?”
“在东京。”
“那你是从东京来的啦?”
“原先家在这里,两年前爸妈去了那边。”
“所以就只留下你一个人。”
绘梨子又是只用眼睛肯定地回答。
“经理先生去过‘可乐必可乐’吗?”美树问道。
“我不知道那家店。”
“那你下次就去吧,都是像绘梨妹妹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
“那家店在哪儿?”
“大东大厦的地下层。哎,不是有家‘夜总会·顺’吗?就是那座楼。”
“原来如此。”
那座大厦塔野也去过几次。
女招待端来绍兴酒,接着上了四个菜,都是中华料理中常见的普通菜肴。
“我开吃了!”
美树像干杯似的端起了斟好的酒盅,绘梨子也跟着做出同样的动作。
有两个年轻女子陪伴,塔野心情不错。而且一个是漂亮的夜总会女郎,另一个是在小吃酒吧打工的大三女生。这种两人相差甚远的组合挺有意思,先前等待时的焦躁情绪顿时烟消云散。
美树和绘梨子毕竟年轻,一开始就狼吞虎咽,可很快就好像酒足饭饱,而菜肴却还剩下一半。
但是,两个女孩子因为喝了酒,脸庞已经微微发红。特别是绘梨子,本来就有些倦怠感的眼眶变成了粉红,看上去更增添了几分悲郁。
总共用烫酒壶喝了三壶,其中一半都被塔野喝掉了,或许是由于加糖而口感更佳的缘故。
“谢谢款待,太好吃啦!”
喝得微醺的两个女孩子一齐道谢,塔野也感到非常愉快。可能是因为有年轻女子陪伴,时隔多日胃口大开。
“你们接下来做什么呀?”塔野付账后来到电梯前问道。
“经理先生呢?”
“我想想……”
塔野接下来并没有特别要去的地方,如果只从约会的程序来讲,到此已经全部结束。但是,他觉得如果两个女孩子同意的话,似乎可以继续共处一段时光。
“我要去买东西,就此告辞了。”美树对塔野的意图有所觉察,先下手为强,“绘梨妹妹要直接回家,是吧?”
“是的。”
站在旁边的绘梨子虽然身材娇巧,但穿长靴的双腿就像少女般修长。
“那你就让经理先生送一下吧?经理先生住在旭山公寓,所以很近的哦!”
看样子美树是没指望了,但绘梨子好像尚未确定去向。
“你家在哪儿?”
“在伏见区。”
“那挺近的嘛,我送送你吧。”
伏见区就在塔野居住的旭山公寓稍南的位置,方向相同。
“那就拜托了。”
绘梨子鞠躬道谢。最初见到时她把双手插在大衣兜里,感觉这个姑娘态度生硬,但交谈之后却意外地发现她很温顺。
酒店一层前厅里依然人满为患。
难保不会在哪里被谁看到——塔野快步穿过前厅,通过转门来到外边。
时近四点钟,太阳已经倾斜到设有滑雪跳台的山边,枯叶落尽的梧桐树投下长影。
“经理先生,谢谢款待。”美树在大酒店的乘车点前道谢,“绘梨妹妹就拜托您啦!”
塔野向美树点点头,随即跟绘梨子乘上等候的出租车。
“你先下车,所以我坐里边吧。”
塔野说出算不上理由的理由先上了车。
“请问……是伏见区的哪里啊?”
“十四条。”
司机听到绘梨子的回答,依然眼望前方点点头,随即挂上了挡。
出租车很快驶进西五丁目大街,然后从那里开始南下。虽然进入腊月街上洋溢着忙年的气氛,但同时周日黄昏也隐约透出某种寂寥之感。
绘梨子依然双手插兜,眼睛看着正前方。
她在想些什么呢……塔野不太清楚这个年代的女孩的心思。虽然感到她们极为幼稚,却又觉得她们出乎意料地成熟。
“你是怎么认识美树君的呢?”
“她跟我打工店里的妈妈桑认识,有时会来这边。”
塔野点点头,这个话题到此中断。
“学校的事不忙吗?”
“挺闲的。”
绘梨子的回答简短明快。
“你在英文系专攻什么科目?”
“弗吉尼亚·伍尔芙。”
“哦?弗吉尼亚·伍尔芙啊!”
“可是,我什么都不懂。”
“不懂专攻科目可是够麻烦的呀!”
塔野感到有些滑稽便看了看绘梨子,可她本人表情却十分认真。
“刚才她说你是为了爱好打工……”
“虽说是出于爱好,但意思不是说我的爱好在于打工本身。”
“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是为了爱好而打工。”
“那就是说为了买某些唱片?”
“我是想出去旅游。”
“去外国?”
“各种地方,哪儿都行。”
“不过,你在那种场所打工,要是被学校知道了不会挨批评吗?”
“但是,校规中并没有禁止去小吃酒吧打工的条款。”
“是吗……”听她一说倒也确实如此,塔野苦笑一下,“小吃酒吧有意思吗?”
“也有意思也没意思。”
她说的或许也对。若是塔野这个年代的人,倒还能拿出更像样些的回答。不过,绘梨子她们会不一样吧?或许她那样的回答才是襟怀坦荡。塔野感到跟这个年轻而话语生硬的女孩交谈别有情趣。
“在那样的场所打工,收入会相当可观吧?”
“是啊……”
“要是不用于旅游会有富余吧?”
绘梨子坦率地点点头。对于常跟女招待打交道的塔野来说,这种毫无装腔作势的个性特具新鲜感。
“大三的话应该是多大啦?”
“二十一岁。”
“二十一啊……”
她比女儿久美子大一岁。塔野知道自己跟她年龄相差很大,心里便有些扫兴。
出租车经过宽阔的南九条大街向西行进,太阳向对面被冬树覆盖的褐色山边沉落。塔野像是要从扫兴中逃离,从大衣兜里掏出香烟点上。
“经理先生在旭山公寓是一个人住吗?”出租车跨过南行电车轨道后绘梨子问道。
“是啊。”
“那您每天都在外边吃饭吧?”
“偶尔也会吃方便面,不过几乎都在外边吃饭。”
“那做饭的厨具呢?”
“虽然有简单的炒锅和煮锅,可一个人也做不了啊。”
“那好可怜哦。”
“倒也说不上可怜吧。”
塔野苦笑一下,又对这个姑娘产生了新的好奇。
“顺便去看看吗?”
虽然担心受到司机盘问,但塔野还是鼓起勇气稍作试探。
“可以吗?”
“当然可以啦!”
“那就去吧。”
嗯?塔野慌忙朝侧面看看,绘梨子表情依然平静。
初次见面并只是共进午餐就跟着男人回家,她究竟在想什么?塔野猜不透绘梨子的心思,这就像是一只小小鸟迎面飞进家门。
“直接去旭山公寓吧!”
司机没有回应,可能是对中年男性企图带年轻女子回家深感不快。不过,塔野担心的倒不是这个,而是怎样进公寓楼门。
刚进公寓楼门左侧就是管理员室,电梯和楼梯在管理员室的前方,出入公寓都得从管理员眼前经过。
塔野以前除了妻子女儿从未带其他女性进过自己的房间,虽然可以说他一直保持品行端正,但这里的住户大半都是如此。
由于这里属于公司专用高级租赁公寓,所以住户都是地方城市的一流居民,这种自豪感也影响了住户的日常行为。在公寓外边怎样暂且不论,在公寓里一般不会做出可疑举动,这已成为住户们的不成文规矩。
可能出于这个原因,住户们到了晚上十一点钟就同时关门上锁,此后必须在楼门口报上姓名,再由管理员操作遥控器开门放行。
尽管住户都是一流公司的绅士,但这样做未免过分严苛,因为他们常常由于应酬或加班而晚归。虽然有些住户表示自己已不是小孩,并要求允许在深夜也能自己用钥匙开门出入,但最终未被采纳。
这是因为住在公寓里的女士们和住在东京的留守夫人们强烈反对。
在如此规定严格的公寓,尽管现在是白天,领着与自己女儿年龄相仿的女孩进公寓相当困难。管理员就算不会强行阻挡,也当然不会给好脸看。
“我的房间是三层十七号,我先进去,你过一两分钟再来吧。”
“被别人看见会很为难吗?”
“管理员那个人有些怪……”
“叔叔真有意思。”
绘梨子把身体靠在座椅上莞尔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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