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个地步,铁幻白也觉唯一的办法便是见一步走一步,也不待阿福去揣水过来,随手便在其中一张桌子上拿起茶壶,倒了一碗清水送给了秦梦楚,秦梦楚眼见他肯相信自己,冷冷的面容稍变温和,右手把张出尘的嘴打开,把手上的药丸送进他的口内,再喂他喝下清水,手法便颇为熟练,但铁幻白正全神贯注在张出尘吃药后的反应,也没有留意到这些东西,只见不到半盏茶时份,张出尘原本绷紧了的痛苦面容略为放松,秦梦楚再把手指搭在他的脉门之上,只感到他的心脉变得比较顺畅,但内息真气中相互冲突的情况却还是持续出现,不禁秀眉微皱,铁幻白紧张的问道:“怎么了?”
秦梦楚把张出尘扶了起来坐好,只见他的神色虽然没先前那么痛苦,但明显地体内真气内息全不受控的左冲右突,虽经定心丹之药效暂时压制,但恐怕药效一过,又会再度发作,秦梦楚转过头来,正色道:“这位小兄弟是否练功走火了?”铁幻白一愕,却答不出话来,秦梦楚续道:“看来我给他服下定心丹是对症的了,但这只是治标之法,他的体内真气充盈之极,却强大得全不受他控制,他练的究竟是什么武功,年纪轻轻体内竟如有着二三十载的修为?”
铁幻白一直便只道张出尘先前所中石敬瑭的寒劲已被赵匡济解去,混不知他的身体状况竟如此的恶劣,不由得愣愣的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张出尘已感到体内原本极为活跃的落阳真气及烈阳劲渐渐缓和下来,张口说道:“铁大哥,这是出尘自身的问题,与这位大姐无关。”
铁幻白听罢,向着秦梦楚一揖,说道:“先前多有得罪,请姑娘见谅。”转头亦向店小二阿福说道:“铁某愚鲁,先前出手过重,对不起了。”秦梦楚眼见他为人光明磊落,也自释怀,微笑道:“梦楚也有不是的地方,眼见这位小兄弟见识不凡,竟冒昧提出试酒之请,真是唐突之极。”转头面向张出尘,正色地道:“虽然小兄弟说此乃小兄弟自身的问题,但今次发作与梦楚的三日醉酒不无关系,本店累了小兄弟,实在说不过去,梦楚经师父教导,略懂医理,能否请小兄弟详细的把身体的毛病说出来,即使梦楚的粗浅技艺未能帮忙,也可带你去求见师父,着他除去你身上的祸患。”
张出尘眼见铁幻白亦面露疑惑之色,唯有详细把义父如何替自己输入真气,其后被石敬瑭所伤,还有赵匡济替自己疗伤之事详细地说了出来,如此曲折离奇的原委,秦梦楚越听神色越是凝重,把手指持续的搭在他的脉门上察看其心脉情况,铁幻白则面色铁青,听罢张出尘的说话后再也忍耐不住,怒道:“你身受如此严重内伤,我竟全然不知的被蒙在鼓里!你这小鬼还当我是朋友吗?”
张出尘歉然道:“出尘只是不欲铁大哥担心。”铁幻白的怒气未消,怒道:“我干吗要担心你这小鬼?”“碰”的一声,一掌便拍在桌子之上,他一向身在万毒宗便没有什么朋友,暗月堂的手下之人一向对他铁爷前铁爷后的必恭必敬,同门师兄弟又与他势成水火,这次与张出尘一起上路,数天的相处下来,在他的心目中早已把张出尘当成是自己的第一个朋友,想不到张出尘竟隐瞒自己的伤势,此举便令他感到莫明的忿怒。
秦梦楚把手缓缓的收回,铁幻白张口欲问,但怒气未消的他便把要说的话硬生生的吞回肚内,秦梦楚见他欲言又止,便道:“梦楚无能,此伤我治不了!”张出尘笑道:“大姐便太过客气,只是出尘的伤太奇罢了,却怪得了谁?”铁幻白见他说得轻松,亦暗佩这小子的豁达,横了他一眼,终于开口问道:“那秦姑娘知否谁人可治此等奇难杂症?”
秦梦楚想了一想,答道:“小兄弟受本店所累,在情在理梦楚也是责无旁贷,以梦楚所知,当世能治此伤者屈指可数,梦楚的师父便是其中一人,但家师的脾气比较古怪,若梦楚就此领着两位冒昧前往,必会大发雷霆,拒绝为小兄弟治伤,梦楚可先把家师的住处告诉你们,然后由梦楚先到那儿说明一切,你们于大约一天之后再起程,到相约的地点集合后再一起拜见,机会便会大些。”
铁幻白听见对方的架子竟如此之大,不禁问道:“请问秦姑娘师承何处?”秦梦楚眼珠一转,已明其意,歉然道:“师父不许梦楚随便向人透露他的名号,还请铁爷见谅。”铁幻白的冷漠倨傲于这数天来已被张出尘改变不少,加上他亦十分担心张出尘的伤势,眼下既有能人可倚,概然道:“如此便有劳秦姑娘,我姓铁,名幻白,这位小兄弟姓张名出尘,我的年纪便大不了姑娘多少,不用铁爷前铁爷后般称呼我了。”
秦梦楚噗吓一笑,转身便走进店子之内,铁幻白心想她大概要准备一下行装,对着张出尘瞪了瞪眼,冷冷的道:“小鬼,身体怎样了?”张出尘体内的真气虽已暂时缓和下来,但经此一番折腾,只感四肢酸软,心胸之间烦闷欲呕,但他为人乐天,反为低声问铁幻白:“你觉得这位秦大姐的相貌如何?”铁幻白一怔,实在想不到他会当着此时问此问题,先前的情况剑拔弩张,铁幻白实在没有留心到秦梦楚的相貌如何,现在回想一下,确实是清丽脱俗,有少许出尘的气质,正出神间,忽听得阿福说道:“这位大爷,我家店主已然离开,她说要把这样东西给你。”说罢向铁幻白递上一封便条,铁幻白接了过来打一看,上面便画着前往何处与她会合的地图,只见此图画得清楚雅致,图上注解上的小字文秀工整,确是与秦梦楚十分相配。铁幻白点了点头,说道:“有劳了。”跟着在张出尘身旁坐了下来,把纸交了给他,问道:“怎样?”他虽然在江湖的经验甚富,但他既待张出尘这小孩如朋友,二来张出尘一向亦很精明,故先问问他的意见。
张出尘看过图解,却默然不语,像在想着某些东西,隔了半晌,铁幻白忍不住问道:“有问题吗?”张出尘恍然大悟的样子,笑道:“啊!没有问题,我只是在想,铁大哥气震霆昂,那位大姐不知对你有没有意思,才借故说要找人替我疗伤,好借故亲近铁大哥你呀!”铁幻白气往上冲,便要站起,张出尘却像早已知道,伸手欲按住他,但他武功既失,又怎能按得着铁幻白,但铁幻白明白他现时的情况,心下一软,起势顿缓,待他的手触到自己的手臂,便自然地坐回椅子之内。只见张出尘继续笑道:“铁大哥且慢生气,出尘原本极欲先找义父再行打算,但现在喝下那酒后却感到有少许不适,既然那位秦大姐说他的师父或可治好我的伤势,我们大可先到那处看看,之后再找我义父不迟。顺道看看可否撮合你跟那位大姐。哈哈!”
即使张出尘说得轻松,但相处日子已久,铁幻白已有少许揣摸到他的性格,张出尘从小与其义父相依为命,当然极欲尽快回到他的身边,但现在竟选择先行找人疗伤,其身上的伤势及煎熬相信便非比寻常,便道:“你这臭小鬼的嘴巴便不肯放干净点,真想看见人家因为你的贫嘴滑舌而不肯为你治伤的情境。”
张出尘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呵欠,笑道:“吃饱便睡一向是我的习惯,这些日子来劳累够了,便让我先午睡一回,铁大哥你自便了。”说罢便躺在地上,隔了半晌已沉沉睡去。铁幻白在一旁守着,只听得他的呼吸声短促力弱,呼吸之间长短不一,显得内息凌乱之极,铁幻白便很清楚知道此等内息逆乱,走火入魔的情况便极为凶险,但他不懂医理,而张出尘又无法自行运功,现在除了等候之外便只能空自担心,却帮不上甚么忙。
可是这一觉张出尘亦不是睡得很好,只见他在熟睡间神情变得颇为痛苦,口中喃喃的叫着“义父”,跟着又低声叫了数声“爹娘”声音中便充满了孺慕之情,铁幻白便知道他从小无父无母的跟着义父闯荡江湖,但始终小孩心情,心底里始终十分挂念亲生爹娘,想不到张出尘的梦呓,竟勾起了铁幻白对父亲铁宗云的思念,一时间自己的心境亦变得平静起来,在回忆之中默默的沉思着,眼皮渐渐重了起来,不觉亦沉沉的睡着了。
铁幻白的好梦,却被清晨时份的一声鸡啼弄醒,他站起身来,眼见张出尘还在睡着,也不去弄醒他,径自走进店内看看有没有东西可吃,一进店内只见放着不下数百个不同大小的酒瓶,此时阿福从厨房走了出来,见到铁幻白,欣然道:“小人见铁爷与张少爷睡得香甜,不敢打扰,铁爷醒来得得刚好,小人正在准备早点,已差不多能吃了。”
铁幻白望着大大小小的酒瓶,微笑道:“你家主人真的是个酒痴呀。”阿福答道:“铁爷说的是,小姐常说,她的天份不好,即使再努力也学不到师父十份之一的功夫,但于酿酒之道,却有信心可青出于蓝胜于蓝,小人跟小姐久了,也发觉她所酿的酒日渐进步,以往只能让人觉得是“佳酿”的美酒,近年来却变得可影响饮者的情绪起落,比若先前铁爷所喝的“玉淋玲”,便是小姐专诚为一位饱尝丧子之痛,白头人送黑头人的老翁所酿,那老翁喝下后,竟能放下久未释怀的悲伤,展现像已失消了的笑容。此事全个市集的人皆知,顺道也带旺了这间店子呀。”
铁幻白只见这小小店子,便连一个店小二亦谈吐不凡,而秦梦楚本人亦显得见识广博,不落俗套,徒弟已然如此,师父便更令人神往,不由得对治疗张出尘内伤此事信心大增。
忽听得张出尘说道:“哇!很多好酒呀!”原来他被两人谈话的声音弄醒后走了进来,却发现了秦梦楚藏于店内的佳酿,正欲大快朵头之时,忽然后颈一紧,已被人捉住,双脚离地的提了起来。
只听得铁幻白冷冷的说道:“你这可恶的小鬼,整天没东西下肚,一早起来便要喝酒,若喝下像三日醉酒一般的药酒,我可没有空来找定心丹给你这小鬼。”也不理张出尘的反抗,就这么把他从店内提着走回店面。
两人吃下了阿福准备的早点,接下来便沿着秦梦楚所留下的图示前往集合地点,那儿也不是离开市集很远,若徒步而走的话便只需两天的路程,但碍于张出尘走得不快,铁幻白亦故意放慢脚步以免刺激到张出尘体内的真气,他们来到与秦梦楚相约之地,已是四天之后的事情。
只见那儿刚好是从大路分岔入小路的岔点,闹哄哄的有一堆人正围着某些东西。铁幻白望了望周遭的环境,向张出尘说道:“方向,环境也与秦姑娘所绘的图相吻合,相信便是在这儿没错了。”但张出尘只是随口的“嗯”了一声,眼光却落在那一堆人当中,铁幻白横了他一眼,说道:“不要多事了。”但说话之间,张出尘已走了过去,铁幻白也没他般好气,唯有站在路边的当眼之处,等待秦梦楚的到来。
张出尘年小人矮,在人堆中三扒两拨之间已走进了人圈之内,只见一个意气风发,洋洋得意的白面少年,与一个年纪已到中年,但样子却楞头楞脑,身上只剩下一件贴身汗衫及裤子,怀中抱着一个包袱的男子对坐在地上,两人之间的地上放了三个杯子,张出尘好奇之下,向身旁的人问道:“大叔,他们俩怎么了?”那人正面露不忍之色,正关注着地上两人,随口答道:“那傻子走路时碰到了那少年人却不自知,那少年人叫停了他,拿了三个杯子出来,当中一只放了一夥石子,要那傻子猜到石子在那一只杯子中才放他走路,不然就每猜错一次便得在身上除下一样东西……”张出尘大奇,那想到世界会有如此傻子,放眼望去,只见那傻子又猜错了一次,连身上的汗衫也除了下来,交给了那少年,那少年随手一抛,便把汗衫恰到好处的摔在离他们三丈之外的地上。张出尘一看那少年手法,不禁勃然大怒,那少年明显地的身有武功,又怎会被那傻子撞到而不避开?想来那少年便只是在找那傻子的乐子。
旁观的人有些不忍,帮忙出言相劝,但那少年只是微笑着没有回应,照旧地在等那傻子再猜,即使再蠢的人也好,都会明白那少年正在使诈,不然又怎会一次也猜不中?但那傻子好像没有明白到这一点,照样的便欲再猜,可是他便实在不知道石子在那个杯子中间,正在迟疑之间,那少年笑道:“猜不到吗?也不要紧,不若把你抱着的东西给了我,我便放你走路吧。”那傻子神色慌张,把怀中的东西抱得更加紧了,连声道:“不行啊!那是给我师父的礼物,不能给你的!你要我猜我便猜吧!是中间的那个!”
那少年哈哈一笑,正欲打开中间那个杯子,忽听得一人喝道:“且慢!”
只见张出尘缓缓的从人堆中向着那傻子走了过去,面上笑嘻嘻的,说道:“这位大叔想说的是,中间那个没有石子。”说话间已自行坐下把中间那杯子拿走,内里果然没有石子。张出尘笑着向那傻子道:“大叔你运气真好,下一个待我替你猜猜如何?我猜左边这个也没有石子!”也不待他回答,径自拿走左边那一个杯子,内里也没有石子。
张出尘哈哈大笑,说道:“不是中间,也不是左边那个!也不用再猜了,石子在右边那个杯子之中!”那少年冷冷的看着他,目光如利刃般直刺向他,但张出尘毫不示弱,虽面露微笑,但双目回望,丝毫不露怯懦之色,那少年冷哼一声,信手便去拿掉那剩下的杯子,众目睽睽,那石子果真就在那右边的杯子之中。
那傻子欢呼一声,站起身来,也不理会全身已差不多脱个精光,一把便抱起了张出尘连声称谢,张出尘笑道:“大叔你先把衣服穿上吧,我可不想有人误会。”那傻子连声称是,连忙放下了他,跟着从地上拿起先前脱下的衣物穿回。张出尘只感好笑,那傻子在慌忙之中,连衬衣都前后对调的穿错了,傻头傻脑的说道:“我还要跟那兄弟说句对不起,撞到了他真不应该。”张出尘淡淡的道:“不必啦,他已经走了。”却原来那少年人已随着围观的群众散去,即使刚才那少年能骗得到那傻子,及所有正在围观的人,却还走不过张出尘的眼,他在拿起那最后一只杯子之时,以尾指把扣藏在手腕内的石子放在地上的手法,张出尘便看得一清二楚。但他只想替那傻子解围,因此亦没有点破,任由他不动声色的离去。
那傻子谢过张出尘后,欢天喜地从岔路所分开的小路离开了,张出尘向铁幻白走了过去,笑问:“秦大姐还没到吗?她把她的师父形容得那么凶,可能正把她关着,要铁大哥去上演一场英雄救美的好戏。”铁幻白眼望远处,说道:“秦姑娘快要来了,你这小鬼再这么贫嘴,被人家听到了后我也不会给你解释。”转过来头,再道:“刚才那小子也真无聊,一身武功,竟拿一个傻子来消遣。若换着以前的我,他刚才便不死也得重伤残废。”张出尘却道:“若换上以前的铁幻白,才不会有着抱打不平的正义感,也只有现在的铁大哥,方会持有此锄强扶弱之心。”
铁幻白给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只是点了点头,也不回话,在一场喧闹与等待之间,夕阳已俏俏的接近,两人在路上的影子渐渐变长,终至消失得无影无纵,张出尘亦在这夕阳消逝的时刻,想起了顾落阳,倏然间感到了一股未能解释的怅惘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