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会议室里乱哄哄的,周一的全科大查房还没开始。
四十多个穿着白大衣或者蓝色手术服的外科大夫,或三五一堆地讨论片子,或一对一地抓着本病例争论,或令人惊叹其抗噪声能力地躺在墙边的长凳上补觉。
七个实习生在门口站住,往里张望,一时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大夫们各自专心于自己正在进行的事情上,他们的目光扫过那些并无差别的白大衣和手术袍,猜测哪个是他们的教学主任——那个比韦天舒还要传奇的周明。除了白骨精一贯地保持着一点跟其他众人的距离,抬着下巴却垂着眼皮根本懒怠打量周围的一切之外,其他的六个人都多多少少地带着新奇,并且猜测着那几个看上去风度还不错,年龄也差不多的大夫中,究竟谁是周明。
“小周,小周来了没?”
随着浓重的河南口音,大外科主任李宗德从刘志光和袁军之间扒拉开一条缝挤进门,转着脑袋在他满屋子的下属中间搜寻。学生们的目光追随着他搜寻的轨迹。
“这儿呢。”
长凳上缓缓地坐起一位,把方才罩在脸上的手术帽拉下来,从白大衣兜里掏出眼镜儿戴上,然后双手插进头发里,抱着脑袋摇了摇似乎是醒了醒神儿,然后伸长了胳膊晃了晃。
李宗德朝他走过去,瞧见他白大衣里面蓝绿的手术服,“哎,你刚下来啊?得了,”他再转头伸长脖子搜寻人堆儿,“韦天舒哪?那谁,二区院总,你去给我把他呼过来,这回回早查房临到该完了才来!跟他说下面儿急诊刚收了一个要做剖腹探查的,九点手术,老王有门诊,我马上有台肝癌过不去,让他给我盯着去。”
“甭叫他了,我过去。”
周明伸着懒腰站了起来,这站起来之后的海拔高度一下子让他显得有几分不合比例的单薄。他身上那件白大衣照说跟韦天舒的那件并无样式乃至质量的区别,但是后者让女同学们发了“制服诱惑”的花痴感叹,而前者,却丢丢荡荡地挂在主人身上,更由于一侧的口袋里插着的若干支笔和鼓鼓囊囊的,大约是便条簿笔记本血糖仪之类的零碎,拽得白大衣失去平衡地向一侧坠,让人有种歪倒的错觉。
周明转过了脸来,他实在过于苍白,透着睡眠不足的疲倦;他的头发也不能算很凌乱,但是细软得确实不足以维持任何的“型”,他的眼镜样式已经明显过时,眼镜腿跟一次性手术口罩的带子一起挤在耳朵后面;他长得绝对不英俊,没有任何出彩但是也没有什么缺陷的五官,就是十三亿中国人民中最平常的一员,如果忽略他那高出中国人民平均身高不少的海拔高度,那么他就是那种丢在人堆里,就再难找出来的一个。
作为一个专业如此出类拔萃的青年专家,周明甚至也并没有属于“当代精英”的那种自信的风采。陈曦看见他的第一眼,进入脑袋的,竟然是“落魄”俩字——然后,更不知怎的联想到了科举时代屡试不中的穷酸书生,大约还带着轻微的,在当年不太得志的知识分子中特别流行的结核病,会在子曰诗云的间隔中间掩着嘴,吭吭地咳嗽几声。
当陈曦的心里转着这些刻薄的想法的时候,周明已经看见了他们,他扫了他们一眼,然后跟李宗德说:“今儿学生第一天进科,正好,赶上有要做剖腹探查的,我带他们观摩。”
周明冲学生们挥挥手:“都跟见习组的侯老师进过手术室了吧?谁是组长?组长去跟手术室门口二姐说你们今天进科,周大夫让你们去观摩手术,领衣服口罩帽子利索点儿换了,照平时试验课学的刷手,然后在5号手术室门口等着我。”
他说完就把那个挂在一边耳朵上的口罩扯下来团了丢进纸篓,没再瞧他们一眼,低着头从大会议室出去了,方向却不是手术室。
后来很快他们就了解了他的习惯——连台手术之间无论如何也得先找地方“冒根烟儿”(病区护士长语)提神。据护士长说他曾经一次中了邪地接病人,十一个连台近五十个小时的手术,看着他从实习医一直走到现在的护士长,非常有先见之明地先就帮他到对面买了几包烟预备着。两台手术中间儿,护士备皮的工夫,他跑出来四处张望抓耳挠腮之际把烟丢了给他,他居然上去拥抱了护士长一下,说:“您就是我亲大姐。”
学生们略微地有点发懵。他们并没有想到进科第一天就要跟一台相当复杂的手术——虽然只是观摩。他们想象的是李主任激励一下士气,再把医学生“健康所系,性命相托”的誓言重念一遍,然后教学主任周明照例把之前不同人已经在不同场合讲过了不知道多少遍的临床科室的规矩再郑重重申一遍。
他们完全没想到就这么给发进了手术室。这种没有准备,带来了相当严重的后果。
他们愣了会儿神之后由组长王东带领着去领衣服换衣服——因为赶上开台时间,发衣服的二姐很忙,他们等了好一阵子才领全了衣服去换;换到半截,叶春萌哎呀一声:“小曦,糟了糟了,我……我没带皮筋!这头发……哎呀,早上它没干,我就没扎起来,居然忘了带皮筋了。”
陈曦摸摸自己脑袋上两寸长的头发,向叶春萌摊了摊手。
向白骨精求助是不可能的,叶春萌只好努力把柔滑无比的及腰长发用帽子拢住,这颇有点困难。
当周明已经冒完烟刷完手等在手术室门口的时候,学生还一个没到,再等了有五分钟,男生齐了,还剩俩女生没露面,直到周明的脸色已经相当不好看了,才看见那两个女生从刷手房跑过来,而刚站定,其中一个就伸手把掉落下来的一缕头发往帽子里塞去。
“你刷完手没有?”周明盯着叶春萌问。
她赶紧点头,点头的同时,又一缕头发掉了出来。
“你拿刷完的手去整头发!”他突然提高了八度声音吼,“无菌规则学过没有?侯刚怎么带你们组见习的?这就能让过了?”
陈曦此时发觉方才自己将他跟病弱的古代知识分子联系在一起是多么不准确,这时候的周明,简直像她军训时候的教官——那种骂人的气势,即使是她这种顽劣得一学期请两次家长的学生,也没有能够在任何一个学校的老师身上激发出来。
“回去重新刷!等等,你那头发,”他忽然走近两步,“帽子摘下来!”
叶春萌茫然地把帽子摘了下来,一头早上五点钟洗过,现在终于干透的秀发如瀑布般披泻。
“是谁教给你,可以披头散发进手术室的?”
从小到大都是个乖孩子好学生的叶春萌,从来没有被任何一个老师如此劈头盖脸地质问,她也许当时真的是由于震惊而脑神经一定程度地短路了,于是结结巴巴地回答:“我……我不知道今天就……就进手术室,我以为参观……参观下病房,我,我,我一大早洗的头发,它没干,我,我,我怕压坏了就没扎起来……”
“你怕压坏了头发!”周明当时像是听到了一个最荒谬的笑话,瞪着叶春萌,摇着头,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讽刺的笑还是怒极反笑,“就算转病房,你也不用长发飘飘。进了病房也是你看病人,并不需要让病人来参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