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玄大感错愕,白眉一耸,闪身避过来掌,两眼怒张,瞪视扶桑道人。扶桑道人尴尬不胜,急急收掌,跳到一边。
不止冷、扶二人莫名其妙,乐之扬也觉意外,他一挥一拍,本意扰乱扶桑道人的内劲,使他知难而退,随想歪打正着,竟然扭转他的身形,带动他的掌力,以彼之力加诸冷玄之身,以敌克敌,大收神效,不由心想:“莫非这就是落先生说的‘以气驭气’么?”
扶桑道人一动,死士以为开打,纷纷出手。冷玄只怕误伤朱微,埋伏的死士均是徒手,一时拳脚纷纷,急如骤雨,掌力内劲,势如狂蛇乱舞,从四面向乐之扬蹿来。
乐之扬不闪不避,目不斜视,耳力所及,在场众人劲力流转来去,犹如十余条山泉溪流流入双耳、淌入心间,来去变化,纤毫不爽。当即顺其来势,使出“抚琴掌”,挑拿按送,手影千重,众死士只觉体内真气乱蹿,不受自身控制,内劲一乱,拳脚也乱,到了半途,纷纷转向,偏离乐之扬,反而打向同伴。
霎时间,惊呼、痛叫、撞击、破碎,种种声响乱成一团。死士自相搏击,有的踉跄不定,有的摔倒在地,更有人为重手法击中,腾空飞出,噗通一声摔进湖里。
扶桑道人本想浑水摸鱼,夹在众人里给乐之扬一下狠的,忽见如此异变,委实吓了一跳。他屡次苦头,匆匆收了势子,一个跟斗翻出凉亭,落到地上,再看四周狼藉,不由暗自庆幸。
冷玄也是骇异,眼前的乐之扬,比起客栈之时更加厉害,如此下去,伊于胡底。眼看扶桑道人丧胆,大觉尊者袖手旁观,任由对手脱困,自身颜面何存,想到这儿,顾不得身份,扬起右手食指,嗖嗖嗖连出三指,指风冷锐,如针穿纸。
乐之扬觉出风声,不敢怠慢,“暮鼓拳”使出,拳劲撞上指力,声如破鼓,沉闷刺耳。冷玄指力一出,随身而上,拂尘一抖,噗,白花花一团挡在身前,同时指尖颤动,指力无声发出。
这两下说来平常,却是冷玄生平绝技“阴魔孽障”,以拂尘为屏障,既可伤人,也可扰乱对手视线,“阴魔指”趁虚而入、防不胜防。
乐之扬识得厉害,马步微沉,左掌推出,荡开拂尘,右拳急送,掀起一股狂飙,迎上无形指力,只听嗤嗤数声,两人隔空交锋,劲气四溢。冷玄内力逼入拂尘,马尾细丝曲折如钢,迎风大力扭动,刺穿“抚琴掌”力,直奔乐之扬胸颈要害。
乐之扬提起丹田之气,呔的一声,从口唇间喷出。这一口真气,吹秋毫、射青蝇,所过银丝乱飞、马尾缭乱,竟将拂尘卷了回去。
冷玄后退一步,连出数指,乐之扬挥拳迎上,两人拳来指往,狂飙扫过竹亭,摇得竹柱吱嘎作响。
扶桑道人见状,骇异之余,暗生毒念,跳进竹亭,五指犹如鸡爪,忽向朱微抓出。
这一抓声东击西,意在扰乱乐之扬的阵脚。朱微身子略偏,反手一挑,啪地扫中扶桑道人的手腕。
扶桑不胜诧异,认识朱微以来,小公主一贯柔弱,并无习武迹象,此时突然出手,招式精妙,内力悠长,犹如春蚕吐丝,缠住手腕,直透要穴。扶桑手腕酸软,险些儿泄了内劲,当即一声沉喝,催发内劲,“大至流神通”如洪涛奔涌,灌入朱微体内。
多日来,朱微以“转阴易阳术”祛毒,忽觉内劲来袭,不觉使了出来,阴阳轮转,将来劲化去小半。奈何二人功力相差太远,扶桑劲力洪劲,不断涌入,同时左手扬起,抓向朱微肩井。
朱微胸口窒闷,欲振乏力,身子一歪,正要躲闪,忽觉后心微暖,一只手掌按了上来,热流随之涌入,略略一转,化去扶桑道人的内劲,继而向外奔涌。扶桑道人虎口震动,五指发麻,他吃了一惊,仓皇缩手,定眼望去,乐之扬不知如何转到朱微身后,左手按上小公主背脊,右掌刷刷劈出,抵挡冷玄的指力。
这一招迫于无奈,一心二用,登时露出破绽。冷玄一指点出,指力无影无形,洞穿乐之扬的掌力,正中他的左胸,乐之扬身子摇晃,面上闪过一抹血红。
扶桑道人总算放下心来,乐之扬双拳难敌四手,到底没有所向无敌。当即清啸一声,纵身而上,尚未挥拳,忽听冷玄道:“勿交手、莫近身。”
扶桑应声醒悟,先前败给乐之扬,二人手足拳脚多有碰撞,冷玄远攻遥击,便无真气错乱之患,足见这小子的妖法,必要近身交手,方能随心所欲。想到这儿,使出“飞鸥逐浪手”,呼呼呼凌空出掌,劲力磅礴,涌向朱微。
朱微毒伤新愈,气血尚弱,万难抵挡扶桑的掌力。乐之扬无法可想,左手不敢稍离,只以右掌对敌,东支西拙,迭遇险招,“阴魔孽障”仿佛长满了刺的毒蛇,指力为毒牙,拂尘为尖刺,虚虚实实,无孔不入。
冷玄使出压箱底的本事,更有扶桑道人助阵,也不过勉强占据上风。对手虽处下风,却如精钢百炼的机簧,遇强则强,隐含莫大潜力。偷袭朱微倒是取胜捷径,奈何冷玄看着小公主长大,临到出手,总有不忍,当下笑道:“小子,你说那人给你撑腰,现今他在哪儿?”
乐之扬空城计没唱成,反而落入窘境,他心中懊恼,口里却不服软:“老阉鸡,你这点儿能耐,何劳他老先生动手?”
冷玄怒哼一声,嗖嗖嗖连出数指,乐之扬勉力挡住,左手扳过朱微,转身出脚,踢向扶桑,飘飘忽忽,犹如飞鸿流电。扶桑道人心惊胆寒,飘身后退,连出两掌,击散腿风,回头一瞧,忽见大觉尊者卓立一边,低眉垂目,若无其事,不由暗生恼怒,厉声喝道:“大喇嘛,呆着干吗?”
冷玄也应声掉头,白眉耸起,眼露猜疑。大觉尊者长吐一口气,突然扬起手来,一记“大手印”拍向扶桑道人。
扶桑只觉热浪排空,来不及转念,袖掌齐飞,身形急退。落足未稳,大觉尊者呼呼呼又是数掌拍来,扶桑道人倒退不迭,惊怒道:“大喇嘛,你失心疯了……”
大觉尊者面皮紧绷、一言不发,双掌轮转如飞,掌力忽刚忽柔。扶桑道人给他掌风一逼,气出不得,欲骂不能,除却后退招架,竟是别无它法。二人武功本在伯仲之间,大觉尊者得到乐之扬的点拨,隐隐然竟有胜出之势。
扶桑道人一退,乐之扬如释重负,喝声“去”,左手运劲一送,朱微身不由己,飞出竹亭,双脚落地,定眼望去,竹亭里两道人影倏忽来去,一白一青,淡如流光。少了朱微掣肘,乐之扬以快打快,劲风所至,拂尘乱飞,冷玄一个驾驭不住,拂尘遮住眼目,反而成了自身的“魔障”。乐之扬一记“洞箫指”点出,指风如啸,天籁横吹,冷玄一不留神,险为所趁,连使身法,方才躲过一劫。
亭内亭外,斗成一团,朱微看得心惊,呆呆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幸存死士看出便宜,纵身跳上,想要生擒。朱微气血有亏,武技尚在,使出“紫微斗步”,斗转星移,变化咫尺,死士屡扑屡空,稍一踉跄,露出破绽。朱微以指代剑,使出“奕星剑”,招呼对手要穴,不过数个照面,便已点倒两人。
冷玄制不住乐之扬,又恐人多手杂,误伤朱微,坏了大计,不觉心浮气躁,奋力抢攻,拂尘飞雪,指力星散,绕着乐之扬旋转如飞。乐之扬左来左迎,右来右挡,指力近身,均用拳脚击散。
冷玄一口气点出二十余指,招招无功,气势为之一馁,他武功不弱,年事已高,气息急促,出手登时变缓。乐之扬见机,晃身而进,飞脚踢出,风驰电扫,狂飙乱起,四周竹梁吃力,龙亭吱嘎摇晃。
冷玄后退一步,拂尘挥卷,“扫彗功”所至,银丝刷刷刷缠住乐之扬的右脚。他成名以来,这一招“鬼难缠”不知废了多少强敌的手脚,只要缠牢,一扯之下,对方势必手足分家。故此冷玄得手,立刻潜运内劲,想要扯断乐之扬右脚,谁料一扯之下,乐之扬若无所觉,顺势而上,左脚凌空飞出,噗地踢中冷玄的胸口。
冷玄闷哼一声,向后飞出亭外,胸口欲裂,嗓子发甜,定眼望去,乐之扬裤脚碎裂、露出小腿肌肤,布满细密白印,并无一丝鲜血涌出。
乐之扬半个蛊傀,双脚刀枪难入,故意让冷玄缠住,趁其不备,一举重创强敌。老太监不知其故,吃了大亏,挨了开山裂石的一脚,“晨钟腿”余劲不消,在他胸臆间来回撞击。冷玄面皮涨紫,两眼瞪直,但恐对手追击,捂着胸口后退,一溜烟退到湖边,忽听哗啦一声,湖水四溅,蹿出一条黑影,手中白光闪动,猛地刺向冷玄。
湖水一动,冷玄便有知觉,不及转身,拂尘向后一挥,飒,反扫来人小腹。那人无奈收回尖刺,反手斩中银丝,软绵绵不胜得力,拂尘舒卷开合,毒蛇也似顺着娥眉刺爬向刺客手背。
那人匆忙撒手,可是晚了少许,手背剧痛,血肉模糊。他一拧腰身,斜蹿数尺,落在地上,连连翻滚,冷玄待要追击,不料稍一运气,胸口闷痛,难以发力,眼望那人滚出老远。这时乐之扬也看清来人面目,不由咦了一声,叫道:“是你。”
来人正是杨恨,他潜伏湖中,蓄力一击,不意冷玄躲开匕首不说,还能从容反击。杨恨翻身跳起,瞪视冷玄,冷玄面露惶恐,东张西望,忽听一个声音冷冷说道:“别找了,在这儿?”
话音来自竹亭上方,冷玄一抬眼,铁木黎恍如苍鹰,立在竹亭顶端,身形一振,猛扑下来。
冷玄微微咬牙,翻身想要跳水,杨恨料敌先机,横身挡在岸边。冷玄稍一迟疑,眼前发黑,劲风从天而落,凌厉绝伦,势如百十刀刃当头斩下。冷玄急扬拂尘,只听嗤嗤作响,银丝寸断,漫天纷飞,眨眼之间,拂尘只剩一根手柄,铁木黎一声断喝,凌空缩身,右掌突出,扑地击中冷玄左胸。
冷玄错退一步,瘦脸枯黄,委顿在地。铁木黎飘然落下,轻舒长臂,将他攥在手心,回头笑道:“乐老弟,谢了!”不待乐之扬回答,腾身纵出,踩着湖中莲叶,一阵风掠过水面。杨恨也翻身跳入湖里,矫健灵巧,宛如一尾活鲤。
铁木黎倏忽而来,倏忽而去,湖心众人无不错愕,眼望他背影远去,一时缓不过神来。
呆了时许,扶桑道人率先醒悟,向后一跳,厉声喝道:“乐之扬,你胆敢勾结奸人、谋害钦差,冷公公若有长短,就是你们的过失!”他咬牙瞪眼,扫视众人,“燕王也好,宁王也罢,一个也脱不了干系。”
这几句话直如一桶冰雪水淋下,乐之扬心中凛然,方才只顾脱身,忘了冷玄的身份,他是朱允炆派来的钦差,北平城中,好比皇帝亲临,倘若冒犯,便是杀头的罪名。如今被人掳走,乐之扬虽然不是主谋,但若他没伤冷玄,铁木黎手段再高,也断无一招制住老太监的能为。若是扶桑道人加油添醋地在张昺等人面前一说,乐、朱二人必定百口莫辩,担上谋害钦差的罪名不说,燕、宁二王也必受牵连。
乐之扬连转数个念头,忽然冲向扶桑道人,立意将他制住,以免泄露消息。
扶桑道人早有防范,掉头就逃。乐之扬心中暗骂,发足追赶,他有蛊痘神力,一眨眼的工夫,逼近扶桑道人,纵身跳起,右爪探出,仿佛苍鹰攫兔,扣向道人后心。
扶桑道人觉出风声,反身出掌,乐之扬手爪一翻,趁势扣他脉门,不料道人竟是虚招,手掌一出便缩,双膝弯曲,奋身一跃,哗啦,跳进湖里。
乐之扬一愣,翻身落地,注目湖水,遥听一声水响,扶桑道人从十余丈外冒出头来,手足并用,奋力泅向岸边。他在海边长大,水性奇佳,一眨眼的工夫,已经去得远了。
乐之扬追赶不及,心中叫苦,忽听脚步声响,朱微和大觉尊者赶了上来。乐之扬不敢逗留,叫声“快走”,挽着朱微,冲出水榭。官兵拦路,乐之扬和大觉抢身上前,双手左起右落,抓住其人,丢进湖里,一时间,满湖人头沉浮,哀叫之声萦绕湖上。
三人摆脱官兵,施展轻功,到了僻静处,喘息稍定,大觉尊者说道:“这下可糟了,二位尽速离开北平。”
朱微迟疑道:“我们走了,朝廷必然归罪四哥。”大觉说道:“管这些干吗?当务之急是明哲保身。”
“若说明哲保身。”乐之扬注目喇嘛,“尊者又为何出手相助?”
大觉正色道:“佛家最重因果,乐先生有恩于小僧,先生有难,小僧岂能旁观?”
乐之扬心中感动,拱手问道:“尊者有何打算?”大觉说道:“中原是呆不了啦,小僧走为上计,打算返回吐蕃,天高皇帝远,足以躲避灾祸;二位若无去处,可与小僧同行。”
乐、朱二人对视一眼,乐之扬说道:“尊者美意,在下心领,小可尚有未了之事,来日走投无路,必来投奔尊者。”
大觉合十笑道:“小僧洒扫以待!”朱微抿嘴皱眉,忽道:“尊者,捉走冷公公的是谁?武功真是高得出奇。”
大觉说道:“那是燕然山铁木黎。”
“铁木黎?”朱微脸色发白,喃喃说道,“师父说过,他是蒙元国师,武功奇高,还在师父之上。”
乐之扬察言观色,忽道:“尊者见过铁木黎?”
大觉点头,说道:“三日前在驿站,夜里忽遭偷袭,死了不少随从,带头就是铁木黎。冷玄跟他交锋,颇落下风,若非随行兵马赶到,恐怕难以善了。”
“难怪。”乐之扬恍然,“冷玄脸上的伤痕,也是铁木黎所为?”
“正是。”大觉回想当晚情形,眼里闪过一丝惊惧,“我只当他一击不中,远扬千里,不料他居然跟来北平,火中取栗,掳走冷玄,也不知他二人有什么过节?”
乐之扬心里明白,铁木黎志在“元帝遗宝”,宝图一分为四,铁木黎已得其三,剩下一份在冷玄身上,捉住冷玄,凑齐宝图,当可取回宝藏。
对于宝藏,乐之扬兴致缺缺,当下说道:“官兵围捕甚急,尊者出城还需当心。”
“小僧明白。”大觉尊者合十作礼,转身远去。
乐之扬目送喇嘛消失,回望朱微,小公主双眉含愁,神思不属。乐之扬知她心意,说道:“北平不可久留,我们设法出城,北上大宁。”
朱微也无主意,叹一口气,黯然点头。两人快步疾行,不走大路,专拣小巷,弯曲曲走了一程,忽听人马喧哗、官兵四处盘查。二人忙又折回,转入一条小巷,乐之扬一抬眼,忽见巷中站立一人,青衫小帽,神色冷寂。
“落先生!”乐之扬冲口而出。
梁思禽不答,朱微望着乐之扬,诧道:“落先生是谁?不是秦先生么?”乐之扬一愣,笑道:“我叫错了,秦先生,你怎么在这儿?”
“随我来。”梁思禽转身就走,乐之扬犹豫一下,与朱微跟了上去。
穷街陋巷,转了数转,来到一间院落,推门入内,但见岚耘莳花、莲航烹茶,水怜影穿针引线,正在经营女红,见了三人,各各起身。
乐之扬暗怀心结,见了水怜影颇不自在,行了一礼,却不做声。朱微倒是落落大方,含笑道:“水姑娘,莲航、岚耘,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