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筒当啷落地,乌子都两眼一翻,瘫软在地。叶灵苏错步后退,微微失神,她本意活捉此人,当做胁迫乌子都的筹码,谁料危急关头,竟将这小子杀了。
失去操纵之人,毒蝎纷纷退去,天上巨蝠也被“飞雪”驱散,几个蛊傀在藤网里挣扎,蒙面女站起身来,双手离地,扑,藤蔓化为飞灰,蛊傀得了自由,一哄而散。其中两个抓起乌子都的尸体,撒腿就跑,顷刻不见踪影。
叶灵苏心乱如麻,一时忘了阻拦,忽见蒙面女转身要走,忙道:“请留步。”
蒙面女停下脚步,回头望来,这时楚空山扶着花眠也走了过来,见到蒙面女,也是各各惊奇。叶灵苏定一定神,说道:“足下两次出手相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敢问尊姓大名,以便来日相报。”
“我不是为你来的!”蒙面女声音冷淡,“乐之扬呢?”
“你认识乐之扬?”叶灵苏又是一愣,“你和他是朋友?”
“我受人之托!”蒙面女有些不耐,“你们和他没在一起么?”
叶灵苏摇头:“方才形势混乱,我们走散了。”
蒙面女眉头皱起,眼中透出焦急,她迟疑一下,忽道:“这石阵乱七八糟,你们知道出去的法儿么?”
叶灵苏和花眠对望一眼,心中均是了然:蒙面女跟随众人进入石阵,也被困在阵里。花眠说道:“我知道出阵的法子,姑娘不妨一同出阵。”
蒙面女环视周围,思索一下,默然点头。
冲大师将乐之扬丢在地上,见他翻滚挣扎,心下微感恻然:“抛开敌友不说,这小子倒是一个妙人儿,变成蛊傀,灵智泯灭,未免有些儿可惜。”可一想到复国大计,心肠又刚硬起来。
乐之扬翻滚一阵,口吐白沫,失去知觉。乌有道一挥袖,喝道:“送蛊傀洞去!”
两个弟子走上前来,架起乐之扬转身就走。冲大师又指朱微:“这女子如何处置?”
“拿笔墨来。”乌有道一招手,即有弟子奉上纸笔。乌有道文不加点,刷刷刷写满一纸,交给一个女弟子,“照方抓药,子、午、申各喂她一次,若有错漏,仔细你的小命儿。“
那女弟子手捧药方,如奉圣旨,招呼同伴,小心抬起朱微去了。
乌有道丢了毛笔,一拍手,转身说道:“冲大师,你陪我走一遭,看谁吃了豹子胆,敢捋我‘毒王宗’的虎须?”
“恭谨不如从命。”冲大师合十说道,“没准儿这一去,宗主大人又多几个蛊傀。”
乌有道手捻胡须,呵呵直笑。正要动身,忽见两个蛊傀扶着乌子都奔跑过来,到了近前,那小子歪头耷脑,早已死透多时。
蝎夫人只一呆,扑上前去,放声号哭。乌有道也如受雷击,乌子都是他与蝎夫人唯一骨肉,恃宠而骄,横行谷里。乌有道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蝼蚁,而今亲儿子被杀,心中的滋味倒是难以描画。
他抿嘴瞪眼、脸色铁青,蝎夫人的哭声在山谷中回荡。众弟子无不战栗,唯恐乌有道戾气发作、迁怒他人。
呆了片刻,乌有道回过神来,暴怒道:“他妈的,谁干的?”
冲大师上前一步,沉吟道:“伤口细如蚕丝,应是极薄的软剑从左至右偏心而入,刺入之时,挑断心脉,放眼世上,除了‘飞影神剑’,再无如此手法。”
“啰里啰嗦。”乌有道跌足狂怒,“快说,到底是谁杀了我儿?”
“这个嘛……”冲大师故作迟疑,“应是盐帮之主叶灵苏,不过,她有盐帮和东岛撑腰……”
“去她娘的盐帮东岛。”乌有道怒道,“普天之下,除了梁思禽,老子谁也不怕。”
蝎夫人哭了片刻,突地跳起,指着蛇夫人厉声叫道:“你看守石阵,为何将我儿独自留下。”
蛇夫人冷冷说道:“他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儿,我说的话他会听么?他一心活捉姓叶的女子,自作主张,自取灭亡。”
“无耻狡辩。”蝎夫人粉面溅朱,“分明是你怀恨在心,趁着外敌入侵,设计陷害我儿。”
蛇夫人皱眉不答,乌有道咳嗽一声,说道:“夫人息怒,大娘不是那样的人。”
蝎夫人一听这话,登时撒起泼来:“儿子都死了,你还护着这个贱人?当年偷汉子的是她,如今害死你儿子也是她。乌有道,你还是个男人吗?她在你脸上抹屎你忍了,在你心尖儿上捅刀子你也要忍?反正儿子死了,我也不想活啦。”她连哭带骂,扯乱了头发,扑到乌有道身上厮打。
乌有道尴尬不胜,蛇夫人是原配,蝎夫人是小妾,但因种种变故,蛇夫人自毁容貌,蝎夫人成了专宠。蝎夫人天性善妒,百计陷害,蛇夫人谦退自抑,始终不予对方可趁之机。蝎夫人有子,蛇夫人无子,前者一向引以为傲,如今死了儿子,蝎夫人恨怒发狂,竟将一腔悲愤发泄在蛇夫人身上。
乌有道左右为难,大感烦恼,忽听谷口躁动,夹杂呼喝叫骂。他趁机掀开蝎夫人,快步赶上前去,但见石阵出口,十余个弟子领着蛊傀,团团围住四个男女,见了乌有道,纷纷让出路来。
“谁是叶灵苏?”乌有道高声叫嚷。
“我!”叶灵苏扬声回答。
乌有道眯眼望去,少女清丽绝俗,白衣翩然,袖袍上点点血迹,斑斓如三月桃花。乌有道不由心头一动,问道:“我儿是你杀的?”
叶灵苏一怔,反问:“你就是乌有道?”
“正是老夫!”乌有道傲然说道。
叶灵苏略一沉默,拱手说道:“误伤令郎,非我所愿,还望乌宗主大人大量……”
话才出口,数道红丝破空飞来。铮的一声,叶灵苏软剑出鞘,青光迸闪,叮叮叮一阵急响,五枚暗红色小针掉落在地。
蝎夫人“天蝎针”暗算无功,一拧腰,右手探向腰间,抽出一条火红色软鞭,中分九节,形如蝎尾,飞身纵上,向叶灵苏劈头扫落。
叶灵苏心有顾忌,飘然后退,不想蝎尾鞭迎风抖动,咔咔咔伸长一倍有余,屈曲如意,卷向她的脖子。叶灵苏膝不曲、脚不动,身子向后滑行,去势之快,胜过软鞭。
叮,蝎尾鞭缠中青螭剑,砰,一声爆鸣,软鞭炸开,喷出血红毒烟,烟雾深处,嗤嗤嗤射出数十枚“天蝎针”,红丝漫天,犹如风吹马尾。
“灵苏!”花眠失声惊呼,叫声中,叶灵苏软如柳、柔如绸,身子向后急仰,忽由站立之姿,一变为躺卧之态,婉转潇洒,云散高唐,毒针簌簌簌从她面孔上方掠过,叶灵苏提起丹田之气,启朱唇,开贝齿,对准涌来的红烟,吐出一口如兰似麝的气息,毒烟翻然后涌,反向蝎夫人卷去。
蝎夫人报仇心切,一出手就是生平绝技“天蝎三蛰”,鞭中藏烟,烟中藏针,三样物件都是奇毒无比,粘上一星半点儿,立刻见血封喉,何况三难齐发,对手不知底细,万难全数躲开。谁想叶灵苏仗着绝顶身法,不但躲开,反以一口真气鼓动毒烟,回击对手。
蝎夫人始料不及,不慎吸入一丝烟气,仓皇后退两步,掏出药瓶,倒出两颗解药吞下。
叶灵苏滑出丈许,脚下如安机簧,腿脚不动,挺然弹起,身后传来两声惨哼,两名“毒王宗”弟子为“天蝎针”误伤,摔倒在地,面如血染。乌有道飞身赶到,捏开二人口唇,想要塞入解药,谁想二人把头一歪,当即死了。
乌有道呆了一下,骂声“他妈的。”悻悻放下尸体,回头瞪视叶灵苏。
叶灵苏本想化解恩怨,只守不攻,一味退让,谁知蝎夫人手段太过恶毒,一照面的工夫,又死了两个“毒王宗”弟子,仇恨越结越深,叶灵苏皱起眉头,暗暗发起愁来。
“一、二、三……”乌有道掐指说道,“杀人偿命,叶灵苏,你伤我‘毒王宗’三条人命,这个账该怎么算?”
“算什么算?”蝎夫人好容易化解毒性,大声叫嚷,“把他们全都杀了。”
“闭嘴!”乌有道阴沉沉看她一眼,牙缝里迸出字儿来:“再聒噪一句,我叫你当一辈子哑巴。”
蝎夫人恃宠而骄,忽见丈夫变脸,才想到乌有道的厉害,哆嗦一下,闭嘴不语。
叶灵苏沉吟一下,说道:“我来贵地,本是求医,入谷之时,也对令郎以礼相待。奈何令郎一再施放毒物、大肆袭击,我等九死一生,不得已才加以反击。”
乌有道哼了一声,冷笑道:“无论如何,我也死了儿子,你说该怎么办?”
叶灵苏察言观色,心知无法善了,只好说道:“乌宗主说怎么办?”
乌有道眯眼打量叶灵苏,忽道:“你杀了我儿子,也得赔我一个儿子。”
叶灵苏道:“人死不能复生……”
“谁要死的?”乌有道指着叶灵苏,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你留在谷里当我的小妾,生了儿子才准离开。”
叶灵苏又惊又怒,柳眉倒竖;蝎夫人也变了脸色,望着乌有道,惊惶中透出一股恼怒,锐声叫道:“乌有道,你吃错药了?什么女人你都想要……”
乌有道冷哼一声,随手一挥,蝎夫人张口结舌,突然捂住喉咙、摔倒在地,吐出紫黑血水,一手伸向乌有道,发出呀呀怪声。
“我说过什么?”乌有道两眼望天,冷冷说道,“再聒噪一句,你就当一辈子哑巴。哼,本宗主说的话,难道都是放屁?”
蝎夫人喑哑支吾,连连磕头,乌有道理也不理。众弟子只觉寒心,片刻之前,乌有道还对蝎夫人千依百顺,转眼之间就痛下毒手,翻脸之快,令人措手不及。只有少许年长弟子明白乌有道的心思,此人性好渔色,当年身在谷外,祸害女子无数,囚入谷中之后,宗内女子稀少,妖娆美貌无出蝎夫人之右。乌有道别无所求,对她一味迁就,而今一见叶灵苏,惊为天人,再看蝎夫人,顿觉人老珠黄、刁钻蛮横,从内到外都可厌可憎,他天性凉薄,不恋旧情,转眼找个借口,毒哑了蝎夫人的嗓子。
他手段厉害,神鬼莫测,既有惩戒之心,也有示威之意。叶灵苏望着蝎夫人,油然生出同情,按捺怒气,冷冷说道:“乌有道,辱人者自辱之,你说这些混话,就不怕失了身份?”
“呸!”乌有道啐了一口,“杀儿子赔儿子,天公地道,小妞儿你放心,本宗主老当益壮,床笫之上决不让你失望……”
他越说越不堪,一派宗主与市井流氓无异。叶灵苏气得脸色发白,忍不住喝道:“住口!”
乌有道也不理她,又指其他三人:“这三人也该死,不过本宗主有好生之德,特意大发慈悲,统统练成蛊傀,任我驱使。”
花眠气极反笑:“乌有道,你癞蛤蟆打呵欠、胡吹大气。”楚空山也拖长声气:“是啊,好大一只癞蛤蟆!”
乌有道也不气恼,反而连连点头:“癞蛤蟆五毒之一,老夫以毒闻名,当蛤蟆也没什么不好?”
他脸皮之厚、世间少有,花眠愣了一下,啐道:“肮脏无耻,自甘下流,我听说当年你向梁思禽求饶,足足磕了三百个响头,想必磕头太多,把脑子也磕坏了。”
听见“梁思禽”三字,乌有道便哆嗦了一下,又听花眠揭出当年之短,恼羞成怒,右手一抬,五指挑动。
楚空山素知他的手段,抢上一步,挥袖扫出,只听嗤嗤连声,有细微之物掉落在地。花眠定眼一瞧,那些细物乃是许多小如米粒、透明无色的虫子,有刺多翅,为楚空山掌力所逼,扑在地上挣扎不起。
“招蜂引蝶掌!”乌有道怪眼一轮,“你是楚空山!”
“正是正是。”楚空山呵呵一笑,“我还当乌宗主把我忘了呢!”他说话之时,掌力毫不放松。
天香山庄世代种花,有百花必有蜂蝶,修炼“招蜂引蝶掌”,惯常用到蜜蜂。掌风所及,蜜蜂扑地,振翅难飞,但随掌力增广,蜜蜂也随之增多,起初一只两只,练到绝顶处,一掌之威,笼罩百蜂,使之扑地难起,漏掉一只便不算本事。
透明飞虫名叫“无影蛊”,细小透明、飞行无影,一旦钻入七窍,致死致残,全凭乌有道的心意。倘若对手无知,极易遭到暗算,楚空山曾与乌有道为敌,吃过这蛊虫的苦头,事后苦练“招蜂引蝶掌”,乌有道蛊虫一出,就被他一掌制住。
楚空山双掌上下起伏,好似抚琴濯缨,手法从容潇洒,却将一群恶蛊压得动弹不得。正觉自得,忽听有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楚空山转眼望去,不由一愣。叹气的是蛇夫人,楚空山只觉眼熟,略一端详,冲口而出:“白鹭!”
蛇夫人望着他,目光凄然。楚空山再无疑惑,激动起来,问道:“你还没死?啊哟,你的脸怎么了?”
“我自毁容貌!”蛇夫人幽幽地说道,“我以为,你中毒死了,再也不会来了。”
楚空山老脸发烫,支吾道:“我当年中毒,险些死了,后来又闯过几次山,受阻毒物,始终无法进来。”
“你闯了几次?”蛇夫人嗓音颤抖,激动起来。
“这个……”楚空山咳嗽一声,“其实呢,就一次。”
此话一出,乌有道呵呵冷笑,蛇夫人大失所望。原来,蛇夫人当年容貌甚美,嫁给乌有道为妻,厌恨丈夫粗鄙,长年郁郁寡欢。楚空山风流无忌,但有美人,不问出处,两人一见钟情、暗通款曲。乌有道尽管好色,却不容妻子不忠,一怒之下向楚空山下毒,谁想楚空山内功深湛,中毒后依旧逃脱。乌有道本要率众追杀,不料时乖命蹇,梁思禽找上门来,一战之后,乌有道困死深山,楚空山才算逃脱大难。
蛇夫人情根深种,明知楚空山九死一生,依旧自毁容貌、为之守节。换在以往,她难逃一死,然而大劫之后,乌有道人手短缺,犹豫再三,饶其不死,折磨一顿了事。
楚空山本是浪子,情人不止一个,不忿乌有道下毒,想要闯山报仇。不料一闯遇阻,事后又有新欢,日子一久,便将此事抛之脑后,偶尔自我安慰:乌有道心狠手辣,偷情事发,蛇夫人难逃一死,至于报仇,乌有道困在绝谷、受尽活罪,杀了他反而助其解脱。这么一想,也就慢慢地心安了。
花、楚二人同辈中人,花眠贞静自守,风闻这一段情史,对楚空山老大不屑,故而一路走来,多次出言讽刺。楚空山胜在脸厚,一笑置之,万不料蛇夫人毁容未死,两人四目相对,楚空山羞愧交迸,恨不得挖个地洞钻将进去。
蛇夫人痴守半生,受尽苦难,落得如此结果,不觉万念俱灰。乌有道看了看蛇夫人,又瞧一瞧楚空山,心中既喜且恨,阴声说道:“楚空山,当年你侥幸逃脱,今日可没那么容易。”
楚空山望着蛇夫人,心中有些苦涩,说道:“我来了……就没打算离开。”
蛇夫人的眼神微微一亮,忽又沉寂下来,想起过往情事,眉梢眼角尽是落寞。
叶灵苏心系乐之扬,忍不住说道:“乌有道,还有两个人呢?”
乌有道还没回答,忽听有人笑道:“死了!”
叶灵苏应声望去,忽见冲大师走出人群,手里拿着一根碧莹莹的长笛,正是乐之扬形影不离的“空碧”。叶灵苏心头慌乱,冲口而出:“笛子从哪儿来的?”
“这是无主之物,贫僧取来玩玩。”冲大师笑了笑,“至于以前的主人,中毒化为血水,早已不在人世。”
铮,叶灵苏长剑出鞘,握剑的手簌簌发抖,双眼渐渐泛红。她忍了又忍,两行眼泪还是夺眶而出。
冲大师谎话连篇,乌有道诧异不解,但瞧叶灵苏伤心落泪,不由寻思:“莫非这妞儿对那姓乐的小子有意。哼,要是这样,那小子还是死了的好。人死念消,不留后患。”
他见叶灵苏纵然落泪,也是风华绝美,一时心痒难煞,恨不得立马生擒此女,当下大声叫道:“没错,那一男一女中了本宗主的‘七毁化血散’,化为两摊脓血,你们不想步他们的后尘,那就乖乖束手就擒,老夫让你们少吃一点儿苦头。”
花眠一见冲大师就是怒火上冲,又见叶灵苏伤心,忍不住说道:“灵苏,这秃驴奸诈第一,他的话岂能深信?”
叶灵苏应声凛然,环视四周,只见“毒王宗”弟子均是神气古怪。叶灵苏心头一动,抹去眼泪,扬声说道:“和尚,你想不想要那半部《天机神工图》?”
那图纸冲大师梦寐以求,叶灵苏简直多此一问。但他明白少女的心思,故意笑道:“不想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