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只能去学校找点儿钱了。
我知道找钱这种事儿是很不道德的,所以我轻易不会做,不过现在遇到困难了,杀杀他们的富济济我这个贫相信他们也不会那么残忍地拒绝我。
找钱的原则是杀熟不杀生,因为你不知道这些生的有多生,弄不好钱要不到还被打一顿,赔了夫人又折兵。但也不能太熟,比如不能去一中,七中最好也别去,因为他们对你也很熟,这终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儿。于是我选择了初中转学前的学校,离开那里两年了,想必老师们即使看见,猛一下子也想不起来我是谁,而我对那里的情况也比较熟悉,谁有钱谁没钱心里有谱。
找钱是个技术活儿,套路虽然简单但是学生们基本上都很吃这一套,因为他们毕竟是学生,学生的特点一是胆子小二是跑不了,来学校总能找到,不像外面的人,可以随时消失掉,所以说他们有理由向恶势力低头。当然,指望这个发财也是不现实的,这只是特殊时期的一种自我救援方式。
找钱这种事,不是你看好了人,跟人家伸手人家就给的,毕竟是钱,谁少了都疼,怎么也得挣扎几下,这时候就需要你连哄带吓了。
所谓哄,就是不能说“劫”,得换个声调说“借”,再说一些“你把钱借给我,有了就还你”、“以后有人找你事儿,你就提我名字,没人敢打你”诸如此类的废话,目的就是让他把钱拿出来,当然,以后有钱没钱也不会还给他的。
所谓吓,就是说一些“你要不给我钱我天天在门口堵你,见一次打一次”这样的话,让他听着害怕,目的还是让他把钱拿出来。
两者有机结合,合理运用,基本上就成了。
找钱不能贪,即使他带了很多钱,也不能一次拿完,否则很容易出事儿,比如他告诉学校甚至报警什么的都有可能,一旦出了差错,即使警察不抓你,以后恐怕也不可能再从这个人身上要到钱了。
细水长流,这个道理必须要懂得。钱少了他也不会心疼到哪里去,只要周期把握好了,那就是个长期钱包。
干什么都不容易,干什么都有一套专门的道理,虽然简单,也是道理。
现在是上午十一点半,离放学时间不远了。路边的树阴下有两块水泥板,我提了提裤腿蹲到上面,两只胳膊搭在膝盖上,眯起眼睛等放学铃,以前上学的时候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等放学铃,想不到辍学了还要等放学铃。
校门口的铁栅栏已经有些斑驳,看上去年代比较久远了,院落很小,很安静,听不到读书声,不知道里面在搞些什么东西。
这所学校小到几乎一眼就可以看到全部:校门向东,北边是前后两栋教学楼,南边是一个小小的操场。操场是黄土地和炉渣跑道的结合体,可以看到的两个角落里都种着一棵槐树——这个城市里最常见的树种。太阳很大,照在操场光秃秃的土地上,看上去有些刺眼,有些恍惚。以前上学的时候,我在黄土地上踢过球,也在炉渣道上跑过步,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今天是来找钱的,不踢球也不跑步。
以前上学的时候被街里的小痞子找过钱,可惜我让他们失望了,因为我根本就没钱,所以他们扇我两巴掌骂两句就放我走了,现在自己不上学了,也算翻了身。
学生的钱好赚,这个道理连学校门口卖炸串儿的大妈都知道。他们大部分手头都比较宽松,来上学基本上也都装个十几二十块的,不过我不是冲着这十几二十块来的,这么不道德的事儿最好少干,但干一回是一回,天天小打小闹的要个三块五块纯属犯贱,但有钱的学生毕竟是少数,所以需要精挑细选。找钱和开公司一个道理,都需要固定的客户,这是生存的根基。选中那么两三个人,计算好周期,拿捏好分寸,轮着来,基本上也能维持温饱。比如今天准备劫的那个胖子,就是我选中的第一个固定客户。
不知道为什么,胖子总是很容易成为被欺负的对象,我估计一是因为他们天生富贵相,不坑你坑谁;二是看起来胖乎乎的比较憨厚比较容易欺负。
我找的这个胖子比我低一届,如果他健在的话,那应该上初三了,他在我印象中就比较有钱,据野史称家里趁二百万,二百万必定是个虚词,具体多少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别人更不可能知道。
现在说起来二百万不算什么,但那时候完全没概念,二百万,那得多少啊,一块钱四个镚儿,一万块钱就是四万个,乘以二百,我靠,八百万个啊,玩儿十辈子还能用剩下的把自己埋了。不过这些跟我都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来找一点儿小钱活命。
放学铃响了,看门的人从收发室走出来,“吱呀呀”打开了铁栅栏。不一会儿,学生们开始陆续出现在视线里,钱来了。我看到了那个胖子,用眼神和他打招呼。他赶紧走了过来,满带恭敬地叫了一声:“草鱼哥。”
“嗯。”我应了一声,“我听说有人欺负你,所以过来看看。是谁?跟我说。”
“没有啊,最近我一直挺好的。”他有点找不着北。
当然没人欺负他了,不过是我随便找的一个借口,一来给他点亲切感,二来是提前告诉他,钱我不白拿你的。
“是吗?有事儿别瞒着我啊,哥哥不能让你受了欺负。”
“嗯,知道了,草鱼哥。”他有点小激动。
“有钱吗?借我点儿,着急用,改天还你。”废话说完,我转到正题上。着急用是真的,改天还是假的,当然,他愿意等就等吧,等老子发了财,他要还没死就还给他。
胖子迟疑了一下,没说话。
“你发什么愣?我管你借钱呢,没听到?”
他不情愿地把书包从背上拿下来,伸手进去,动作比一百岁的老头还慢。摸索了半天,拿出来一百块钱,递到我手里。
“还有多少?”
“没多少了……”
“我问你还有多少?”
“还……还有二百。”他傻乎乎地看着我,眼神里有了些畏惧。
“再给我一百,这点儿不够用。回头有了钱马上还你。”
“我爸刚给的我钱,要问起我我怎么说啊……”他觉得疼了。
“你傻啊?你不会说学校让交钱?赶紧着,我还有事儿呢。”
我瞪着眼睛看着他,这种眼神对他这样的学生绝对有杀伤力。
他又慢慢地把手伸进书包,这次像个二百岁的老头。
二百块钱。我捻了捻,装进口袋,然后拍了拍胖子的肩膀:兄弟,赶紧回去吧,有事儿说话。”这是结束语,其实这么胆小的孩子估计永远都不会有什么事儿,所以也说不了什么话,我与他要不是因为钱,永远也不可能产生什么交集——两个世界的人。
胖子走了,留给我一个背影,估计很久见不到他了,下次缺钱了会找其他人。其实我心里还是隐隐有些不安,谁赚钱也不容易,这么没技术含量地白拿白要确实有点儿说不过去。不过转念一想,这么小的孩子上个学拿这么多钱,本身就存在着很大的安全隐患,倒不如我先替他保管着。
我乐呵呵地沿着路溜达,原本来学校之前有点饿,现在饥饿感已经被满心的欢喜填补了。虽然这不是什么长久之计,不过有了钱总是好的,有这点钱撑着,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再去找个好工作,不用再干那些卖货之类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一路走下去,不知不觉走到了七中。中午的时间,不回家的学生都聚集在学校门口吃饭买东西聊天,在一片学生当中,我一眼就看到了孟亚菲,旁边还有八万。他们俩站在校门口说话,看起来俩人还倍儿开心,关系还挺亲密,完全不是老歪说的“八万老缠着孟亚菲”的情形,怎么回事儿?
我无声无息地走了过去,突然站到他们面前。
看到我,孟亚菲神情有些慌乱,张了张嘴没说出来话。八万贱歪歪地一把搂过孟亚菲,冲我挑衅地说:草鱼,上次爽不爽?”
我没理他,连打他的欲望都没有。我觉得这种人又没本事又不能打架而且热爱犯贱狗仗人势,跟这种人纠缠实在是掉价。
我盯着孟亚菲问:“老歪呢?你没跟他在一起了?”
“你当你是谁啊?在不在一起关你什么事?”她躲避着我的追问。
“我问你现在还跟老歪在不在一起?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儿?”
“怎么回事儿?什么怎么回事儿?那杂种配跟孟亚菲有什么事儿吗?别丢人了!”八万继续卖弄他的贱嘴。
“你是不是皮痒痒了?我不想打你,你赶紧滚蛋。”
“我皮痒痒?哈哈!”八万颤悠着一条腿得意地说,“上次是不是没打服你?这么快就忘了?”
我猛地转过头盯着他一脸的贱样说:“你是真不要脸了是吧?”
八万有点儿心虚,表情变得不自然起来,但是当着孟亚菲的面又不好服软,于是冷笑了一声:“你想怎么着?你动动我试试,我让老蒙砸死你。”
“那就试试。”
我一把揪住他往地上摁,拳脚噼里啪啦往他身上落,单打的话他完全不是对手,这事实验证多少次结果都一样,两分钟他就没有还手的能力了。
我实在想不通这种人为什么这么喜欢犯贱,有什么资本犯贱,一次一次打了不改,甚至都懒得打他了他还要继续犯贱。我知道这次打了他他肯定还是不甘心,还要叫他那个什么哥哥来报仇,不过实在没必要考虑这么多,人活着本来就是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想活的自在就没有坦途,前怕狼后怕虎只有当孙子的份儿。
我把手从他身上拿开,他爬起来,恼羞成怒地冲围观的学生咆哮。我都替他丢脸,要是我,要么就扇自己一顿要么就马上消失。
转头看看,孟亚菲已经不见了,看来她比八万要脸。看孟亚菲今天的表现,我几乎可以肯定,要么是老歪被耍了,要么是老歪和八万全被耍了,看来这女的真不是什么正经人,不知道老歪现在怎么样了。
这段时间我和东子混的比较熟,他经常穿的整整齐齐地去打游戏机,看起来应该有个体面的职业,或者家庭条件不错。我对这一点比较好奇,但终究不太好意思问,只是一直在心里嘀咕。有时候他也带一些其他人,不过我和他们都不太熟,只有一个叫老白的说过几次话,通常情况下都是靠游戏交流。在游戏厅泡了一上午,打得头昏脑涨,我捏着最后两个镚儿坐在沙发上发呆。
东子走过来说:“不想玩儿了?”
我茫然地点点头,没吭声。我觉得有些无聊了,每天混在这里打同样的游戏,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样的日子才是尽头。虽然无法克制自己走进游戏厅的脚步,但是心中的失落感越来越强烈。
“我带你去我那儿看看,走吧。”东子把我从沙发上拽起来,往门外走。
“你那儿?你妈没在家吧?”
东子笑了笑,没吭声儿。走就走,反正也没事儿。
我们俩一前一后地进了一个城中村,村子比较破旧,隐藏在城市里,隐藏在林立的高楼之间,像白净的脸上的一颗黑痣,既是瑕疵,也是点缀。七拐八拐地,他把我带进了一处平房。
院子里一片光秃秃的,很难找到生活的痕迹,灰尘落得到处都是,只有悬挂的铁丝上晾着的几件衣服还让人感觉这里有人居住。
进屋之后,我看到老白和另外几个人光着膀子,围坐在床上打牌,每个人面前散落着一些钱,见我跟着进来,他们稍微有些诧异,不过这种诧异只一秒钟就消失了,招呼了我一声继续打牌。
靠墙的一个破沙发上乱七八糟堆了一些脏衣服破报纸什么的,我用手扒拉扒拉,扒出来一块地方坐在那里,四下打量起这房间。
一张大床,客厅和卧室各一个沙发,破旧程度和游戏厅里那个不相上下,还有一张落满灰尘的桌子和一个没有门的柜子,所有这些东西全是破旧的,像是刚从旧货市场拉回来。墙上有一面可以照到全身的镜子,缺了一个角,但不影响使用。一地的烟头显示着房间的主人是个非常懒惰的人,想不到衣着光鲜的东子居然住在这里,真是出淤泥而不染。
“你们平常除了打游戏机就在这里玩儿牌?”我问东子。
“嗯。”
“睡觉也在这儿?”
“嗯。”
“那靠什么来钱?”
听到我的问话,老白他们怪笑了几声。东子也笑了,弹了弹烟灰,一张口就把我说蒙了。
原来,他和一帮哥们儿是在公交车上做扒手的,说实话,我在学校算是个人物了,基本上没什么不干的,可是这种实打实的坏人,还真是第一次见。
扒手,这是什么行当?我的脑子里瞬间出现了很多武侠小说里穿夜行衣带刀蒙面来无影去无踪的形象,于是东子在我眼里瞬间笼罩上了一些神秘感,继而从心里泛起了一些崇拜。
“出去别胡说八道。”有人喊了一声。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东子接了一句:“放心吧,这小子不错,挺够意思,出不了错。”
“东哥,你教我两招吧。”我试探着问他。
这种人可不是轻易能碰见的,我心想艺多不压身,反正也不吃亏,学会了出去跟谁显摆显摆都是个新鲜刺激的招数。
“不行。”他斩钉截铁地说。
“看看,马上就来抢你饭碗了。”他哥们儿打趣。
“为什么不行啊?你就随便教我两招,我又不抢你们生意。”
“你以为这是什么好事儿?小孩子不学点儿好学这个干吗?
不定哪天手痒痒控制不住就跟我们一样了,万一进去了,后悔吧你!我们这是没办法,混口饭吃,你光看见好玩儿了,倒霉挨打进局子的时候你没看见。”
无论我怎么说,东子就是不同意。我后来又降低条件,改为跟他们去公交车上走一圈儿见识见识,可是还是被拒绝了。我估计还是因为不太熟,他们信不过我,我决定以后和他们多拉扯拉扯,总有一天他们会答应传授我本事。
我想到去看看老歪的时候,已经是八月份了。这时候学校已经放假,再开学老歪就是高二了,而我就永远地停留在了高一。
老歪和几个月前看起来没什么变化,还是一脸若有若无的淫荡,傻呵呵地笑。我们找了家小饭馆,喝着啤酒神侃。老歪说起了耶耶,说起了陈先生,以及一些搞笑的事,逗的我直乐,他说在学校没有我,觉得很无聊,其实我自己在外面也觉得无聊。
我问起他的学习,他一拍桌子:“咳,别提了,自从你走了,没人给我偷试卷了,全露馅了。期中考试直接倒数第一,陈先生问我怎么成绩下降的这么反常,我就蒙他说考试前太紧张,失眠了一晚上,结果第二天看着卷子什么都想不起来,就这么把他打发了。结果期末考试又是倒数第一,这回没法拿失眠当理由了,老失眠也不是个事儿呀,就在那低着头不说话,让他自己琢磨去吧。”
“怎么跟你妈交代的?她没砍你两刀?”
“交代个屁呀,我跟他们摊牌了,说自己就这么点儿水平,爱怎么着怎么着吧,他们拿我也没办法。本来就是,进去的时候就是买的,现在让我考前十,能考倒数第十我就知足!”
他问起我的情况,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照退学之前的雄心壮志来说,现在早该步入正轨了,可是干了点什么呢?当了几天卖货的,打了两架,玩儿了很多游戏机,认识了个东子,无论哪一点说出来都不那么理直气壮,到现在还沦落到靠去学校劫小弟弟的钱维持生活的地步,实在是说不过去。于是我就摆摆手说:“赚钱不着急,先积累积累社会经验。”
老歪微醉,说:“胸有成竹,必成大事啊。”
成大事,怎么成大事?愿望是良好的,道路是曲折的,我有点迷茫,想岔开话题。忽然我想起那天见孟亚菲的事,我问他:你跟那女的怎么样了?”
“挺好挺好,那关系是稳中有升啊。”
“那八万呢?还缠着她呢?”
“早不知道死哪去了,反正没见她说起来过。”
看到老歪这样子,我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如果我把我见到的事告诉他,那对他未免太残忍了,如果我鼓励他继续努力,那无疑是把他往火坑里推。正犹豫着,他问我:“你有什么看法?”
我皱了皱眉头,忽然冒出一句:“你别跟她在一起了,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怎么就不是好东西了?”老歪借着酒劲儿直起脖子,看表情有点儿急。
“总之你别跟她在一起了。”我无言以对。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她?她哪得罪你了?从我见她第一眼开始,你就跟我说她不好,还给我编造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吓唬我。
我问过她了,那根本就是从来没有的事!都他妈你们嫉妒,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是兄弟吗?是兄弟就别跟我诋毁她!”老歪红着脖子红着脸冲我喊,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因为过于激动。
我默默地看着他,等着他平静下来。关于孟亚菲的过去,确实无从考证,也没有考证的必要,但她现在的行为,却是我亲眼看到的——她的确是滴水不漏地徘徊在老歪和八万之间,而且让这两个男人都把她视作珍宝,百般呵护,这样的女人实在是太可怕了,我不想看着老歪就这么被玩儿死。
“我知道了,草鱼,你肯定是喜欢她!是不是?我说怎么看见八万你比我还急,你喜欢她也不至于这么干吧?”
“你他妈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我也急了,想不到我为了帮他而跟八万动手,后来还被人回打一顿,他现在居然这么说。
“你要不喜欢她你挑拨我们干吗?”
“你他妈就一傻逼!”我从腰里拔出BP机,啪地摔到桌子上,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觉得我不能在这里多坐一秒钟了,否则很可能控制不住自己把我见到的事情说出来。这件事对老歪的刺激会有多大,难以预料,但看他现在无法自拔的劲头,我觉得我最好还是闭嘴。
人各有命,希望他好运吧。只是想不通世界上怎么会有孟亚菲这样的女人,岁数不大花招这么多,最终让两个傻逼男人造就了这么一个水性杨花的败类女人。可惜我不是女的,否则我一定要摁住她狂打一顿,打她个满脸开花,省得出来祸害人,现在我只能诅咒她出个车祸再不就是天上掉个铅球铁饼啥的砸她个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