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木兮侧过手腕看了下时间,距离下课还有四分钟。
台上戴着一副老式古董眼镜的教授还在孜孜不倦地讲着,“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的关系是…”
周围都是窸窸窣窣收拾书本的声音传来,很小,又很乱,听得人心烦。
她撑起额角看向窗外,正巧有只乌鸦飞了过来,在窗台上歇脚,不偏不倚地落进她的视线范围。
看来今天一定没好事,她淡淡别开眼。
再次看向腕表时,还剩一分钟了。
把课本和笔记塞进包里,她径直站起身,迈下台阶往后门的方向走去。
“哎,这位女同学,下课时间还没到呢,你这是……”
耳边飘来那位教授年迈却认真的声音。
沈木兮穿过长长的通道,在后门口停下,转身迎上讲台那道带着警示的目光。
铃声响了。
她勾了勾唇角,推门出去。
隔着那扇门,她听到里面有欢呼声,还掺杂着几声起哄的口哨声,或许,还有老教授的怒哼和斥责。
当然,最多的一定还是议论声。
因为她是沈木兮啊。
因为她姓沈。
迈下教学楼的最后一级台阶,她拢了拢身上宽松的外套,低头从包里取出手机,准备给沈木腾发信息。
对面有群男孩子嬉笑着拥了过来,带着实质性的目光全都直勾勾锁定在她身上。
沈木兮有些不耐烦地蹙起眉心,一抬头,就见一个抱着一束玫瑰的男生正在对自己笑,露出一口小白牙。
几秒钟的对视,她隐约记起来,面前的人,好像…拒绝过一次了?
那人身后站了十来个男生,勾肩搭背,嬉笑耳语,身上还穿着校篮球队的队服,说是来助威打气的,倒不如说是来看热闹。
“我是大三中文系的苏恒,学妹,我喜欢你!”
那束花又往她面前凑了凑,对面的男生望向她的眼睛亮亮的,饱含期待。
玫瑰花瓣上还沾着水滴,颜色新鲜得不属于这个季节的飘黄。
她拿起夹在花束中的浅黄色信笺,字迹十分秀气,上面写了一句她再熟悉不过的情诗。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卿兮卿不知。
不知怎的,她忽然就觉得这个年纪真是幼稚。
把卡片折好又放回花束里,她取出一支玫瑰凑到鼻尖轻轻闻了一下,然后倾过身在男生耳边说:“真是不好意思,玫瑰我只喜欢保加利亚玫瑰谷空运过来的,而且,除了黑玫瑰,其他的颜色我总是觉得好像和月季花没差。”
看着男生眸光一暗,脸上的表情登时僵住,她满意地弯了下唇角,把玫瑰插回花束,迈下台阶转身离开。
那群围观者像是终于等来意料之中的一幕,热情地上前对男生一通安慰,无非又是一些沈家大小姐自恃清高看不上他们这些平民百姓的自嘲云云,一群人很快就若无其事地勾肩搭背走远了。
沈木兮罔若未闻似,完全没有被这个小插曲影响到。
她拿出手机解锁,继续给沈木腾发信息。
冰箱里有饺子,不用等我吃饭,作业自己按时完成。
这几乎是每天的傍晚时分都雷打不动的一种仪式。
手机刚放进口袋便开始震动。
沈木腾的电话,她接起。
“姐,我吃饺子都快吃吐了,所有的面食都够够的了,今晚吃牛排行吗?几分熟都行,不不不,只要不是全熟就行。”
电话那端是少年特有的青涩而稚嫩的抱怨,总是让人狠不下心拒绝。
沈木兮放在口袋里的另一只手用力蜷了蜷,像是想抓住什么,指甲嵌进手心,终究是徒劳的,没有任何可以让她抓住的东西。
她沉默着,垂下眼,无意识看向脚下那几片被人踩碎的叶子,斑驳枯黄的纹路碎了一地,散在青白色的石板上,苍白而无力。
她轻声应他:“那好,我待会叫外卖给你送回去。”
挂掉电话,她取出卡包,一张张翻里面的贵宾卡,到最后了,终于翻到那张伊丽莎白西餐厅。
倒了三次公交车,她站在餐厅高大华丽的旋转门外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
门口的侍者还记得她,微颔首,面无表情地叫了一声:“沈小姐好。”
然后毫不避讳地,她刚穿过旋转门,那位小门童就跟对面的同事开始交头接耳,小声嘀咕起来。
至于是什么呢,她已经听了太多,都麻木了。
“帮我打包一份牛排,”她取出那张贵宾卡递给前来接待的服务生,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要今天特价的那种,七分熟。”
服务生看着她手上那张银色的顶级贵宾储值卡,嘴角像是几可不查地撇了一下,“好的,我先帮沈小姐查下余额。”
她笑了笑,喉间忽然涌出一阵让人窒息的苦涩。
“再帮我倒一杯白开水,谢谢。”
服务生微微福了下身子,转身走了。
几分钟后,那人端着一杯清水回来,放到她手边,冷冷清清地说,“沈小姐的卡里只剩两百八十元,今天的特价牛排是两百九十九元,经理说是帮您打了折扣,余下的钱您就无需再补了。”
沈木兮低头笑了一声。
“好啊,替我谢谢你们经理。待会能帮我送下餐吗?我把地址写给你。”
服务生仍旧是一副训练有素的官腔,客套地拒绝道,“不好意思,按照餐厅规定,您的消费没有达到送餐标准呢。”
服务生说完就走了,换了张脸,低眉顺目地去招待着她斜对面那位仪容精致的太太。
她望着手边那杯还荡开一圈圈水波的白开水,发现已经找不到去冲刷那股苦涩的迫切了。
这就是她活了十八年,却从未看清过真实容貌的人情世故。
提着打包好的食物穿过那扇旋转门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又想起四个月前的生日宴,也是这家餐厅,也是这些侍者,什么都没变,却又什么都变了。
最近半个月总是有风,干冷的,刮过皮肤,是生了锈的刀子,钝钝的,能把人的心都吹凉了。
她拢了拢身上的外套,低下头快步往公交站牌的方向走去。
脚下那层枯黄的叶子被风轻轻一卷就飘起来,在空中打了几个滚,又扑簌摔回去。
没有分量的存在,就是注定要随波逐流,这是连一片落叶都懂的道理。
倒了几班公交车,到家的时候天色都黑透了,月亮被厚重的云层遮住,似乎怎么也挣脱不出来。
触目所及都是黑色,像极了今天下午看见的那只乌鸦。
沈木腾正趴在客厅那张简陋的书桌前认真地埋头写着什么。
见她进门,他抬头喊了一声:“姐。”
少年的声音轻飘飘的,听不出生气。
沈木兮走过去看一眼他面前放的两张模拟试卷,确认他的确在学习,把餐盒放到旁边,叮嘱他:“先吃完饭再写作业,自己用微波炉加热一下。我去做家教了,待会早点睡,不用等我。”
时间就要来不及了,她交代完,转身要走,沈木腾又突然拉住她的胳膊。她回头,少年的眼睛明亮且纯粹,仿佛她面对那些暗无天际的黑夜里,唯一的光。
“姐你吃饭了吗?我把牛排给你留一半回来吃吧,你看你最近瘦的,衣服都变大了。”
她怔了一下,眼睛立马就湿了,喉咙哽住,差点忘记该怎么发出声音。
“我晚上不吃饭的,你自己吃。”
沈木腾还说了一句什么,她没听到,那扇防盗门在身后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楼道里坏了许久的声控灯忽然亮了。
她抬头看了眼那盏白炽灯,用力抿紧嘴唇,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她要保护好他,她要看他健健康康的长大,她没有退路,更不能软弱。
这个小区太老了,没有物业,没有保安,就连路边的灯都是昏暗的,明明灭灭,随时都会彻底罢工一样。
暗夜里的灌木丛看起来像是一只只蛰伏的小兽,沉默等待着猎物的出现,沈木兮呼吸有点乱,脚步也乱,几乎是小跑着来到了小区门口的马路上。
不是第一次这样走夜路了,却总也习惯不了。
拿出手机看眼时间,已经七点,上班马上就要迟到,倒公车一定来不及,她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报了地址,那司机透过后视镜意味深长地多看了她两眼之后踩下油门绝尘而去。
还是迟到了。
她穿过员工通道直接进了更衣室换好工装,这才绕去酒吧大堂找领班解释。
意料之中的,免不了又是一阵训斥。
她低头听着,双手有一下没一下绞着衬衣下摆,一句话也不敢反驳。
好在吧台的调酒师司影打了个响指叫她:“木兮,把这几杯酒给七号卡座的客人送去。”
领班这才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她过去工作。
沈木兮对司影笑了笑算是感谢,将那三杯威士忌在托盘放好,侧身小心穿过人群往七号桌的方向走去。
台上的重金属摇滚正是高潮,似乎在这个地方,分贝才是证明音乐的唯一方式。
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异类,因为她每次看到这个乐队的时候总在心疼他们手中的吉他和贝斯。
她也已经很久没有摸过吉他。
视线所及,都是形形色色的餍食男女,斑驳迷离的光影从他们脸上扑簌跃过,那些人神色各异,却又仿佛都是同一种表情。沈木兮用力闭了下眼睛,她觉得自己已经看不清这个世界了。
七号桌是两个男人。
她低头将三杯酒依次放到木桌上,规规矩矩地转身准备离开。
“Waiter。”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
沈木兮回身,下意识先往自己对面的软座看去。
那个男人恰好也抬起头来,两道清淡的视线与她相撞。
男人上身是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衣,扣子解开了两颗,随意敞着,若隐若现可以看到颈侧精致微凸的锁骨。
表情匮乏的一张脸,薄唇微抿着,漆黑深邃的眸底带一抹酒意,安静地,审视地看向她。
沈木兮像是被那束目光钉在了原地。
鬼使神差,忽然就忘了自己是为什么转身。
“嘿,美女。”眼前忽然伸出一只手,轻晃几下,切断了那两道笔直胶着在一起的目光。
沈木兮瞬间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眼睛往旁边看去,嘴里也应着:“您好。”
那人笑得痞里痞气:“新来的?以前没见过你啊?”
她往后退了一步,与对方拉开距离,低下头:“是,我刚来两个星期。”
那人“啧”了声,像是被勾起兴致,突然起身逼近她,抬手勾起她的下巴,眼睛半眯起来,细细打量了一下她的脸:“那看来我是两个星期没来了。”
沈木兮脸色猛地变了,她皱着眉无比抗拒地扯掉那只捏在自己下巴上的手。
“诶,这是不是沈家那丫头?”
那人像是想起什么,眼前一亮,立马扭头去看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似乎是想让他帮忙确认一下。
男人表情依旧冷淡,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沈木兮咬了咬牙,缓慢而清晰地说:“我是。”
“我就说看着眼熟呢,你生日宴那天我还去了呢,丫头是不是缺钱花了?陪哥哥喝一杯,随你开价,怎么样?”
那人说着就要伸手去搂她的肩膀。
“滚!”沈木兮侧着身体躲开,她再也忍不下去了,这些日子所有的压抑仿佛在顷刻间爆发。
她愤然转身,正要离开,胳膊猝不及防地被一道极大的力度扯过,完全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已经重重摔进一个男人怀里。
膝盖磕在了木桌一角,一阵密集的钝痛飞快窜进她的四肢百骸。
沈木兮疼得眼泪都出来了,雾气弥散的视线里,那张被她用目光勾勒过的脸突然低下来缓缓朝她靠近,几乎要碰到她的鼻尖。
有极淡的烟草味迅速笼罩了她,空气里还掺杂了另外一种清冽,像是百利甜酒,又像是一种特制的香水。
沈木兮咬紧嘴唇,一双猩红的眼睛倔强地瞪着他。
他不知是从她的眼底看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突然有了变化。
“那么,给你二十万,买你一夜,怎么样?”
浓重的酒精气息喷洒而下。
丝毫没有犹豫,沈木兮抬手一个耳光甩了过去。
男人被打得偏过头,手上困着她的力度却没有丝毫放松。她眉头一皱,索性借着此刻的姿势一仰头,对着那道骨线分明的锁骨发了狠地咬下去。
男人果然吃痛地“嘶”了一声,随即松开对她的束缚。
一直到沈木兮的身影彻底淹没在人潮中,变成一个被晃散的黑点。
“卧槽,遇白,这丫头敢打你?”杨言似乎愣了好久,终于回过神来,脸上却全是看好戏的惊喜。
“不止打了,”季遇白摸了摸锁骨上那道牙印,须臾,忽然就笑了。
杨言被他笑得心里有点发毛。
“不过,我刚才也就说说而已,你这玩笑开的,让人家小姑娘卖身?”
白纪然烦闷地揉了下眉心,沉默片刻,捞过手边那杯酒呷了一口,嗓音很淡:“沈长安的女儿,骨子里和他还真有那么几分相像。”
杨言愣了愣,不知怎的,忽然认真起来。
“你还是别祸害人家小姑娘了,沈长安跳楼之后没多久他老婆就得抑郁症也自杀了,现在只剩下这两个孩子相依为命,其实想想也挺可怜的。但是那沈长安他不懂得见好就收也怪不得别人,上面的钱敢这么花的,啧啧,就是这俩孩子倒霉了。”
季遇白微眯起眸子睨他一眼,意味不明。
手中那杯酒泛着浅褐色的光泽,像极了记忆中那个人瞳孔的颜色。
他近乎呢喃,醉了般的低语:“那团火,烧到我了。”
杨言没听清,好奇地靠近他,拔高音量:“遇白,你说什么?”
“回家,累了。”季遇白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力,他随手扔开那个酒杯,杯底摇摇晃晃,液体倾洒,碎在桌面,竟是同样的颜色。
他望着那处潮湿的水渍,缓缓闭上眼睛,指背在脸颊处轻擦而过,还有些刺刺的疼。
醒了,很快又醉了。
就快十年了,早该如此清晰地痛一次。
可,从来没人给他这样一个机会。
酒精带给大多数人的,是催眠。
带给他的,却是鲜少的清醒。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可即使如此确定,他还是把自己困在了原地,别人进不来,他也出不去,一个隐形的囚笼,甚至,只有他自己才能看到的铜墙铁壁。
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没有颜色,或者,是灰色的,飘满了吹不散的雾霭,很厚。
他每天都会看到不同的人,见到很多张脸。
没有表情,没有温度。
那些人眼中的他,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他以为自己早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颜色,终其一生,也都该如此。
但是刚刚,他从沈木兮的眼底看到了其他的色彩,鲜艳的,燃烧的,是火焰的炽热。
她讨厌他,憎恨他,咬牙切齿。
她抽他一个耳光,她狠狠地咬他。
他没想睡她,那句话,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他觉得,他大概是生病了,因为,他居然很希望可以会有人这样对他。
他清晰地感受到,身体最深处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撼动了。
或许,是他被酒精唤醒的那抹灵魂。
需要被救赎,却从来没有人发现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