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把钱还了，还加了利息。我也是如此。
张洛伊接电话的时候心不在焉，最后突然说：“有个事儿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什么事儿？”我立刻警惕起来，估计H集团又有大动作。
“我实在不想告诉你，你这人不知道能做出什么事来。”
“告诉我吧，我这人很可靠的。”我笑着说。
“张晋，你记得吧？”
“知道，他怎么了？”我急切的问，“他在哪里？干什么去了？”
张洛伊顿了一下：“他出家了。”
“出家了？”我楞了一下，“五台山还是西藏？”北京最近几年掀起了做居士吃素斋的热潮，最受欢迎的是仁波切。
“都不是。”张洛伊理解我的意思，“他真是出家了，当和尚了。”
我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他老婆跑了，他把孩子托付给了亲戚，就出家了。”
仿佛在放幻灯一样，一幅幅画面在面前晃动，无论场景如何变幻，那双真诚的眼睛不变，脸微微仰起，眼镜片闪着光。
“喂喂，你听见了？”
“听到了，他就是那种人。太正常了，很合理。”我慢慢地说。
张洛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知道就行了。好好过日子吧。挂了啊。”
“等等，他在哪儿？”我突然反应过来。
“你问这个干什么？”张洛伊反问，：“要劝他回来？”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你和他不熟，你怎么知道的？”
“一个同事的对象在宗教局，看到了他的名字，发现他是我校友。”
“他现在在哪个寺庙？”
“南昌佑民寺。”
佑民寺就在八一公园的旁边，我仿佛又听到了嘈杂的喧闹声，闻到了炒米粉的油烟，四周一片幻影。没有人能理解一个在北京生活的上海人为什么跑到一个不相关的地方出家，除了我们这些年轻过、单纯过、梦想过的同学们。印象中那里只有快乐，纯粹的，无忧无虑的快乐。
“我要去看看他。”我声音颤抖着说。
“不要去了，”张洛伊幽幽地说，“他已经出发，三步一叩首，去普陀山还愿。你劝不回来的。”
“我想去看看。”我坚定地说，“哪怕看一眼也好。”
阔别二十年，南昌的天气依旧和记忆里一样灰暗而湿润，一片片金黄色的油菜花鲜亮热烈，映花了人的眼。出租车的司机毕竟熟悉地形，在一条川流不息的省道旁发现了一个褐色的身影，他每走三步，就虔诚地下跪叩首，然后再次起身。每个动作尽心尽力，一丝不苟。他把自己全部身心都投入了进去。
我跌跌撞撞追了上去：“张晋！张晋！张晋！”我喊着喊着眼泪不自觉地出来了，“张晋你没事吧？”
那个身影恍若未闻，直到我拦住他。
是张晋，他穿着黄褐色的僧服，虽然剃了光头，脸色灰黑的厉害，但还是他。圆圆的脸上架着一副眼镜，微微的闪光让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他看着我，露出了一个平静、诚挚的笑容。
“阿迪，你来了。”他微微稽首。
“张晋，张晋，你怎么了？”我抱住他，呜咽道，“你怎么能这样呢。”
“阿迪，”张晋从来没有这样镇静与宽厚，他轻轻推开我，“贫僧法号弘敏，你以后叫我弘敏。”
“张晋，”我终于冷静下来，“你就这么出家了？回家也可以修行啊。”
“我现在很好，平安喜乐，非常宁静，无上妙理，都在一念之间。”张晋继续走了三步，跪下去深深叩首，全身心沉醉其中。
“张晋，你去了普陀山以后，怎么办，跟我回北京坐寺吧？”我跟在他旁边问。
“随缘。一念兴，一念灭，终不过一个空字。”张晋走三步，继续叩首，闭目致意。
“你的孩子呢？”我跟在旁边痛心地问：“他那么小，还不明白这个世界，你怎么忍心啊！”
“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张晋继续做他的动作，一丝不苟。他的膝盖、手腕、肘部，都缝着厚厚的垫子，上面沾满污泥。他挺直了腰板，背着打得整整齐齐的背包，一往无前。犹如一个坚定的锡兵。
“张晋，你把孩子给我吧，我一定好好待他，他就是我的孩子。”我愣了一会儿，又追过去。
张晋不答，继续向前。来来往往的车辆常常放慢了速度，经过的瞬间看上一眼，然后驶去。
我傻乎乎的跟了很久，中午时分，张晋取出饭盒，向路边的饭店走去化缘。
“张晋，我给你点菜，你进来歇歇。”我大声说。
“出家人，必须化缘，有食而已。”张晋和气而谦卑地问着路边店的姑娘说：“女施主，能否有些剩下的饭菜，赏给出家人。”
服务员吃惊地看着我们两个：“有，有，师傅请进。”
“有什么素菜，快上，我结账。”我喊道。
“不要乱我修行。出家人，有剩饭就好。我身上脏，就不进去了。”张晋向着服务员深深稽首。
服务员转身向里面跑去，很快，几个女服务员都跑到门口看热闹。
“师傅，请进来坐吧，喝杯热茶。”一个老板娘模样的女人走出来，客气地说，“饭菜正在做，马上就好。”
“不必了，出家人，有剩饭就好。重新做菜，就是我的罪孽。”张晋把水壶和饭盒递上，“请给点热水、剩饭就行了。出家之人，此身不过多余之物，何须讲究。”他和气的说。
“大师请进来坐吧。”老板娘表现地更加尊重。
“罪过罪过，扰了你们的清静。我们行脚僧，身上灰尘多，不能给你们带来麻烦。”
张晋谦卑地在路边众目睽睽之下用完一餐，讨水洗净餐具。道谢，然后启程。他不悲不喜，坦然处之。老板娘表现的越来越尊重，合十相送。
“这是真和尚。”她大声的对服务员们说。
蒙蒙的下起了雨，若有若无，缠绵于天地间，路边的野花有的素淡，有的鲜亮，有的细腻可人，唯有大片大片的油菜花更加地热烈奔放。
我跟在他身边，开始讲起了过去的人，现在的事。
“韩丽从国外回来了，她现在还是未婚，我估计她肯定有些事没法说……”
“林湄现在在广州，张秋立和她在一起，据说还没有孩子……”
“我一直怀疑顾佩瑶当年找过张洛伊，她们当年肯定有过接触……”
我摸了摸头发，它们已经湿了。张晋很镇定地从背包上抽出油布雨披，扎到自己身上。
“阿迪，”他微微笑笑，“不要乱我修行。你回去吧，雨披就不分给你了。我很好，愿你如意。”
“你有钱没有？我给你。”我绝望的问。
“不用。我带的钱，但用不上。”他转身继续自己的行程。
我跟他走了很久，然后雨大了。他到旁边一家住户门口化缘，请求在门前屋檐下借宿一夜。农户惊慌地拒绝了，他很从容的走向下一家。
我在屋檐下陪他呆到了半夜，他打坐念经，然后休息。我实在熬不住，找了个小旅馆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我追了很久，才远远地看到那个坚定的身影。
我在路边坐下来，坐了很长时间，颓然看着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视线之内，突然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冲动，想把我的故事、我们的故事、我们的梦想与失落倾诉出来。我希望时光倒转，让我们重逢在那些青春的日子。
“大排，”我拨通了电话，“给我一个张秋立的电话。”
“你到广州了？”大排问：“找他干什么？”
“没有，我找他说点事。他现在忙什么？”
“不知道。我们也好长时间没联系了。我存了两个号码，都发给你啊，你都试试。”大排絮絮叨叨地给我发过来。
我顺手就拨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