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钟琪身居朝廷中枢,面对着皇上和朝中重臣,这才感到自己才疏学浅、道行不深。方才听到皇上要用兵,不知轻重插嘴说话;听闻斥责,又慌的手足无措、心胆俱裂;而后又听张廷玉话语中竟向着自己,又觉得缓过一口气来。心中真是五味杂陈,翻江倒海一般。不得不佩服眼前几人城府如海、听音辨意的内敛功夫了。再不敢造次,俯身在地,只是倾听。
最近刚补到上书房的马奇,听皇上和张廷玉说道这里忍不住说话了:“万岁,关于底下官员勾结药商一事,臣打听了一下,竟是骇人听闻……”
康熙吃惊地问:“什么,什么?你说下去!”
“是”马奇奏道:“如今吏治败坏,贪贿成风,已经到了不可等闲视之的地步了。此次要说安图县令和知府联手偷卖药材,谋取钱财,也不是不可能。人们常说,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其实,十五万、二十万都不止。他们花钱买个官,当了官就捞钱,捞了钱再去买更大的官,往复不止,滚雪球似的。科场也是如此,秀才五百两,举人一千两。进士多少,奴才不知道,可能也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奴才看,是要整治一下了。”
佟国维是几位上书房大臣中唯一没有说话的,这时也接过话头说道:“皇上,下面这些官员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长白山盛产药材,自然是指着卖药发财。江浙等地,出产丝绸,那里的官员一年仅从本地织户身上抽的头子,也能顶上一个二品京官几十年的俸禄了。更别说那些靠这些生意发家的商户,每年的给当地官员的孝敬银子,更是让人瞠目结舌。朝廷发的那点薪俸,在他们眼里,早已经看不上了。所以人浮于事,不思进取,整日里竟是吃喝应酬,拿钱办事了。”
马奇接口道:“更可恶的,是有些官员贪了银子不说,还向国库借钱。说什么穷乡避壤,生活窘迫,好似活不下去了。户部报称国库尚有库银五千万两,可是臣查的结果,几乎全是借条。其中不乏一些富庶省份的官员。国库现实际存银不足一千万两……”
“啊,竟有这事!”康熙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叫。他只觉得两眼发黑,耳朵轰鸣,霎时间心跳加快,脸色苍白,一阵头晕,颓然坐在龙椅上。没想到下头已腐败到如此境地,国库银子竟也被借光了,假若一旦国家有了内忧外患,将何以应付?!
过了好大一会儿,康熙才强自镇定下来,喃喃地说道:“好!好!好!,好一个太子,朕把治国理财的事儿交给他办,他竟然替朕管成了这个模样,而且还把朕蒙在里面……”
康熙皇帝年龄越来越老,身体也是一天不如一天。满朝文武瞧在眼里,都想先替自己寻个靠山,找条后路。若等到新皇登基,再寻阵营可是有些迟了。加上本来的储君,二阿哥胤礽前些年因举止乖张、祸乱后宫被废;后来虽查出是大阿哥胤褆施了咒魇之术,谋害胤礽,恢复了皇太子的身份。
可在众人眼中,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二阿哥已失了圣望,虽还有四阿哥和一些臣子尽心竭力帮衬着,难免已不比从前,难负众望了。反倒是八阿哥、十四阿哥二人呼声颇高。一个是礼贤下士、温文典雅的八贤王;一个是少年英俊、能文能武的十四郎。众臣工们凭着自己的眼光和平日里蛛丝马迹透露出的消息,纷纷选择属于自己的阵营。
这上书房三位大臣里,除张廷玉保持中立外,马奇、佟国维都是向着八阿哥的人,朝中称为阿哥党。另有一批官员向着太子,称为太子党。十四阿哥因为年龄尚轻,虽也有人看好,确还比不得这二人,羽翼未丰。
此时听皇上提起太子不争气,二人俱是心中暗喜,心想此番又为八爷上位立下了功劳,正待添油加醋,再说几句。只听康熙说道:“朕有些乏了,你们先下去吧,容朕想想。是啊,是该好好想想了。”
三人听了,忙磕头告退,亦步亦趋的向外走出。康熙看了还跪在地上的觉罗武木纳和岳钟琪一眼,又道:“岳钟琪,你也退下吧,下去好好思过,就这几天,朕自有旨意给你。觉罗武木纳,你且留下,朕还有话问你。”
岳钟琪听了,磕头谢恩,满腹心事的随着几位大臣退下了。屋内此时就剩下康熙和觉罗武木纳二人,康熙嘬了一口桌上瓷杯里的*,说道:“起来吧,坐。他们都走了,你现在给我细细说说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仔细了,也说说你是怎么看的。此事和八阿哥到底有无干系?”说罢,闭了眼睛,往那龙椅上一躺,静等回话。
觉罗武木纳忙磕头谢恩,就那小凳上一坐,将此次安图县的事情一五一时的娓娓道来,也不见方才紧张的神色,这要叫人瞧见了,定要怀疑他刚才颜色是故意装的了。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觉罗武木纳才将事情说完,末了砸吧砸吧嘴,说道:“万岁,事情大致如此,臣也曾故意出言试探过岳钟琪,说此次征收药材之事,八阿哥牵扯其中,要他三思后行。原是按皇上的吩咐,看看他是不是八阿哥的人,可没想到他竟酿出此事。臣大意失察,罪不可恕,请皇上赐罪!”觉罗武木纳深感天威难测,磕头不起。
康熙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睛,坐起来说道:“行了,起来吧。你跟着我年头不少了,也算是老臣子了。此次虽说出了些意外,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死了个县令、知府吗?”康熙哼了一声:“就算岳钟琪不杀他们,朕也饶他们不得,似这般贪赃枉法的官员,又攀附朝中阿哥,罪无可恕!只是办的有些操切了,未免给有些别有用心的人落下话柄。你不要担心了,有朕为你做主,你怕什么?”
觉罗武木纳听了康熙这番话,已感激的老泪*,嘶哑着哭道:“皇上啊,臣心中有愧啊!未能把您交付的事情办的漂漂亮亮的,还尽让您老人家跟着劳心费神,臣罪该万死啊……”
康熙虽也年老,可毕竟帝王心性,见不得懦弱之人。自己只不过随口说了几句宽慰的话,竟引得觉罗武木纳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不由笑道:“好了,哭哭啼啼的,哪里有点我满人模样。照你这般哭下去,正事也不要再议了,朕就坐在这里听你哭吧。”
觉罗武木纳这才止住了声音,拿出袖中手帕,忙擦拭一番。康熙见了,方才说道:“这么看来,这岳钟琪虽说处事鲁莽,到底还是一心为公了。朕观察他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满朝将领,经历过战事的不是年老体衰,就是居功自傲之辈。朕正考虑是不是从下面甄选几个干练之才,以备不时之需呢。你说说看,这岳钟琪怎么样?”
“万岁,依臣看,此人倒是能用。不过臣眼力有限,比不得皇上慧眼识人,臣不敢妄加评论。”觉罗武木纳哪敢对朝廷用人大事信口开河,自己这钦差身份,还是皇上念着咱劳苦功高,又是祭奠本族发祥之地的神山,才荣宠恩赐的。这举荐可堪大用的人选之事,万万不可多嘴。若举荐得当,此人日后建功立业,自己也跟着沾光。可要是一朝犯事,闯下什么祸事,到时候皇上可不会责罚自己个儿,只会怪罪举荐之人。
何况此次在安图县所见所闻,觉罗武木纳已觉得岳钟琪心狠手辣,不是等闲之辈。因为他心中也明白,此事牵扯甚广,地方官员利益,朝中阿哥党、太子党隐约都有关联,断不是他向皇上奏禀的那么简单。虽然看破,却不得不明哲保身,只拣些明面上的事说。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可一句不说,也怕皇上怪罪。只得硬加一句道:“万岁,只不过臣觉得岳钟琪虽是块好料,可毕竟是汉人,皇上若刻意栽培,日后由他统兵征战,只怕……朝中满族将领心中不服呐!”
觉罗武木纳说这话,纯粹是为了不摆明立场,既说你能用,又道用了你旁人不服,实在也是难为他了。果然,康熙听了他这话,冷笑一声,说道:“亏你也是满人出身,竟说出这般目光短浅的话来。我朝之事,别人不晓得,你也不知道吗?”
康熙站起来,穿上鞋子在房中走了一圈,舒展了一下筋骨,又道:“我满人自太祖完成统一各部大业,到太宗皇太极励精图治,问鼎中原。凭得是什么?凭我们人多占优吗?凭我们骁勇善战吗?都不是!先祖以不足汉人人口百分之一的人数,建下这不世功勋、千秋伟业;朕若是鼠目寸光、固步自封,偏信我满人,不用等汉人赶我们,我们自己就会葬送了这大好河山。”
“说白了,还是得靠汉人来统治汉人,朕只需要发现人才、量才施用就是了。中华大地,亿兆生灵,仅凭我满人如何管的过来?呵呵,说起这些也是可笑,天命使然,竟让我满人坐定了天下,想那汉人文化,何等博大精深,只怕穷其一生也只能学些皮毛,怎得这好好的江山,竟拱手让与了他人呢!”
“朕的老师伍先生说的好,帝道无常,唯有德者居之;天道无常,唯有德者辅之。天无二日,名无二主。想那前明主昏臣奸、民不聊生,四海沸腾,才有了我满人机会,入主中原。朕既身负天命,断不会辜负上天的厚赐,几十年来勤勤勉勉,如履薄冰,守住了祖宗这份基业。现今,只盼再挑几个栋梁之才,留下来为后世之君所用。你怎能还心存满汉之愚见呢?”
康熙这洋洋洒洒一席话,直说的觉罗武木纳头点的像小鸡啄米一般。听皇上说完,忙道:“臣愚钝,想不到这么深,跟了万岁几十年了,一点长进也没有,真是罪该万死……”
康熙一摆手道:“动不动就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得,也没见你们哪个人被朕定了死罪。话说回来,现在这满人也实在不像话。”说着说着,康熙又脸现怒容:“整日里只知道斗蛐蛐、遛鸟、听戏,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骑不得马,耕不得地,废人一般,坐享其成。照这样下去,如何了得?我满人的这点血性,都遗失殆尽了。朕一向待人宽和,看来是要选个严厉点的主子,好好惩治惩治了。哼!”
觉罗武木纳听皇上这么说,慌的俯身在地,说道:“万岁老当益壮,春秋正盛,怎说这话!臣誓死效忠陛下,愿吾皇万岁、万万岁!”
康熙一笑,道:“行了,这世上哪有万岁之人,朕能统御华夏这些年,也知足了。只望后世子孙不要玩物丧志,毁了这千秋社稷。对了,朕还有一事不明,要问问你。”
觉罗武木纳忙道:“皇上请问!”
康熙想了想,说道:“我看这岳钟琪治兵倒是一把好手,只是功利心重了些。此次这偷梁换柱,硬将假药说成被盗,强砸在安图县令、知府身上的妙计也是他想出来的?这么看,我还真是小瞧了他!不光有勇,还有些谋略啊!”
觉罗武木纳沉吟一下,奏道:“万岁,其实这事臣下暗中派人查过,这计策应是岳钟琪在安图县新结交的一人谋划的,倒不是岳钟琪的意思。只不过,那人……”
康熙惊奇,道:“噢!你说的是何人?这人怎么了,现在何处?说说。”
觉罗武木纳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奏道:“万岁,这人……这人臣倒是带回来了,此事疑点颇多,臣不敢擅断,所以将人带了回来。只是……只是……这人……”
康熙不耐烦了,急道:“说嘛!这人怎么了?你也真是能急死人。”
觉罗武木纳这才回奏道:“万岁,这人就是岳钟琪所说的乱党贼匪,臣已将此人押解回京,现就关在顺天府大牢里。”
康熙一惊,道:“嗯?竟是此人!你的消息可靠吗?这计策果真是此人替岳钟琪谋划的?”康熙心中惊疑,方才还道岳钟琪一心为公、有勇有谋。若真如觉罗武木纳所言,那岳钟琪为何要把为自己出谋划策的人说成乱党呢?这其中难道还隐瞒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