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闭塞颠簸的轿子里,狭小幽暗的空间,素秋只觉得胸口喘不过气。再加上母亲的一番叫人猜来猜去的,无所适从的话,太多隐瞒的秘密。
素秋撩开轿帘,往轿外看去,平日的这个时候,街上定是有很多人的,好不热闹。今日,却看不见人影,唯有的是不时的步履匆匆的行人,身上全是水,裤腿上全是泥。雨很大,这是今年的第一场大雨,来得突然。这雨势太大太猛,将空气满上了一层雾,已是看不清什么了,只可以听见雨打在树上,石上,瓦上的声音。
轿子颠簸着在前进,到了青石拱桥之上。这漳河里的水本是比别处的白些,现是下着大雨,更是残白如锡。零星的有破船停在河边,连着两岸的是参差不齐却又相差无几的青石瓦房。瓦的灰青色和河水的残白色相间着,这相间的颜色如同白事人家守孝时的玄衣白孝,一眼望去,别有一番凄凉,惨淡。
“停轿,”素秋觉得心里闷得很,原是怕轿夫听不见已是很大声的说着,但仍是被这大雨掩埋了声音。轿夫们此时也只是一心想着早早的送主人回家,自己也好休息,且这么大的雨,谁想会有人在半路叫停的。
前面就是断桥了,没有西湖,却有断桥,素秋自是知道的这不是真正的断桥,她从未见过西湖的断桥,却又不得不深深地爱着,那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依恋。素秋喜欢断桥,一如孩子喜欢糖果,女人喜欢胭脂,道不清说不明。
冥冥之中她就像是被什么吸引了,兴许是来自前世的眷恋。
姚家后院,有一棵苍老的梧桐树,百年前种下的。可能是太老,本是从未开过花的。 然而,却是奇异,就在素秋出生的那一年,竟吐出无数花骨朵,末了,下起花雨来。自打那以后,便每年不间断的会开花,似是与素秋约好的。
便是在这落花漫天的梧桐树下,素秋遇见了梦花馆主的《白蛇全传》:清明佳节,烟雨蒙蒙,观音大士说“有缘千里来相会,须往西湖高处寻”。西湖的断桥上,白娘子找到了前世的恩人,结为夫妻;西湖的断桥上,白娘子重逢了前世的恩人,再续前缘。可叹,可怜!梦外的人世,又有几个人如白娘子般有情意。妖若有情妖非孽,人若无情枉为人。
一样的是苔藓斑驳的古石桥,一样的是雪残时消不尽的残山剩水。不一样的是:这漳河的断桥。
‘哗’的一声,素秋竟没有顾得这倾盆的大雨,直直的冲了出来。轿子本是行得极快的,加之杂乱的鹅卵石子路坑坑洼洼,消瘦的身子,倾刻间,整个跌在地上。
如纸鸢落地,薄翼被折。本是乍暖时候,衣裳是极薄的,一瞬间,素秋便湿透了。今日,本是梳的钗花髻,别的是海棠花式的银簪,海棠花簪悄然落地,黑色长发散开了,宛如开在墨色山水画里的牡丹,雨滴肆无忌惮的顺着乌黑的秀发散落开来,像极了牡丹绽开的一霎那。发丝与银制秋叶坠子纠缠在一起,和着纠缠的还有素秋纠结惆怅的心情。
轿夫们停住了轿子。先是诧异,继而惊慌。雪雁本是个孩子,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竟愣愣的杵着,也不上前去搀扶。轿夫们站在旁边踟蹰焦急,虽是知道,也不敢去扶,一片的慌乱。雨滴无情的打在身上,素秋只感到通体的凉。这春日里的凉气,竟是衾到心底的,心里那片平静如镜的湖,被这雨打的波涛凶涌,泛起了浪,千层,万层。突然觉得鼻子好酸,只是一下,便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了。
“素秋……”未及反应,温暖弥漫周身,素秋不曾想过他会突然走过来,将她揽入怀中。
这怀抱好温暖好熟悉,在哪里得到过,仿佛是漂泊许久的破船可以安心靠的岸。素秋突然念想到少时母亲是否这般抱过她,几时,也无端端的渴望这样的怀抱。
这样静静地被他抱着,素秋觉得自已就像是随风飞了许久的残草,孤独了许久,绝望与希望了许久,竟找到了停泊的理由。这个陌生的怀抱传来灼热的温暖。本能的,素秋原本无力的下垂的双臂紧紧的抱住了他。
拉开轿帘,少卿心里猛的一震。瓢泼的大雨中,素秋一身青衣呆呆的坐着。薄薄如秋蝉翼,一折便要断去;轻轻如蛛丝,一捋便要散去;清清如青烟,一挥便要散去。一双眼睛只是盯着地面,似是无神,中间却又有惆怅在荡漾。海棠花式银簪落地,素秋正如这海棠花上忘记了怎么飞的蝴蝶,被打湿了翅膀,原本就是极柔极薄的翅膀,在这肆虐的大雨中,只能无力的受着打击,挣扎已是没有任何用的。
“素秋,素秋,你别难过……他……我,有我就好,我会对你好的。”少卿的一颗心几乎就要跳出来了,模模糊糊的说着自己的心思。看见这个样子的素秋,少卿没来由的抱住她,她不是不记得了吗?为什么还会难过?为什么到这里还是会难过?
隔着浓浓的水雾,素秋恍然的看着他,只见他的精致的轮廓在自己眼里如梦似幻,耳旁猝然飘起些零零碎碎、斑驳陆离的画面,也是在这个地方,先是一个男孩背着一个女孩走过,然后是一个女子丛身跳入湖中,伴着青梅竹马的笑声,混着绝望决绝的苦声,如远钟铮铮穿通周遭乱七八糟的呼喊声直直的踏在她的耳旁……是谁?他们是谁?为什么素秋无端端的眼泪奔腾不止,一个心拉扯腐蚀一般的痛,脑海一片混乱,眼睑似有千斤,她想要清醒却反而渐渐丧失了意识,投入一抹黑暗中。
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睁开眼睛时,已是在自己的房间了。屋外雨还未停,仍是瓢泼的下着。这屋子原本就是旧式冷色调的白墙灰地,成亲的第二日,素秋就叫人将那喜庆的嫣红颜色撤去。这屋子的摆设是极简单的,原先素秋未嫁过来时是柳少卿的房间,雕花镂空的纸窗户朝北面开着。虽是白日,天因是阴着只略有昏黄的光 ,平日里就显得冷清,在这种时候越发显得凄凉了。
窗子本是紧闭着的,却也挡不住那一丝丝的凉意透过沁了进来。素秋下意识的收紧了被子,双手触在这棉絮被褥上一丝丝的暖和,喉间干涩,她瞅了瞅桌子上的茶具,撩开被子,走下床去,刚刚走了没几步,便觉着头晕目眩,脚下发麻,在向前,就一步懒似一步了。
‘咯吱’的一声,门开了,素秋转过头去看,只见雪雁端着饭食一只脚正踏在门沿上,正是要走进来……“小姐,”雪雁惊叫了一声,急步走到桌边放下端盘,继而到她身边扶住。声音沙哑着,却掩不了喜悦说:“太好了,您终于醒了,昨天我被您和姑爷吓死了。”说时眼圈红红的。
“傻瓜”素秋浅笑着,心里一丝丝的暖。由她扶着走到桌边坐下,“雪雁,我渴了,帮我倒杯水。”
“嗯”雪雁答道,音调里脸上荡漾着笑意。捡杯子递到她手中,说:“您何时起来的,我见您一直睡着,琢磨着怕您起了饿,就去给您端吃的去了,不想竟一小会,您就醒了。”
“嗯,我倒真是饿了。”听她这样一说,素秋的胃竟不安分的抗议了。下意识的往盘里看去,是一碗桃花粥,稠如玉石的白与淡淡的桃花红伴在一起,恰似女子情窦初开的面颊。春风不识桃花面,竟把佳人作桃花。平日里,本是见惯了不觉着好看的,今日却越发诱人。这粥还是热的,不断地冒着烟,淡淡的香气飘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