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三人来到一个有着七八头病恹恹的老牛以及十来匹瘦的东倒西歪的矮马的围栏旁。靠着马桩子，一个牙都要掉光的老头正在打盹。听见有人叫，连忙抬起头，呲露着风的牙笑道：“客官，可是要买牛马？我陈大的牛——壮啊！我陈大的马——快啊！您别看他们有点蔫，其实……咦，原来是你们这两个老不死的！”
那老头鄙夷地瞪了一眼三人，又懒洋洋低下头，继续打盹。
“嗳，陈大，帮忙送个人。”金老怪对他的态度见怪不怪，用脚踢了踢陈大破了一个大洞、露出大拇脚趾头的破牛皮靴道。
“送人？几个？去哪儿？”陈大头也不抬，“另外，老头子我的规矩，你们是知道的……”
花如铁笑道：“近了不送，远了不送，钱不够不送是吧？放心，只送一个人，钱管够，地方不远，昆仑。”
“昆仑？”陈大眼一亮，要说此老修为一般，太近的没什么油水，太远的他又送不了，不过昆仑这地方基本是他能送到的极限，十几万里，价钱也不会低了。
“别的不要……老花你那清心丸得给我一瓶，还有老金你的太乙金晶，要给一些……”
“你是狮子啊？开口这么大！不怕下巴掉了！”金老怪皱眉，清心丸倒是没什么，材料也不算名贵，一年制个三四瓶总可以的；但太乙金晶就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了。他那把金色的大刀、以及他给夏星那把小些的金刀，便都是以此物为材锻炼而成。但打造了两把金刀之后，他所存有的金晶就更少了。要知道金刀如有破损，必须要金晶修复，他现在库存极少，于是断然拒绝了陈大的。
“……清心丸是不能少的……”陈大原本也就是试试，做生意，不就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不过，陈大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的修为深浅，要不是因为方圆数万里只有他一个阵法师，恐怕连这一瓶清心丸人家也不会给。毕竟昆仑又不是什么远的不得了的地方。
“成交！”转眼花如铁手上已经多了一个青色的小瓷瓶。陈大接过去打开封蜡，凑近瓶口闻了闻，确认那股冲鼻而来的清香就是花如铁独门炼制的清心丸，满意地点点头，收入怀中，一挥手，有气无力道：“算你们运气好，老头子我这两天刚把阵法需要的东西备齐。若是前些日子来，就不成了。上次送了个二愣子去北方，把材料都耗尽了……”
他一路走一路絮叨，只是对着花如铁金老怪讲话，连看也没看一眼夏阳。在他眼中，夏阳身上毫无元气波动，就是个凡人，应该只不过是两人身边的小厮。夏阳并不在意，对他那些絮絮叨叨的话反而非常好奇。
“……据说连麒麟谷的老不死们都出动了！蜀山的大多门派三个月前也都已经出发了！要老头子我说，不过是个区区的王墓，能找到神冢甚或仙陵才叫本事！这事旁人也不知道，若不是当时发现那个王墓的时候老头子我的一个徒弟就在现场，我也不知道这事哩！”
“……李家的二少爷居然天生是‘灵宝体’，这下子李家可神气了，只要这孩子中途不陨落，估计千年后又是一个灵王。哦，对了，据说也是要送到昆仑修行的，就是不知道会拜入四大派哪个门下。这样的弟子，恐怕四大派会抢着收吧！不过这个消息除了老头子我，其他人就算知道也没这么详细的……”
“……有传言说那个修行天才林若儿，居然已经修行到生死劫中的第八劫了！不过才用了区区百年啊！这种修行的速度，在当世的修心者当中，绝对是无人能出其右了，有人估计，不过再有二三十年，她就要渡生死大劫了！只要能过了这个坎，那就堪称是方圆百万里修心第一人啊！嘿，要说这消息我一般人还真不告诉他……”
……
陈大说地这些事情，花如铁金老怪都是很认真地在听。毕竟身为道门中人，多知道些消息非常重要。他们能从消息当中分析出许多有利自己或不利自己的态势，有时候某条听起来并不多么惊人的消息，也可能在关键时刻救人一命。
而对于夏阳来说，听陈大说得这些在修行界流传甚广的“辛秘”就纯粹是一种好奇心使然；加上陈大那神神秘秘的态度，立即燃起了夏阳心中的熊熊八卦之火，不时打断陈大问道：“陈大爷，那麒麟谷是什么门派？”“什么是‘灵宝体’？”“李二少爷叫什么？多大了啊？”“林若儿又是那颗葱？”……
对于陈大这等爱现的老头，此时最让他开心的事情是什么？当然是有个人如此知情识趣，顺着自己的话发问，让他尤其能显示自己的“博学多才”！他对花金二人身旁的这个小厮的好感立即飙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夏阳嘴巴甜，很会讨人喜欢，问的问题又总是搔到陈大的痒处，让陈大说得眉飞色舞口沫飞溅，只觉得平生从没这么痛快过，到最后竟对夏阳颇生知音之感，拉着他的手不肯放，一个劲儿要和他结拜为异性兄弟。
夏阳也不矫情，立即改口，陈大瞬间从“陈大爷”降格成为“大哥”，还乐得一张老脸开了花似的，重重拍了拍夏阳的肩膀道：“好兄弟！今晚就别回去了，到老哥哥那儿好好喝一顿！”
“这恐怕不行。”花如铁看着两个一老一小的不正经胡闹，也不阻拦，只笑着说：“阳儿他今日可是要去昆仑的。”
“要去昆仑的是兄弟你？”陈大一愣，随即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脸色一白，猛地转头问花如铁道：“你、你刚才叫我兄弟什么？”
“阳儿啊！”花如铁很认真道。
陈大“蹬蹬蹬”倒退几步，面无人色，颤声道：“他是你儿子？”
“不是。”
陈大刚松口气，却见花如铁很无辜地指着夏阳道：“他是我和老怪的徒儿。”
“啊！老子这次亏了血本啊！亏大啦！”陈大猛地一拍脑门，懊悔地要死。他和夏阳以兄弟论交，岂不是以后要叫“花叔叔”、“金大爷”？但要他放弃夏阳这么个能凑趣的兄弟，他也舍不得。
花金二人看着他左右为难的窘样，不由哈哈大笑。
夏阳也笑了。
很多很多年后，当他想起这一幕的时候，还能想起陈大苍白的脸色和眼中的犹豫，以及两位师父的得意与促狭的眼神。连那嘈杂的市场中，带着牛马骚臭味道的温风，和高空中盘旋的飞鹰的叫声，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种叫做温暖的味道，这种温暖，是他所向往的、热爱的、赖以生存的土壤。可惜当时，他却忽略了。
陈大的家并不远，就在牛马市附近的一个小巷中。牛马贩子们大都是不太讲究的粗汉子，这巷子也秉承了他们的个性，带着牛马身上特有的骚臭味，杂乱而脏污。放草料的筐子随意摆放在各家的院子中，牛马的粪便顺着街边的水沟，混合着腐烂的菜叶和发馊的剩饭缓缓流淌，妇人们叉腰粗声叫乱跑的孩子们吃饭——这大凡就是人世间的一隅了。
与其他人相比，陈大的家倒干净许多。他家的院子极大，院中连石凳都没有，清理地一干二净，据他自己说，这就是起阵的地方。
夏阳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待了片刻，便被陈大告知已经准备停当。他有些心慌的站起身来，抬步就向往走，却被花如铁叫住了。
“……知道你第一次出门，不要太紧张。昆仑不过是个修行地，修行者虽然很多，但不会随意对一个凡人出手，其实你还是很安全的……”
“实在不行，就回来，盘缠是足够的，也可以请阵法师出手……“
”万不要与人斗气，凡事能忍则忍，你实力还不济，等将来强大了，才有话语权……“”昆仑大多时间是很冷的，厚衣服太重，带着沉，你直接穿上。围脖和帽子也戴上罢……“
”新的鞋袜也在包袱里了……鞋子不知道合不合脚，我觉得有些大，不过你大师父说你长得快，应该穿不了几个月就小了……”
“见人不可全抛一片心，修行者之中，有许多绝情寡义的，要小心……”
“杂役也没甚不好，虽然苦些，但能磨砺心智，倘使真有一天你能感受到天地元气，想选修心之途，这些就是你最大的财富……”
“真有什么解决不了的，拿着我给你的信，去找四大教派之中极真派的柯长老，他与你大师父有旧，看在往日情面上，定会庇护于你的……”
“记得常写信回家……”
花如铁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说来说去都是那几件事，其实早在金府的时候就已经交代过数遍了。夏阳下意识地“唔”、“嗯”、“知道了”、”好的”应答着，其实有些心不在焉，甚至觉得二师父今日有些太罗嗦。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想起来，不知道多久以前，自己在另一界，即将去另外一个省上大学时，父母似乎也是这么唠叨。
金老怪倒没怎么说话，只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转身走出了院子。
花如铁笑笑：“别怪你大师父，他就是看不得离别……”
陈大难得很严肃地盘膝而坐，咒语忽起，双手结印，启动了阵法。刹那一道白光闪过，再看阵中，夏阳已经不见踪迹。
花如铁叹口气，转身离开，他心情不好，连招呼都没和陈大打。
看着他的背影，陈大突然抹了抹头上微微渗出的汗珠，低声道：“还是有些远了啊！……似乎有些偏……希望我那兄弟吉人自有天相，不掉入那几个禁区就好……呀，对了，今天的牛还没喂呢！”他想起自己那些宝贝牛马，连忙跳起来，转身寻草料去了，不久就把这事给忘得一干二净。
花如铁见到院外远远立着、凝望着已经空空如也的院子的金不换，口中喃喃道：“就这么把他骗走，会不会有些……”这两个老妖怪却似乎忘了，母鸡的翅膀下，是永远飞不出小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