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菜的速度快得吓人,服务员下去没两分钟,菜就摆上桌,热腾腾的,这两样菜都是常备的,直接锅里捞就是。打开酒,看看酒杯挺干净,倒满,小饮一口,不赖,正点。
抬头见老者正看我,举杯致意,一个人喝酒很无聊,边喝边聊才是正经。刚要开口搭讪,老者说话了,一口湖南口音,声音宏亮,中气十足。
“小伙子,这酒你能喝多少啊?”
“呵,老叔,也就半斤吧,酒量一般。”
“我看你不像只能喝半斤的,不信你试试,两斤也不会倒。”随手拈起一颗花生米扔嘴里,半瓶酒下去,花生米还有大半。
“哪敢喝那么多,平常最多也就六两。酒是好东西,不过多喝没好处,伤肝。不过我媳妇特能喝,估计两斤没问题,喝酒跟喝水似的。最厉害的是喝完一斤酒一点事也没有,厉害吧?就这也不敢让她喝,她喝就是浪费酒,当水喝谁供得起啊。”
“对对,你说得没错。唉,我那老太婆不会喝酒,一杯就倒,结婚那天高兴,人家劝一杯酒,她真喝了,还真倒了,急坏我了。”
老者陷入深深的回忆中,端着酒杯的手悬在半空,久久不动。
看老头的神情悲凉,我也不好意思打扰,夹起一块肘子想放他盘子里,发现他连筷子都没要,盘子更没有了。
招手叫服务员过来加副碗筷,一块肘子肉放到老者面前。这会儿服务员精神了,机灵地四处转,让人嚷一嗓子不好受,老板会认为她们偷懒的。
老者醒过味来,摆摆手,“别客气,我晚饭就是一瓶酒加一碟花生米。”
“酒不能当饭吃,多喝无益,吃点肉吧,要不,我再要个菜?”
“太客气了,行,我就占你个便宜,这块肉我吃了。”说罢夹起盘里的肉,三下两下进肚。看这架式,一份肘子不够两人吃的,再叫过服务员加一份。
老者默不作声,欣然接受,那就好,太生分了聊天不痛快,那酒也喝得不痛快。
“叔,您现在退休了?”
“就一个农民,哪来退休不退休的,家里还有几亩地,儿女们种去,我不管,一把年纪了,卖那老命干嘛。现在就是吃喝等死。”
“话不能这么说,得承认,谁都会死,那好好活着,就是生命的意义。至于活着为什么,有个小目标就行。比如说您,每天有酒喝,当成目标就行,今天喝完,一想明天还得喝啊,就不想死了,对不?”
“对对,酒是粮食做,不喝是罪过。”
“酒还是适量的好,听我做小辈的一句话,每天二两酒,活到九十九,天天有酒喝,阎王前头不磕头。”
“要老婆子在,我很少喝酒,走得太早了,扔下我一个,没劲啊。”
看得出,他们夫妻俩的感情极好,老了,感情不减反增,浓浓的思念让他依赖酒精,靠美好的回忆度日。
“那您跟阿姨肯定有段特别感人的故事吧?讲给我听听?”
“听听可以,这烧锅酒再来一瓶,喝没了故事没讲完,多没劲,你说是不?”
“那有什么问题。”起身去吧台自己要酒,服务员忙得不可开交,可怜见的,这么漂亮的丫头给累的满头是汗,不忍心使唤。经过服务员身边,她看了我一眼,停下手里的活问我:“那老头跟你说话了?可不得了,好多年了,他进来就是三个字,花生米,然后坐在那喝酒,什么也不说,也不搭理人,可奇怪了。你怎么让他说话的,是不是有什么高招啊?回头教教我呗?”
“这你学不会,你就挺能说的,人家听你说就完了,哪用自己说话,一会结账给我便宜点,我帮你们查查这老头干什么的。”
“要得,你要让他买单,明天我请你吃饭,大餐,就咱俩。”
“行,这可是你说的,你先忙着。”
老者自顾自地品酒,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细水长流啊。
“叔,酒来了,咱先干一个?”
“好。”他爽气地回答,大半杯酒一口下去,豪饮作派,年青时不得拿海碗喝啊。
“先喝完我这瓶再倒你的。”他拦住我倒酒的手,拿他的小二瓶子给我满上,自己也满上,空了,拧好盖子,放在一边。
“品品我的酒,味道怎么样?”老者继续数花生米。
小饮一口,咂咂嘴,正宗的五粮春,小两百一瓶,我吃惊地看着他。
“猜对了,家里还有几十箱,有个傻子每年都给我送好几回酒,说是有人叫他这么办的。我也懒得问,又不是毒药,送来就喝吧。”
“你把酒装在小二瓶子里带出来喝?”
“对了,一个穷农民拿瓶五粮春,太招摇了。每天在这喝酒,听人说话,过得也挺有意思。”
“叔,听口音您是湖南那儿的?”
“对,是湖南湘潭人,不过十五岁就出来了,一直没回去过。回去也没有亲戚,有几个朋友也都老得找不着影子,不管了,自己过吧。”
“那您今天多大?”
“八十啦,身板太结实,想死死不了,孙子叫我老不死,呵呵。”
“小孩子不懂事,乱说话,别往心里去。您跟孩子们一起住?”
“我才不要跟他们一起住,大了,都会飞了,爱飞哪飞哪,我一个人自在。儿子还有点孝心,每年回来看看我,这就足够了。”
“您是不是当过兵啊?这衣服可有年头了。”
“对啊,这是‘六二’式军服,知道不?当然我穿着新发的军服结婚,可得意了。不过她给我带来一对儿女,就走了。这身衣服我一直保存着,这几年特别想她,就拿出来看看,穿着喝酒就想到她新婚夜喝倒的事,太有意思了。”
“那阿姨是怎么走的?不方便就不要说了,喝酒。”
“喝,今天高兴,多喝点,多说点。是这样,她是炮团的军医,那年支援越南打美国,她们部队抽调上去了。我想去就去吧,炮团一般都安置在火线后方老远,危险小,再说还是军医,虽然年纪一把了吧,也是一朵花。我再三告诫那炮团团长,那孙子,拍着胸脯保证让我老婆活着回来。他妈的,他活着回来了,我老婆没了。不知道哪个混账布的阵,炮团阵地侧方有南越兵营都不知道,一个劲地让打正前方的美军阵地,几个南越兵潜进来,杀了卫兵,血洗战地医院,医生护士病号,全都挂了,那个惨啊。”
看他黯然伤神,勾起他的伤心往事,过意不去,对天举杯。
“这杯酒敬给阿姨,愿她在天之灵保佑国泰民安,叔叔健康长寿。”两人碰杯,一饮而尽。小二的瓶子已经空了,我倒上烧锅酒。
“后来我那个气啊,差点没把那炮团团长打死。老婆死了,也没办法活回来,后来也就算了。就因为打架这事,他升师长我还是团长,团长就团长吧,后来打越南我就来劲了,管他南越北越,是越南兵杀的我老婆,我得报仇不是?仗打得过瘾,不过死的兄弟也多,没打几天就让撤回来,我带着团里的兄弟,绕着道儿回国,见粮就烧,见牛就杀,就是不让他们好过。他妈的,为了支援越南,老子把媳妇都赔进去了,还跟咱较劲,揍死他王八糕子。后来我就奇怪,干嘛撤回来,全灭了都不是问题,越南人没良心,留他没用。”
“越南那边消停了,我就回家了。没文化,写自己的名字还得照着描,太寒碜。”
“您老太厉害了,来,再敬您一杯。”
“那您老怎么在这定居了?”
“我老婆家是这里的,她父母就她一个孩子,我的孩子都在这儿寄养。我回来照顾一家子,送走老两口,我也没地方去,就在他们家住下了。”
我一听,真不容易,居然碰上个知情人,得想法问问拆迁的情况。
我还在想法怎么问,要不露痕迹,不动声色,得动番脑筋。他老人家自己说了:“在这儿过了很久都挺不错,乡亲们关系都挺好。不过这几年就变了,人人都忙钱,谁也不管谁。我还好点,有李长久,就是那个炮团团长,要说这孙子人真不错,能动的时候每年都过来看我,还托附近驻军的朋友照顾我,老了,来得少点,他儿子在这边当兵,隔三岔五也过来看看。他是怕我记恨他,其实,战场上哪有什么不危险的地方,谁也不敢打保票保谁不死,当时不过是气头上。
村里这几年来的人特别多,人多事杂,谁都想从游人的腰包掏点钱,挖空心思想办法。去年镇上说要改造旧民居,就是全拆了盖新的,爱折腾折腾去吧,我也老了,占不了多大地方。可恨的是,为拆个房子,还打死人了,听说挺惨。那天李长久的儿子接我去部队玩,要不非拍死那王八蛋村长。这龟儿子什么东西,仗着儿子在省里当官,狐假虎威,欺压百姓。我是老啦,一把老骨头折腾不起来,这些百姓也是,任人欺侮没几个人敢说话。好不容易有个说话的,还让压死了。
那些死去的战友要在天有灵,就得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什么事啊,老子们折腾了半辈子,好不容易安定了,这帮孙子把好好的江山折腾得乱七八糟,真他妈的混蛋。”
我怕老爷子火气太大伤着身子,劝慰几句。想来这里的村长很有问题,在地方上一手遮天,搞得百姓人心惶惶,不敢言语。
“村长叫里开山,出事后公安局抓走几天,老百姓都放炮庆贺,你说这孙子多么不得人心。可惜啊,没几天就回来了,公安说查无实据,有证人也不找,净找离得远远的看不见的,这叫什么事啊。”
“那看见的人怎么不说?”
“说什么啊,良心都叫狗吃了。里开山的老婆拿出一大笔钱,让村里人都领去,条件只有一个,当天的事谁也不许说。百姓们见钱眼开,早忘了什么道义,再说就是毙了里开山,还有他小儿子呢,整个一小土匪,难保他不报复。世态炎凉啊,没办法。”
基本敲定里开山就是凶手,问题是怎么拿到证据,口说无凭,我不能凭老头儿的几句话就贸然杀人,人命关天,不是闹着玩的。阎王也说过,对于罪大恶极,法律管不住的,随便杀,枉杀一个,自己脑袋不保,我当然得负责任。聊到这里,我想要找到里开山的住处就更好了,一次搞定,满大街找本地人可真不好找。随便聊了点别的,我最终切到主题。
“叔,其实我不是来旅游的,我是跑销售来的。”我拿出名片,递给老者。
“你别作弄我了,这些字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它啊。哦,这字我认识,胜,我的名字。聊半天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丁胜,人丁的丁,胜利的胜。”
“不好意思,我自罚一杯……我叫唐剑,这上面有我的电话,咱们聊得挺好,以后常联系。我是卖监控器材的,就是街上装的摄像头,电子眼,您老知道吗?”
“知道啊,这几天街上装了不少,就是不知道能照什么。要年轻些,我非上去摘个看看。”
“哈,您老真有意思,回头我送你一个玩。听说村里要拆迁新建,我先探探路,现在的房子里面都装摄像头,我能卖不少,赚点酒钱。您能介绍这里的村长书记给我认识吗?”
“这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不过村长我实在不愿意搭理他,让小红书记给把人找齐,一起谈生意吧。不过说好了,我不参加,你自己应付。你要跟部队做生意我可以给你联系李长久的儿子,他现在也是团长,有点权力。”
“谢谢您老,部队的事以后说,我得先完成任务啊。再说,部队要求高,我得准备充分了才能去,要让人问傻了,多难堪。”
“行,我让小红书记明天给你打电话,放心吧,不能给你误事。”
“谢谢叔,咱们干了吧?”
丁胜看看杯里的酒,又看看三只空瓶子,意犹未尽,一饮而尽。
“明天晚上还来啊,今天我请,明天你请,让你欠着你就不好意思不来,我看人特准,你这孩子聪明,也实诚,将来能做番大事。”
“嘿,叔,不用吧,我有差旅费报销的,不用客气。”
“你别管,你那点钱我还不瞧在眼里,别看我寒碜,工资比你高得多。”
当兵的直,狗熊脾气拗不过,叫过服务员让丁胜买单。那个傻丫头斜着眼看我,后悔跟我打赌,多笑笑,当没这回事。
回到酒店,想起来没要丁胜的联系方式,要明天那个什么小红书记不给我打电话,只能等晚上了,又得多呆一天,不能早点看到心爱的老婆,那就多郁闷一天了。
酒喝得有点多,烧一壶水,盘坐在床上运功压酒。武侠小说里总说高手喝酒能把酒聚在一起,从手指尖射出,纯粹糊弄人,我试了好长时间也没成功,怎么可能把身体里的酒精聚集在一起?不过我有我的法子,运功把胃里的液体压入肠道,加速过滤,接下来就是去厕所放水。已经渗入血液的酒好说,加速血液循环,十分钟后全身出汗,酒精随汗液排出。不到一小时,喝下的酒所剩无几,对身体造不成任何伤害。
洗澡冲洗一身臭汗,舒服地上床睡觉。习惯了抱着丁娟入眠,现在空空一人,有点不适应。电话打过去,她刚批改完作业,恩恩爱爱地聊了半小时,怕她休息时间不够,挂断电话上网查当地地图,找卫星图片看里家镇的地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