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现代已经醒了,准确地说,他三个小时之前就醒了。他受到的待遇比章海好一点,可是也好不到哪去,他被告知,章海可能杀了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盘问他的警察就一直询问他和章海之间的事情:从孤儿院开始,巨细靡遗。
可惜,张现代从小就是一个说话做人都抓不住要点的家伙,他的问题往往比发问者还要多。所以三个小时的盘问,已经有四个警察受不了想冲上去给他来顿老拳了。现在是第五个警察,这个人个子矮矮的,眼神总在房间里游移不定,他不急着问问题,只是坐在办公桌前翻着之前的笔录,看看现代,看看笔录,看看房间内的摆设,又看看笔录。
张现代被这个警察看得发毛,为了壮胆,他忍不住先问了起来:“章海呢?他现在也在这里吗?还是到别的地方去了?你们一直说他杀了人,明明是他们先来袭击我们的。我说了很多遍了,是他们先袭击我们的,你看,我被打了一针麻醉药,就躺地上了。”现代伸手展示出自己被扎的针眼,警察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去看笔录。
“我……姓朱,”警察慢慢说道,“是一个……刑警,干这一行已经十多年了……你可以叫我朱警官。”朱一飞特意慢悠悠的说,他不觉得眼前的这个话唠就是那个障碍,他太平常,心理太容易被掌握。不过老钱对那个身心皆被折磨得崩溃了的章海已经失去了兴趣,现在他要看看这个男人情况。
张现代,祖籍江城,在江城孤儿院内长大,是章海的好友。关于他的身世,颇有些奇幻色彩,不过他本人可能并不知道。朱一飞眼前摆着张现代的一份资料,老钱也看过了。也许老钱放弃章海而把注意力转到张现代身上,这份不算很详细的资料功不可没。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的事情吗?”
现代以为他又要从他和章海认识的时候问起,于是不耐烦的说:“这个问题我回答过很多遍了,你看笔录就知道了啊,我们小时候住在江城孤儿院,那是一个很垃圾的地方,又小又破,周围都是很凶的人,我和章海老是被人欺负……”
“我是问更久以前,你进孤儿院之前的事情。”
“呃,”张现代被人打断了思路,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忘记了,那时候还小。”
“总会有些模糊的印象吧。”朱一飞不依不饶。
“呃……我爸爸,好像身体不好,我妈妈是背着我去孤儿院的。那一年我三岁。”
“那你之后有没有去找过他们呢?”
“是的,他们都死了。”现代极少的严肃了起来,神色也变得有些伤感。回忆一涌上来就没完没了,记得他拜托孤儿院的老师查过自己的亲生父母,后来辗转找到了自己的家,全都死绝了。
那是一个阴沉的下午,他手里拿着老师给的地址。老师在给他地址的时候有些犹豫不决,看来他是知道这件事的,只是他不想亲自告诉现代,“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老师这么说。
现代预想了很多种可能,好的,坏的,也许他的父母因为生活窘困无力抚养他,也许他们陷入了什么样的危机而不得不遗弃他,也许他们真的是残酷的成年人。然而,现代怎么也不会想到是这样的一个状况——都死了,死了很久了,能证明他们曾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证据只有几张死亡证明。
死亡证明上只有寥寥几笔,车祸,意外,意外。
张现代一度认为自己家是被人陷害而死的,也许是黑道,也许是仇家,也许是外星人……但是这么胡思乱想和胡乱调查之后所有的终点只有一句话,都是巧合,巧合到不得了的巧合罢了。仿佛他们活在了死神来了系列片里面一样,一个个巧合要了他们的命。
这些他连章海都没有告诉过,他现在过得很好,他要忘记,毕竟写在死亡证明上的人他怎么也不能说是认识。他还要活下去。现在他有时间回忆了,好巧不巧的,他想起了章海的话——也许他们也是因果律的破坏者?这时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朱一飞注意到了他的沉默和古怪,这些人一个个都有古怪,他这么判断,不过他还是不紧不慢的说:“好像你知道的不少啊……那么,你知道你的父母为什么把你送到孤儿院吗。”
“啊,这个我也有考虑过啦……也许是太穷,也许是受到了什么迫害……朱警官你知道吗?欸,我们为什么在讨论这个呢?不是一直在问章海的事情吗?”
朱一飞看了张现代一会,他在判断现代是在装糊涂呢,还是真的不知道:“你相信诅咒啊,鬼魂啊,之类事情吗?”
现代对这个话题没什么研究:“一般人的那种信吧。怎么回事,这些事情有关联吗?还是你们的行动还管到这一片了?”
朱一飞冷冷的笑了一下:“张现代,从小到大,你觉得自己运气好吗?”
现代想了一阵子:“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吧。和平常人一样啦,没中过彩票也没有捡到过钱包。”
“以前的就不说了,现在是每天都会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被人骂,差一点从楼顶摔下来摔死,这个不算运气好吧。”
“大部分人都是这样吧,朱警官,为什么你对我的生活这么熟悉啊?你们不会开始怀疑我了吧。”
“只是对你身后的东西感兴趣罢了。”朱一飞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他不是很想卖关子,于是说,“你的家族,好像是被人诅咒了。”
“每一个人运气都会特别的坏,而到了最坏的时候,就会被各种偶然取走性命,你的爸爸是这样,你的妈妈是这样,你的妹妹是这样,似乎你们家更早的也是这样。张现代,听完这些话,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总觉得好波澜壮阔的样子啊……”
“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警官?你知道?”
朱一飞摇摇头:“我希望你能够提供我答案。也许这很重要。”
被诅咒的家族,运气极坏的家族,最终被坏运气带走所有人性命的家族。这个现实比现代之前预想过的要大得多。我也是特别的?他自问,他和章海不同,章海这小子什么时候都很要强,很冲动,很喜欢没脑子的挡在前面,张现代只是章海的一个跟班,从小就是,而最重要的是他乐意这个样子。这就是天性吧。所以章海这样的家伙会认真思考自己是独立于世界而存在的一个特殊的人,但是张现代不会,因为他的脑子里已经深深被烙上一个烙印,那就是永远注视着章海挡在前面的背影。
一瞬间,张现代的眼神深邃了起来。
朱一飞敏感的察觉到,这个人有着其实极内敛的性格。“是他吗?”他问自己。这时桌子上的内线电话响了起来,是老钱: “再问一遍,他今天怎么没有死。”老钱认为这才是重点,他需要的是证据,能够证明他是障碍的证据,而不是牵扯着过去没完没了。
朱一飞放下电话:“章海今天救了你。”
“是啊,真是吓死我了,今天我靠在栏杆上抽烟。他妈的破烂尾楼,栏杆居然松掉了,还好章海从后面抱住我,要不然我就一起摔下去了。我回去一定要告这个破楼的业主一状!害的我尿都吓出来了,还有我工作的那个破公司,不过是理论几句,就叫我滚蛋。好,辞退我也就算了,干嘛连章海和舒宜一起辞了?真是岂有此理!”他倒是越说越激动。
朱一飞做了一个冷静的手势:“你去天台抽烟,章海为什么跟上来了?”
“他也来抽烟啊,那个办公室闷得要死。你不知道,我们那个老板又扣又毒,到处都装了摄像头,就差没在厕所里装了……也许他也装了!朱警官,我建议你们去查查,这家伙是变态你知道吗。”
朱一飞多少能够了解之前那几个警察的心情了,不过他的耐心很足:“这说得通,那么,李舒宜为什么也跟上去了?”
“我们三个人从小就是好朋友啊,没道理我和章海都在上面她不上来的,反正出来透透空气嘛,对谁都有好处。”
朱一飞正要问他为什么李舒宜就倒下去了的时候,内线电话响了起来,还是老钱。老钱告诉朱一飞让他别在这呆着了,李舒宜那边有了进展,这小姑娘醒了。朱一飞放下电话朝现代笑了笑,现代以为他可以走了,但是朱一飞示意让他还坐着不要动: “你也喜欢那个叫李舒宜的小姑娘是吗?”
张现代窘了起来,他不说话,但是表情已经是默认了。
“因为提到她的时候你的话才会变少。”
这时老王从门外进来换朱一飞。朱一飞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和老王讲了几句就打开门要出去。老王卸下腰间的枪套往桌子上放,一边骂了一句今天晚上真他妈事多。就在枪套接触到桌面的一刹那,那把随时会走火的手枪走火了。
手枪因为剧烈的跳动从桌子上弹了起来,子弹拖着硝烟的尾巴射透皮套飞向张现代,现代只觉得一阵热风袭来,他顿时感到半边身体都麻了。老王惊得完全凝固在座椅上,还没迈出门槛的朱一飞第一时间回过头,过了好一阵,张现代才吐出一句话: “妈,的,又尿了。”
背负着一个不幸家族的不幸的张现代,子弹在距离他那张瘦脸五毫米的地方擦了过去,射进墙里,炽烈的空气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深红色的印迹。不知这到底是现代的幸运,还是不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