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段誉提起凌波微步,狂奔追随乔峰而去。乔峰情绪激动,发足疾行,几乎踏地无痕,转眼间便风尘滚滚奔离了十多里外,段誉虽然暂时落后,但由于凌波微步精妙无比,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也追上去了。乔峰武功高强、真气盎然,迈着大步,越奔越快,内心纷杂如麻,没听见段誉在后面的呼喊声,但不多时,却见段誉已奔到自己身边,不由得吃了一惊,两人不知不觉间已跑到了铁门镇街上。乔峰止力停足,讶然道:“段公子,你跟着我上来做什么?”
段誉急急地也止住脚步:“乔大哥,我是来感谢你的救命之恩的,却看你遭此屈辱而去,实是不忍心,赶上来试图劝解你一番。其实,我早就耳闻你的大名,很想结交你这位大英雄。”
乔峰苦涩一笑:“我乔峰如今被驱逐出帮,狼狈如斯,犹如丧家之犬,况且他们还说我是契丹的胡虏夷狄,我哪里还是什么大英雄?”言语间苦楚愤恨,令人心碎。
段誉道:“大哥又何必如此自惭形秽呢?小弟也不是汉人,汉人夷人,其实不都是人吗?在汉人的历史上,唐朝的李世民和长孙皇后都是汉人胡人混血,三国蜀国大将马超也是羌人,诸如此类实在是太多了。其实在汉高祖建立汉朝之前,天下也没有汉人这个说法呀!太史公曾说,天下之人皆为华夏之人。乔大哥,汉人胡人本是一家,你看开点……”
乔峰笑了笑:“段公子,你倒是挺会说话的。可你这么想,丐帮众兄弟不这么想,天下汉人也不这么想呀!”他神色悲苦沉郁,心情前所未有的沉重惶然,“段公子,我没你这学问,也没你这么豁达,我乔峰究竟是汉人还是契丹人,我一定会亲自调查个清清楚楚。”说话间,看到旭日东升、霞光万丈,这铁门镇上已经升起缕缕炊烟,几家店铺也开张了,便道:“好!段公子,如果不弃,不如去陪我喝几杯解解闷如何?”
段誉喜道:“好啊,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走!乔大哥你若喝个痛快,心情也就好了。”
两人大步走进一家酒馆,乔峰大声道:“酒保,取两只大碗来,打十斤高粱,再来几斤熟牛肉。”那酒保睡眼惺忪道:“二位,小店刚开门,酒是有,菜却还没有做。”乔峰道:“不妨!先上酒!”酒保笑道:“爷台,十斤高粱喝得完吗?”乔峰道:“十斤还不够,打二十斤!爷要一醉方休!”酒保赔笑道:“是!是!”过不多时,取过两只大碗、一大坛酒,放在桌上。这满满的两大碗酒一斟,段誉登感酒气刺鼻,有些不大好受。他以前只不过偶尔间喝上几杯,哪里见过这般大碗的饮酒,但知道乔峰此时心情苦闷,想借酒消愁,他既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自己心里也对他敬仰得很,自当要舍命陪君子,便强笑道:“好!乔大哥,我陪你一醉方休!”
乔峰笑道:“咱俩先来对饮十碗,如何?”段誉豪气陡生:“好!”说着先端起一碗酒来,咕嘟咕嘟便喝了下去。乔峰见他竟喝得这般豪爽,倒颇出意料之外,哈哈一笑道:“好爽快!”端起碗来也是仰脖子喝干,跟着又斟了两大碗。乔峰也知段誉是个文弱书生,酒量怕是不大,也没有勉强他,便自己一饮而尽,然后又自己斟满再一饮而尽。酒入愁肠,乔峰忍不住神色有些黯然,原先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自顾自地喝起来。
段誉于心不忍,有心陪他痛饮,但喝了两碗后,已感烦恶欲呕,待得又是一碗烈酒灌入腹中,五脏六腑似乎都欲翻转。他紧紧闭住口,不让腹中酒水呕将出来,突然间丹田中一动,一股真气冲将上来,只觉内息翻搅激荡,便和当日真气无法收纳之时的情景相似,当即依着伯父保定帝所授的法门,将那股真气纳入大锥穴。体内酒气翻涌,竟与真气相混,酒水是有形有质之物,不似真气内力可在穴道中安居。他没法安顿,只得任其自然,让这真气由天宗穴而肩贞穴,经左手手臂上的小海、支正、养老诸穴而通至手掌上的阳谷、后豁、前谷诸穴,再由小指的少泽穴中倾泻而出。而段誉这时所运行的真气线路,便是六脉神剑中的“少泽剑”。少泽剑本是一股有劲无形的剑气,这时他左手小指中,却有一道酒水缓缓流出。初时段誉尚未察觉,但过不多时,头脑便略感清醒,察觉酒水从小指尖流出,暗叫:“妙之极矣!”他左手垂向地下,乔峰并未留心,只见段誉本来醉眼朦胧,但过不多时便即神采奕奕,不禁暗暗生奇,深感意外道:“段公子真是人不可貌相,不但轻功卓越,酒量倒也不弱。我乔峰能认识你这个朋友,也是高兴得很哪!”又给段誉和自己斟了两大碗。
段誉笑道:“我这酒量是因人而异。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这一大碗嘛,我瞧也不过二十来杯,一千杯须得装上四五十碗才成。兄弟恐怕喝不了五十大碗啦。”说着便又将跟前这一大碗酒喝了下去,随即依法运气。他的左手搭在酒馆靠门处,从小指尖缓缓*流出酒水,顺着地面淌到了外面去,当真神不知鬼不觉。片刻之间,他喝下去的四大碗酒已然尽数*出。
乔峰见段誉满不在乎地连尽四碗烈酒,原本苦闷的心情被这意外给提起了兴趣,甚是欢喜道:“很好!很好!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先干为敬。”又斟了两大碗,自己连干两碗,再给段誉斟了两碗。段誉也轻描淡写、谈笑风生地喝了下去,喝这烈酒简直比喝水饮茶还更潇洒。
二十斤高粱酒很快便被两人饮尽,此时酒保端着熟牛肉上来,乔峰又道:“酒保!再打二十斤高粱!”那酒保伸了伸舌头,看这两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喝干二十斤,心里也不敢懈怠,急忙又去抱了一大坛酒来。段誉和乔峰你一碗我一碗,喝个旗鼓相当,只一顿饭时分,两人都已喝了三十来碗。段誉虽原想是陪乔峰喝酒解闷,但也自知手指上玩弄玄虚,这烈酒只不过在自己体内流转一过,瞬即泻出,酒量可说无穷无尽,但乔峰却全凭真实本领,眼见他连尽三十余碗,兀自面不改色,略无半分酒意,心下好生钦佩,不由起了不忍之心,寻思:“乔大哥心情苦闷才喝酒解愁,但如果这样喝下去,他饮酒过量未免有伤身体。”便道:“乔大哥,我们别喝了,你别喝坏了身子。”
乔峰原本把心思都放在喝酒上,此时听段誉提醒,胸中悲苦再度涌上心头,蓦然间两眼流出泪水,但很快被他擦掉,苦涩一笑:“是啊,我确实喝多了,都流眼泪了。好!段公子,你我一见如故,乔某能认识你这位朋友,当真是不枉此生。希望我们来日还能再见,再喝它几十大碗。”段誉惊讶道:“乔大哥,你接下来要去哪儿?”乔峰道:“当然去调查我的身世,我必须要把整件事都查出个来龙去脉,否则怎地甘心?”段誉道:“乔大哥,我跟你一起去。”乔峰笑道:“段公子,你是大理镇南王世子,怎能跟我这个江湖汉子到处乱跑?你爹娘会放心不下你的。再说了,这也是我个人的私事,我一个人处理就好,你不需要跟着来。段公子,你的这番情谊,我乔峰铭记于心,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
段誉也觉得乔峰说得言之有理,忍不住豪气上涌道:“乔大哥,我段誉能有幸结识你这样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当真是三生有幸。乔大哥,如果你不嫌弃,我们便结为金兰兄弟如何?”
乔峰先是一惊,随后感动道:“段公子,乔某现在已被驱逐出丐帮,还有可能是契丹人,你不嫌弃我吗?”段誉凛然大声道:“契丹人又如何?汉人又如何?我段誉只认你这位大哥!”乔峰拍手道:“好!既然段公子不弃,乔某也求之不得!乔某今年三十一,段公子贵庚几何?”
段誉道:“小弟今年二十。”
两人当下走出店外,撮土为香,向天拜了八拜。两人正式结为异性兄弟。段誉喜道:“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说着对乔峰跪下又拜了四拜,乔峰扶起段誉,喜道:“好兄弟!所谓患难见真情,能有你这个肝胆相照的兄弟,真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咱们再来痛饮几大碗!”
段誉听他说又要去喝酒,不由吃了一惊,心想:“适才喝了近四十碗酒,只过得一会儿,他又要喝酒了。”便老老实实地道:“大哥,小弟刚才和你赌酒,其实是骗你的,大哥莫怪!”当下说明了自己刚才怎生以内力将酒水从小指“少泽穴”中*出。乔峰茅塞顿开道:“兄弟,你这也是‘六脉神剑’的奇功么?”段誉道:“正是,小弟学会不久,还生疏得紧。听大哥的语气,大哥见别人使过?”乔峰点头:“当日我在无锡城内救下你和木姑娘,曾看到木姑娘挥手之间便以无形气剑杀死了一个试图轻薄她的无赖,后来她又试图用这无形气剑自杀,我从楼上急忙跳下才制止了她。”
段誉吃了一惊:“婉妹当时试图自杀?”他被乔峰从无锡一路送到洛阳,一直处于昏迷,并不知道乔峰是怎样救下自己的,木婉清在段誉清醒后自然也没有说起她想跟着段誉一起殉情的事情,因此段誉完全不知道。此时听乔峰一说,段誉心头涩然:“婉妹当初在无量山的石崖上就曾说,倘若我断肠散的毒药发作而死,便跟着我一起死,唉!我在无锡差点死了时,她确实也准备跟着我一起死的。婉妹对我可真是情深意重,只可惜她……”想到这里,心头也有些唏嘘。
乔峰道:“当日我见木姑娘使出这一手,才知道世上真有这门神功。”
段誉勉强笑道:“其实这功夫还可以和大哥赌酒时作弊取巧。但是大哥,酒确实能伤人,须得适可而止,我看今日咱不能再喝了。”乔峰笑道:“贤弟规劝得也是。只是愚兄体健如牛,自小便爱喝酒,越喝越有精神。不过,大哥我接下来确实有要事去办,不能贪杯误事了。唉!”说着,神色也微微怅然。
两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重新回到桌子上,只是闷饮了一碗。乔峰又大快朵颐地吃光了盘子里的熟牛肉,站起身来,神色诚挚地道:“兄弟,哥哥我不能再陪你了,真的要告辞了。来日方长,下次见面,我们再喝他个痛快!”段誉也站起身:“好!大哥,我们一定会再见的!大哥请多多保重!”乔峰点点头:“兄弟,你也多多保重。”从怀里摸出一块银锭扔在桌子上,也不等酒保找钱,便转身大步离去。
段誉看着乔峰离去的背影,心头感伤怅然不已。呆了半晌后,他又暗想:“不好!我只顾追着大哥出来,却忘了爹和婉妹了,说不定他们正在到处找我呢,赶紧回去才行。”想到木婉清,段誉又忍不住便想起了慕容家那位长得跟神仙姐姐一模一样的少女,心头一热:“哎呀!那位少女为何跟神仙姐姐如此相似?对了!丐帮的人都说是慕容公子杀了他们的副帮主,如今大哥不在,可没人保护那位姑娘了。万一丐帮的那帮人对那姑娘不利怎么办?我得赶紧回去找她!”想到这,段誉急忙提气运功,再次施展凌波微步向那片杨树林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