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死一般寂静，梁麒麟老老实实地躺着，除了氧气瓶里咕噜噜冒泡的声音，再也没有别的声响。
温碧箫呆然地蹲在沙发里，惨白着面颊，眼皮肿胀，涩得难受。十指不知所措的用力绞着，指尖都成了紫黑的桑葚。
梁子乾站在床尾，挺拔的后背高耸在温碧箫的视线里，她的眸子里透着说不出的爱意。
浓浓的爱意却是无法撼动梁子乾对她的痛恨与蔑视。
沉闷、压抑、空虚、孤寂……
此刻的病房里，气氛异常焦灼，只要划燃一根火柴，足以点燃整个房间的程度，温碧箫似是投身地狱，连呼吸都要费很大的力气。
每喘一口气，温碧箫都要抻一下细长却是皮肤松弛的颈子，她像一只四十度高温下水塘里浮上水面的鱼儿，不得不一直半张着嘴巴，不停地延续着这样的呼吸。似乎只要一闭上嘴巴，整个人就像离开水的鱼儿给憋闷而死！
叉开着双腿站在床尾的梁子乾，双手握紧，铁锤般的拳头下垂着，咬紧着后槽牙，无比凝重地看着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梁麒麟。
他的扭曲的脸上写着一个字：痛！
痛，竟是直接把针扎进他的心上无情的挑拨，再从心里输送到面颊上的，渐渐的面颊紫成了猪肝，连细长的脖颈都成了暗红色，赤红着一双痛苦与愤恨杂糅在一起的眸子，似是血液冲撞面颊，快要喷涌出来，他猛然抬起双手把整个面孔给覆在掌心里，浑身抽动不已。
一向虎虎生威的爸爸，自己虽然不喜欢他，敬而远之，可是在他病倒躺在床上，听着他的失了规律的心跳，看着他的时有时无的心波线，从心底里钻出来的那份亲情，竟是让他承受不住，几乎痛绝身亡看着儿子如此的痛苦折磨，温碧箫双手不知所措的扯着自己的衣襟。她痛苦着儿子的痛苦，折磨着儿子的折磨！
脑袋里似是塞满了豆浆，头一动，里面便一颤一颤的，整个人恍恍惚惚，温碧箫感觉到越来越喘不过气来，似涸辙之鱼，嘴巴张得更大，使劲呼出一口长长的气，虽然是断断续续，却是不至于整个人窒息在儿子最痛的这刻。
片刻后，梁子乾把双手从面颊上撤下来，竟是移至左胸部扶在上面，隐隐作痛的胸部折磨得他整个高大的身躯团缩成一团，后背便面了穹窿状。
温碧箫看着他佝偻起的后背，同样被他的痛苦煎熬着，以为梁子乾又犯了胃疼，禁不住从沙发里抬起屁股，哆哆嗦嗦着展开双臂似是要把他给抱在怀里。
她没有！在儿子眼里，她是一个红杏出墙的贱女人，她不配！
温碧箫不敢贸然上前，怕再次刺激了梁子乾，越是让他的胃疼加剧。
乾儿，妈妈怎么做才能减轻你的痛苦呢？哪怕是让妈妈死！
乾儿，如果痛能转换，妈妈情愿把你身心上的痛转嫁到妈妈身上！如果死能阻止你的痛，妈妈情愿死！
乾儿……
乾儿……
“乾儿……”
本来是在心里呼唤，不知怎的，喉咙没上锁，温碧箫竟是轻声唤出了声，声音低得连她自己好像都听不到，不知道梁子乾听到了没，反正他是没有一丝反应。
咕噜噜，咕噜噜……
氧气瓶里冒着气泡的声音，在整个房间里飘荡，亦是把这个三人的空间给烘托得寂静怪异，温碧箫听着，禁不住向发出声音的墙壁望去。沿着导管视线便落在了梁麒麟的面颊上。
病床上躺着的这个男人，曾经的那个单纯的自己是多么的仰慕他！当初，一听到他说要娶她，她都没有矜持，就爽然答应。
当时，身为售货员的温碧箫，当然知道供销社办公室主任的梁麒麟喜欢的女人是谁。
李瑶琴！
可是，她也知道，梁麒麟是暗恋李瑶琴！
温碧箫所不知道的是，梁麒麟突然向她提出了只要她愿意，他马上跟她结婚。
他还亲口告诉她，说他娶的是女人，不是爱人，温碧箫如果愿意，两人就结婚，不愿意也不强求！
她竟是点点头。同意了！
她虽然不是他的爱人，她却是他的女人，这已经足够了！
只要一辈子做他的女人，每天能看到他，能听到他的声音，能闻到他身上的气味，她就心满意足了！她甘愿伺候他一辈子，不求任何回报的给他洗衣做饭，给他生孩子……
她的肚子真是争气，结婚的当年就给他生了儿子。
二十多年过去，她的儿子已经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就在自己的眼前，他正被痛苦煎熬着。
“乾儿……胃还疼不……”温碧箫启动了嘴唇，声音小得她都辨不清是心里的想法，还是喉咙里的气流从嘴里钻出来。
梁子乾不予理睬，他经过了一番挣扎，猛然吹出一口气。
“嘘——”
安静的房间里，似是安装了高倍扩音器，声音听上去竟是特别的大。
却见梁子乾把手从胸口上猛然撤下，扭转身子冷视了温碧箫一眼，一束凶光恨不能把她给射杀，他从床尾绕到床头边，搬开板凳，面向梁麒麟，扑通跪在了地上，一个高大挺拔的影子在温碧箫的视线里一晃就矮了下去。
“啊？子乾，你怎么了？”
一声惊呼，温碧箫腾地从沙发里站了起来向床边奔。
原来，温碧箫以为梁子乾病倒在地，跨出一步才发现他是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的。
儿子竟是给一个恶魔下跪！
乾儿，你干吗要给他下跪，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混蛋，他把你的亲生妈妈打入了十八层地狱，他不配！
乾儿，你误解了妈妈，妈妈是清白的！听妈妈把真相讲给你听！
温碧箫承受不住儿子给梁麒麟下跪，心头一下子涌动着要说破真相的冲动。
说！说啊！为什么不说！
一个声音在督促着。
“子乾……妈妈……”
啊？不！不能说！
温碧箫似梦中醒来，强行阻止了自己的一时冲动。
“乾儿，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怎么就跪下了，快起来啊……”温碧箫吞咽了要说破的真相，改了词，心痛地说着，站在梁子乾的背后展着双臂，似是要把他给抱起来。
“你没资格管我，离我远远的！我要忏悔！别脏了我爸爸的病床！”
一声发自内心深处的低沉之音一发出来，温碧箫立刻抖动得如遭遇了惊雷。
忏悔？乾儿，你为什么要忏悔，你要向谁忏悔？
啊？天呢！你要向一个恶魔忏悔？你要向一个大骗子忏悔？
呸！梁麒麟，你这个恶魔！你这个大骗子！你不配！
乾儿，该忏悔的是躺在病床上的这个混蛋，不是你，他不配享有你的忏悔！
天呢！我温碧箫上辈子到底作了什么孽啊？你折磨我就够了，为什么还要来折磨我的儿子啊！
心，似是插进了一根魔棒，用力的搅动着，痛得温碧箫扯着胸襟拧着。泪水还是汩汩的涌出来，她跌进沙发，趴在扶手上，浑身尤如给皮鞭猛烈的抽打着，抽搐不已，呜咽声被牙齿筑成的坚固防线阻挡在喉咙里，却是从牙缝里挤出怪异的咝咝声。
何其幽怨！
何其沉痛！
梁子乾直直的跪在地上，背后似是刀劈般直挺，一双深不可测的墨眸锁住梁麒麟僵尸般的躯体，泪水在眼眶里乱转，钻心的痛！刻骨的痛！
神圣、钦佩、敬慕、尊重、景仰……塞满了梁子乾的一双赤红的眸子。
这是他在向梁麒麟忏悔前的表情，从来没有过的凝重与肃穆。
梁子乾缓缓的伸出双手，握起了梁麒麟的右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亲了亲，鼻子酸涩，禁不住眨动了两下。
“爸……”
他亲切的唤了一声，却是喑哑得混沌不清。
“咳，咳！”
梁子乾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似是还不满意，又抬起右手按在咽喉上，揉捏了几下，再咳了一声，吞咽了口水滋润了喉咙，才略显满意地看着梁麒麟。
“爸，我要向你深深的忏悔，我知道你可能听不到，可是，我要用我的真心向你忏悔！你的心会感应的到……
“爸，对不起……我从小就不听您的话，总是惹您生气，受了您责罚，我也从来不反思自己，只是一味的恨您，怪您偏心，总护着子坤，您不知道我有多恨您！
“爸，是我错了……我是一个讨人嫌的混蛋，不但不讨您喜欢，还非要跟你反着干，你要我上东，我偏要上西，碰得头破血流，只会把责任推卸到您身上，埋怨您不偏心冷漠，您不知道我有多瞧不起您！
“爸，我后悔啊……从小到大，我任意胡为，花钱无度，让您操碎了心，有一次，您气急了，跟我算了一笔账，当时我不明白，现在我明白了，爸，您是想拿算账来让我明白事理，让我明白儿子欠您的，今生今世永永远远都还不完，可是，爸，我还没能尽一天孝呢！”
梁子乾握着梁麒麟僵硬的手，做着深切的自我解剖和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