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嘛的身体又露了出来。他抖了抖身上的积雪,仍旧在岩石上打坐,仍旧是一动不动。
牧民们看到这般情景,这才惊讶起来,议论纷纷,确定喇嘛原来是有法力的。否则一个常人,在荒郊野外硬熬过一个冬天,谁信?
慢慢的,开始有牧民拿着香油、酥油茶、面饼、线香等来到喇嘛处,冲他膜拜,乞求家中五丁兴旺,家人百病不生,吉祥喜乐。
喇嘛恍如未觉,从来不说什么,那些牧民也懂,放下贡品膜拜片刻后便走。
小孩们也不再朝他身上扔石头、土块。有个美丽的小姑娘,还亲手朝喇嘛脖子上挂了一条洁白的哈达。
小姑娘很美。她的眼睛像天上的星辰一样明亮,她的头发如湖里的水草一样柔顺,她的皮肤如草原上的绵羊一样白,她的声音如草原上的天铃鸟一样动听。
喇嘛好像对什么都感觉不到,也不愿感觉到。唯有姑娘靠近他,为他挂哈达的时候,他的眼睛好像微微动了一下。
“好了,快回家吧!”小姑娘的父母慈爱的抚摸着她的头,对喇嘛又拜了一拜,带着姑娘回去。姑娘今年方十五岁,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
姑娘走后,喇嘛望着她走的方向望了很久,很久,好像在沉思。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慢慢的从巨岩上爬起。似乎是好久没有动的缘故,他的身体已经僵硬,活动了许久,四处关节还是“咯嘣咯嘣”的乱响。
在他头顶毡帽筑巢的小鸟一家惊慌失措,纷纷飞起,不明白这株素日里从来不动的铁树为什么忽然移动了。
或许,只有喇嘛自己心里清楚。
胡杨林附近,是一汪纯净的湖泊。那湖水如同天空一般蔚蓝,在晶莹的阳光下闪动着圣洁的光芒。
喇嘛抖落身上的泥土,慢慢走到湖边,鞠起一捧湖水,慢慢清洗着自己的脸。脸上的层层污泥洗掉后,露出一张俊俏的脸庞。
他似乎也很久很久没有看过自己的容貌了,为之一怔,楞了很久。
那天黄昏,枯树喇嘛在湖泊中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他身上数十年的污泥被洗净,纵横身上的青筋更加暴露无疑。
几个贪玩的孩子路过这里时,惊呆了,接着如同见了鬼般纷纷朝草原上跑。
“枯树喇嘛动了!枯树喇嘛动了,而且,他还在湖里洗澡了!”这个消息如风般吹遍了整个草原。
翌日,前来朝拜的人们果然惊奇的发现,枯树喇嘛身上,果然变得白白净净。昔日那铁青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羊脂玉般的洁白。
人们这才发现,枯树喇嘛原来长的极为俊俏,并且宝相庄严,像极了那烂陀寺中的佛祖像。
有不少姑娘、妇人看到焕然一新的枯树喇嘛后,心如鹿撞,羞红了脸。这其中就包括昨日给喇嘛挂哈达的小姑娘。
枯树喇嘛的香火越来越旺盛,甚至有不少之前只在那烂陀寺朝拜的信徒,也不远数百里跑来,朝拜喇嘛。
这事终于惊动了那烂陀寺。寺庙中派来几个有道高僧来看枯树喇嘛,看罢大惊。高僧们苦口婆心的劝说枯树喇嘛去那烂陀寺修行,喇嘛只是如枯树般坐着,一言不发,眼皮也不抬。
几位高僧只好悻悻离去,但在走时告之众信徒,此乃活佛。
至此之后,来朝拜喇嘛的人数,达到了顶点。原先平静的胡杨林,如今日日人声鼎沸。
每日来朝拜的人中,必然有那个挂哈达的小姑娘。她与别人有些不同,每次都是远远的望喇嘛几眼,脸蛋羞红后,就匆匆的跑回草原。
春去冬来,又是一年。只是这一年中,喇嘛没有再允许小鸟在他头上筑巢。
寒风呼啸,雪花飘飘,草原上的冬季,总是寒冷的。
如此寒冷的冬季,人们都缩在毡房中,不再外出,牛羊也变成圈养,嚼着无味的干草。
连来胡杨林朝拜枯树喇嘛的人,也少了起来。在滴水成冰的三九天,干脆没有一个人来了。
不,还有一个。
从漫天的风雪中,走来了那位小姑娘。
经过一年,这美丽的小姑娘也出落得更加水灵,身躯玲珑有致。她穿着厚厚的棉衣,双手冻得通红,在雪地里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跋涉了十几里,来到喇嘛面前。
喇嘛睁开了眼睛,和小姑娘久久对视着。
他眼中闪着奇异的光,如同两团烈火。
小姑娘害羞的低下了头。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天铃鸟今年却没有在小姑娘家的毡房前歌唱,因为小姑娘父母的震天怒吼将鸟雀全都惊走。
“说!那男人是谁!谁让你怀孕的!”父亲暴怒,拿着马鞭死死的抽着姑娘。
小姑娘躺在地上,一声不吭,身上布满了血痕。她纤瘦的身材,肚腹处却隆起了一团。她怀孕了。
“女儿,你就说那个人是谁吧!是好人家的话,我们去提亲,风风光光的给你办婚事,你就说吧!”母亲哀求着。
“是枯树喇嘛。”良久,姑娘吐出这个名字。
父母都惊呆了。
“你算是什么高僧,什么喇嘛!简直是衣冠禽兽!”胡杨林前,父亲怒不可遏,双手左右开弓,冲着枯树喇嘛削瘦如骷髅的脸上,啪啪啪打了数十巴掌。
喇嘛一动不动,恍如未觉,眼睛似闭微闭,一言不发。
父亲打累了,在一旁喘息着,对着喇嘛破口大骂。母亲又哭又闹,不停朝喇嘛脸上吐口水。
在一旁朝圣的牧民们也恍然大悟,对自己的愚昧行径痛恨不已。没想到他们日日膜拜,膜拜的竟然是个衣冠禽兽!
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冲上前,乱拳将喇嘛打翻在地。他的破烂袈裟被撕得稀巴烂,毡帽被人扔了,哈达也早被扯下,放在脚底下狠狠的踩。
喇嘛浑身是伤,气若游丝,倒在草丛中一动不动。人们打累了,骂累了,待到天擦黑,这才愤愤不平的回家。
连绵的暴雨下了几日,草原上很少会出现这种暴雨。黄豆大的雨滴溅在胡杨林前,将那荒草地都侵湿。雨水泡透了枯树喇嘛的身子,从他额头上、鼻子上、嘴巴上流淌下来,滴落进泥土地中。
这雨水热热的,咸咸的。
所有人都认为枯树喇嘛这次是彻底死了。他像一头野狗般倒在地上,无人过问。有数头野狼路过胡杨林,嗅了嗅枯树喇嘛的身体,也表示兴趣缺缺。
半个月后,枯树喇嘛奇迹般的又爬了起来。他若无其事的到胡杨林中,采摘了一些树枝树叶,遮在羞处。他盘坐在岩石上继续诵经,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枯树喇嘛未死的消息传入了草原,牧民们得知后,只是冷漠的哦一声,再无其他的表示。在他们心中,喇嘛已经死了。
从此再无人去朝拜枯树喇嘛,偶尔有小孩路过,也都惊慌如避鬼怪般闪开。
秋风萧瑟,将草原上的绿草都画成了金黄色。
姑娘抱着一个白胖的婴儿站在喇嘛面前。
“我生了。这是你的孩子,我想,应该让你看看。”姑娘犹豫着将婴儿举到枯树喇嘛面前。
枯树喇嘛恍如未见。
眼泪润湿了姑娘面前的草地。
“你为何这么无情!”姑娘哭着抱着孩子跑开了,留下她为喇嘛亲手缝制的袈裟。
喇嘛看了许久,如当年一般,轻轻的走到湖泊旁,慢慢的洗了个澡,洗去浑身的污垢。他脱下树枝树叶,穿上了袈裟。
草原上的牧草黄了又绿,绿了又黄。
枯树喇嘛的孩子满一岁了。
这一年的秋天,草原上却不再有欢声笑语,取而代之的,是连天的战火和哭喊。
一伙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的妖人,如旋风一般席卷了玉龙草原。他们在深夜发动奇袭,千名妖人攻占了那烂陀寺。
那烂陀寺的高僧大德被宝刀砍翻在地。他们的眼珠被挖出,头颅被割下,鼻子被削,四肢被砍,连操刀的妖人看了后都觉得一阵恶心。
佛门圣地变成了修罗地狱。
牧民们肥美的牛羊被劫走,漂亮的妇女被掳走,值钱的金银被洗劫一空。
草原上只能听到低低的抽泣,看到那熊熊的火光。
姑娘的母亲跪在胡杨林前,撕心裂肺的哭着。
“她被那天杀的妖人劫走了!还有你的儿子!那是你的骨肉啊!你不是有神通吗,你不是喇嘛吗,你去把他们救回来啊!”
母亲的头重重叩在地上,咚咚有声,鲜血沿着她的额头流下来。
求了一天一夜,跪了一天一夜,母亲绝望了。
这时,枯树喇嘛站了起来。
他很久没活动了,走路的姿势显得笨拙而怪异,身体似乎控制不住的要朝后仰倒。
喇嘛冲母亲做了个手势,询问妖人在哪里。
“就在巴别山里!他们的寨子在巴别山深处!我们草原上的女子和金银,都在那里!”母亲流着泪为喇嘛指明了方向。
喇嘛一步一步朝巴别山走去。
巴别山,耸立在玉龙草原上,如地狱的门户。
松柏森森,丛林密布,山高水急,枭啼声声。
妖气冲天而起。那攻破那烂陀寺的妖人,便在山中扎寨,五步一营,十步一哨。
是夜,火光熊熊。
妖寨的篝火照亮了整个巴别山。
枯树喇嘛一步一步,走到了寨门前。
寨门夹在山路之间,两侧都是高耸的峭壁。两扇重逾万斤的石门,绝了要硬闯营寨的人的心思。
喇嘛一言不发,一拳捣出。
数万斤的石门在他一拳之下,如豆腐般化为粉末消散。
被唬得魂飞魄散的守山妖人屁滚尿流的回寨中向头领禀告。
大头领也久闻枯树喇嘛之名,忙率众前来迎接。千百名妖人将狭窄的山路堵得水泄不通。
喇嘛目不斜视,一步一脚印,走到大头领面前,冲他做着手势。
“你要救回你的妻子和儿子?”大头领经喽啰解释,总算明白了喇嘛的意思。望向远方那碎成豆腐渣的万斤石门,他的笑容变得暧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