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那么多的血,不断地淌出来,天地间一片血红。红得那样妖艳,刺得她的眼睛都睁不开。而他的身影就在血红色的浸润下越来越淡,越来越淡……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徒劳地伸出手,抓住的只有风,冰凉彻骨,凄厉犹如鬼哭。
花著雨猛然喘息着从梦中醒来,屋内一片黑暗,到处是静悄悄的。她的惊喘声,在这寂静中分外清晰。她愣了一瞬,方才醒悟,她杀了姬凤离。
她曾经不止一次想要杀了他。
可是,上天作证,这一次,她其实是想救他的。
那一刀,她只是想在他胸口刺一下,然后封住他的闭息穴,让他呈假死之状。这样,她便可以派人将他交给他的手下。可是,花著雨没料到他会那么狠,抓住她的手,让刀深深地刺入了他的胸膛。
“要么,你的鲜血盛开在我的刀锋上。要么,我的热血喷洒在你的素扇上。”这是她的誓言,她终于做到了。
终于,让他的鲜血盛开在她的刀锋上。
但是,她却没有想到,自己的心会这样痛。当鲜血迸出的那一刻,当“他死了”这三个字传入耳畔时,她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在胸膛内慢慢碎裂的声音。
那一刻,她终于意识到一件事情,那便是不知何时,她已经爱上他了。
爱上了,真真切切,无法自欺欺人。
她闭上眼睛,过往种种悉数浮现在眼前。
战场上,那遥遥一瞥,金戈铁马鲜血横流中,他一袭白袍站在天地间,如一朵高洁的云自在舒卷。那时,她惊异于他的悠然。
刑场上,不见他如何动作,便躲过了她的凌厉一击。那时,她震撼于他武功的莫测高深。
康王夜宴上,他一曲《弱水》,撩拨起多少未婚女子的情怀。那时,她赞叹于他的惊才绝艳。
妖孽祸主的谣言,她愤恨于他的狠辣。
行宫内,一场贴身肉搏,她和他打得酣畅淋漓。
温泉中,唇枪舌剑,她和他斗得不相上下。
治水时,她钦佩他的一心为民。
战场上,她赞赏他的谋略。
毫无疑问,她是恨他的。就连夜里做梦,她也想着要如何扳倒他。
恨得越深,他在她心中便越加重要,她总是针对他、调查他、研究他,一直到了解他比了解自己还要深。
她将他放在心里,时时刻刻地恨着。可是,她不知,将一个人在心中放久了,就算是恨,你也会慢慢习惯,习惯于他的存在。
这种习惯天长日久生了根,就慢慢地变了质。爱和恨,只不过是一张纸的正反面,一不小心,恨便成了爱。
可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动心的呢?
是在刑场上,他说“我爱你”时吗?
是他和锦色成亲那一夜,当他猝不及防吻住她时吗?是她受伤后,他严令她不许吃肉,为她做了一桌素菜时吗?是她在战场上受伤,他忽然如沥血战神出现时吗?是他从阳关牢房里将她救出来,在马上俯身,说“把手给我”时吗?都不是,不是那时不爱他,是因为应该比那时还要早。可到底是什么时候呢,她已经无法辨别了。其实,什么时候爱上他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再也回不来了,永远也回不来了。
刑场上,他死了,她麻木地擦干眼泪,呆呆地站起身来,平静地指挥着她买通的那些官员,让他们将他交到了他的属下手中。虽然聂相曾试图阻拦,但被皇甫嫣一番哭闹,加之行刑台下的百姓群情激愤,他终于无奈地答应。
她平静地看到他被抬走,平静地回到了皇宫,见到了皇甫无双还平静地笑了笑。
可是,在这样无人的暗夜里,她终于将头埋在膝盖间,任泪水横流,一直哭到眼角干涩,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她亲眼看到他闭上眼睛,亲眼看到他断了呼吸,他真的走了,永远地走了。
他深邃的眼眸,他温雅的浅笑,他低醇的嗓音,他霸道的深吻,他深情的拥抱……
她从这一刻起,再也看不到了,再也听不到了,再也无法拥有了。
夜,哭泣的夜,伤心的夜,是这样漫长,似乎,天就要这样永远地黑下去。
她从床榻上爬起来,悄悄地出了宫,沿着凄冷的大街漫无目的地走着。风冷飕飕地吹透衣衫,一直吹入她心里。整个人好似浸入到冰窟中一般,森冷彻骨。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左相府的。大门上,大大的封条锁住了昔日的繁华,只余一片苍凉寥落。
她在门前静立良久,依稀看到布满落雪的街道上,一人白衣孤绝,如瀑青丝飞扬,待到她走到近前,人影却烟雾般消失不见。
一阵冷风吹过,落雪飘飞。
她失魂落魄地在城中游荡着,不知不觉竟逛到了荒凉的郊外,眼前是一处被冰雪覆盖的冰湖。
一辆马车沿着小路缓缓驰来,就在和花著雨擦肩而过的瞬间,车夫忽然纵身跃起,一抹凌厉剑芒如蛟龙腾空,伴随着凛冽的杀气,转瞬便到了花著雨的咽喉前。
刺目的剑芒在霎时间晃花了花著雨的眼睛,依着本能,她身子一仰躲过了这雷霆一剑。然而紧接着,又是一剑疾刺而来。
花著雨伸手从腰侧将宝剑抽出,举剑迎上,当啷一声,两剑相撞,寒芒四溅,她看到对方的剑上泛着蓝莹莹的光芒。
有毒!
刺客的剑上淬有剧毒,很显然,这人是要置她于死地了。
花著雨迎视着对方,刺客蒙面黑巾下的眼睛有些熟悉。
是唐玉!
花著雨唇角漾起一抹苦笑,在战场上生死与共的战友,如今终于要来夺她的性命了。唐门的毒世上无解,若是刚才那一招躲不过,此时恐怕她已经命丧九泉。
“唐玉!”花著雨凝眉道。
“不错,是我!”唐玉冷声说道,“就是我要杀你,你如果有命活着回去,自可叫狗皇帝前来抓我。”
他低啸一声,提气举剑再次刺向她。杀意凛冽的剑气荡起了花著雨身上的衣服,剑锋一寸寸迅疾逼近。剑光映亮了她的眼眸,剑身的龙吟声好似在告诉她,她必死无疑。
这一瞬,脑中忽然闪过一道亮光。
如果死了,是不是就可以见到他了?他去了,生死于她而言,已经不重要。她望着那逼近的剑锋,一动也不动,唇角漾着一抹淡淡的笑。
唐玉似乎也惊诧于她的反应,杀意凛冽的瞳眸乍然一缩,手微微抖了抖,剑势稍缓。
“你疯了,找死啊!”一个迅疾的力量忽然将花著雨推倒在雪地里,伸刀迎上了唐玉那一剑。
是安,他率领着禁卫军赶了过来。
但就在此时,数十个黑衣人不知从何处跃了过来,和禁卫军战在一起。
她的目光从眼前一个个黑衣人的脸上掠过,看不到黑巾下的面目,但每一双眼眸都是熟悉的,熟悉得近乎陌生,这陌生是因为那眸中的杀意。
是他,他的人要杀她了。
扑哧一声,血花四溅,肩头被刺中,却几无痛意,整个肩头似乎已经麻痹了,意识慢慢地剥离,她似乎能看到自己的身子向后仰倒。
这一瞬,身体前所未有地放松。她早就累了,倦了。
扑通一声落水的声音,薄冰碎裂,冰冷的湖水将她一寸寸淹没。这一刻,和他在一起的往事一幕幕在眼前走马灯般闪过,这一刻,她终于明白,她爱他,她早已不再恨他。无边的黑暗向她涌了过来,似乎看到他向她伸出了手,唇角扬起一抹笑灿烂如花。
花著雨醒了,日光透过窗棂洒落在床榻上。雪停了,天空的阴霾散尽,可是,她心中的阴霾,恐怕这一生一世都不会消散了。
“将军,你醒了?”泰坐在床榻一侧的椅子上,面色憔悴,显然彻夜未眠。
“我如何在这里?”花著雨动了动痛得麻木的肩头,凝眉问道。她记得,昨夜唐玉带人刺杀她,是安率领禁卫军前来救她。
泰垂下眼,良久才缓缓说道:“将军,你昨夜被砍了一刀,又跌落到水中。所以,安就把你送到了我这里。”
花著雨低低地“唔”了一声,神色淡漠地躺在床榻上,脑中不断地闪过刑场上那一幕,唇角漾起一抹苦笑。
死去,方能重生。忘记,便可重活。可她偏偏死不了,也忘不掉。这一生一世,纵使忘记红尘中的一切,却恐怕再不会忘记他了。
“将军。”泰低低叫道,欲言又止,望着花著雨的黑眸中,闪过一丝不自在。
“何事?”花著雨抬眸望定他,疑惑地问道。
“将军,属下昨夜为你诊脉,发现了一件事。”泰静静说道。
花著雨心头一凛,当年在战场上,她曾多次受伤,但爹怕她暴露身份,未曾让泰为她医治过。泰并未给她诊过脉,自然也不知她是女子。如今,他终于知道了。无妨,她现在什么都不在乎了。
“你知道我是女子了,安知道吗?”她静静地问道。安将她从水中救了上来,应该也是知道了。
泰点了点头,道:“就是因为发现你是女子,他才没敢将你带回宫去疗伤。将军,还有一件事,我为你诊脉时,发现你体内有一种化解内力的毒。”
花著雨心中一惊。昨夜和唐玉他们厮杀之时,她确实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内力大不如前,每一次使力,真气都有些接不上,原来是中了毒。可是,是谁给她下的毒?为何要化解她的内力?
“此毒可有解?”花著雨凝声问道。
泰轻叹一声道:“已经化解的内力是回不来了,只得重新练。但如果在化解完全之前服解药的话,可以将此毒解去,保住余下的内力。”
花著雨咬牙道:“那好,泰,你速去配药。”花著雨袖中的拳头早已握紧,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浑身颤抖。
是他,还是皇甫无双?她不能死!她怎么能死?她一定要把事情查清楚,为他,也为她自己。
花著雨忽然凝眉,目光凌厉地逼视着泰,“泰,你还记得那一次吗?那一次我们和西凉大战,我们中了西凉的埋伏,我腿上受了伤,马匹又战死。是你将我从战场上背了回来。为此,你身上受了数十处伤。”泰在四卫之中是个子最矮身体最柔弱的,他的专长是暗器。可是那一次,他却负着她走了二十多里。
花著雨的话让泰的手一顿,他知道,将军是不会无缘无故回忆这些的。而且,在他们面前,她也从未用如此凄楚的语气说话。
“属下记得。属下还记得,有一次属下被敌军俘虏,将军带领孤儿军,孤军深入,冒死将泰救了回来。”泰沉声说道,当时的战况,现在描述起来,只需要一句话便可说清楚,但当时的惊心动魄和凶险惨烈,他却是至死都难忘。那一次,他就发誓,这一辈子,他的命是将军的。他这一辈子,永远追随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