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凤离一手扶着几案,一手捂着胸口,一直咳得脸色苍白。咳完后,他浑身无力地背靠着椅子坐了下去。花著雨有些心惊,她缓缓走过去,将手背放在他额头试了试。
这一试,把花著雨吓了一跳,姬凤离额头烫得很,真难为他还有心情在这里看地图。
花著雨将姬凤离扶到床榻上,让他躺好道:“相爷先歇着,我再去熬些药。”这一次花著雨可不敢将药量减少了,熬好了端过来,姬凤离喝了药,便躺在床榻上睡着了。
一连用了一日一夜的药,却丝毫不见好转,高热也始终不退。花著雨有些疑惑,一般的重症病人用了一日一夜的药,高热会慢慢退下去。姬凤离武功这么高,按说身体更强壮,何以用药竟不管用呢?
夜里蓝冰来看姬凤离,听了花著雨的话,大惊失色。他亲自过去,命人将正在病中的张御医抬了过来。张御医这才知悉姬凤离也感染了疫病,他神色惊惶地为姬凤离把脉,最后,重重地叹息一声,脸上满是凄色。
“相爷是中了毒,又得了疫病,毒和病加在一起,所以就难治了!”张御医沉痛地慢慢说道。
“什么?”蓝冰惊得退了两步,面罩寒霜,浑身上下充满了嗜血的杀意。
“元宝,是不是你?相爷觉得你是一个人才,所以才不忍除去你。可是你、你竟然对相爷下黑手!”蓝冰杀气腾腾地朝着花著雨走了过来。
花著雨冷笑道:“蓝大人,我元宝要杀一个人,何须用毒?我可不是卑鄙小人!”
张御医道:“蓝大人,相爷是先中的毒,再得的疫病。这些日子,元大人一直在村庄,应该不是他下的毒。”
花著雨感激地看了张御医一眼,想不到这个看上去固执的老头,还说了句公道话。
蓝冰这才凝了凝眉,急急道:“那相爷这病要如何治?”
张御医摇了摇头,沉痛道:“解毒的药,我倒是能配出来。但是,若是不先治好疫病,这药也起不了作用。为今之计,是先将相爷的疫病治好,再行解毒。可是,因为中毒,这治疫病的药也不管用了。这……这可难办了!”
张御医话还不曾说完,躺在床榻上的姬凤离咳嗽了几声,哇地吐出一口血。
花著雨心中也咯噔一下,看来,姬凤离恐怕熬不过今夜了。
蓝冰心情沉重地走到姬凤离床榻前,掏出锦帕擦了擦姬凤离唇角的血沫。回身冲着花著雨和张御医吼道:“你们两个,还不去想办法?张老头,你最好马上想出治病的良方来。还有你,再熬碗药端过来。”
花著雨答应一声,快步向门边走去。临出门前,回首望了一眼,只见蓝冰将姬凤离慢慢扶了起来,用湿帕子给姬凤离净了净面。
蓝冰萧索的背影和昏迷的姬凤离让花著雨心中有些沉重。她忽然有些怅然若失,还有些空落落的感觉。
有时候,失去一个对手,是不是和失去一个朋友的感觉差不多?因为,再没有人和你针锋相对地斗了,你也会感到寂寞的。
花著雨迈着沉重的步伐到厨房去熬药,可是,她心中却清楚,这药,再不会对姬凤离有什么用处了。这一日一夜,姬凤离喝了不少的药,还不是徒劳?
夜,越来越深。
天空中一轮皓月慢慢地移到了云层中,小院内愈发幽暗。除了病人偶尔的咳嗽声,村庄里再没有任何声音,到处是死一般的沉寂,如同荒城一般,没有一点生气。
花著雨慢慢地添着柴,锅里的药已经咕嘟咕嘟熬好了,她站起身来,熄灭了柴火。就在这时,小院外面忽然传来了喧闹声。花著雨心中惊异,不知出了何事,她快步走了出去。
只见熬药的小厨房外面,竟是站满了人,都是在村庄里医治的病人。有的病情较轻,有的还是重病,也被人搀扶着,剧烈咳嗽,还倔犟地站在那里。这些人看到花著雨出来,都齐齐冲着她跪了下来。
“元宝大人,你一定要救救相爷啊!相爷可是为国为民的好官,你一定要救救他,求求你了。你的药不是很管用吗?好多病人的病都轻了,你也救救相爷吧。”
花著雨惊呆了。她不知道这些病人如何得知姬凤离的事,但她知道他们都正病着,如果在这里吹久了风,有可能病情恶化,并因此失去性命。这些,他们自己也知道的。可是,为了求她救姬凤离,他们都来了。
可是,她能说什么呢,她根本就救不了姬凤离。就因为她知道治疫病的方子,他们就当她是神医了。
“你们起来吧,快起来。别在这里跪着了。”花著雨弯腰去搀扶这些病人。
“元宝大人啊,您若是救不活相爷,我们今夜就在这里跪着不起来了。”
这些百姓,竟然固执到这种地步!为了姬凤离,连命都不要了吗?难道,在这些百姓心中,姬凤离就这么重要吗?一个把持朝政的左相,一个说不定是怀了谋逆篡位之心的左相,竟让百姓这般拥护。不过,花著雨也知道,百姓心中,才不管江山是谁家的,只要能为民做事,就是好官。
花著雨的目光,从一张张憔悴病态的脸上扫过,当她的目光和那些哀求期盼的目光相触时,她觉得心中某处被牵动。
一时间,心头有些迷茫。
她真的要救他吗?
在百姓的哀求声中,花著雨回身去端了药碗,慢慢走了出来,对跪在面前的人说道:“这碗药我是要端给相爷的,你们堵在这里,我怎么送药?都回去歇息,你们在这里,吵得我根本没法救相爷。”
这句话非常管用,他们看到花著雨端了药出来,都纷纷从地上爬起来,快速闪开一条路。花著雨就从他们的中间缓缓走了过去。
青色衣摆随着她的走动,在风里飞扬,思绪随着她的走动,也在飞扬。
忽而是洞房之夜,琉璃盏从手中脱落,碎落了一地,她瘫倒在碎片上,刺骨的痛漫入心底;忽而是在梁州,她浴血奋战,杀出一条血路,而他,却坐在高高的监斩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忽而是漫天大雪里,锦色凄惨的嘶叫。
所有的一切,都被方才一张张哀求期盼的面孔所淹没。
不救!救他!
救他!不救!
冷风吹拂在脸颊上,一片冰寒。
她忽而止住脚步,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姬凤离居住的小院。院子里死气沉沉的,跟随在她身后的病人都停住了脚步。他们不再说什么,只是用期盼的目光盯着她。
花著雨回身望了望他们,唇边绽开一抹笑容,很美很艳。
“你们都回去,我一定会救活他的!”她的声音从风里传来,有一丝冷,有一丝沉,有一丝坚决。然后,她再不看这些人,快步进了屋。
屋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蓝冰坐在床榻前,手捂着脸,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的指尖在颤抖。张御医一脸悲恸。
花著雨快步走到床榻前,将药放在几案上,淡淡说道:“蓝大人,张御医,你们先出去!”
蓝冰和张御医同时抬起头来,愕然地瞧着花著雨。
“元宝,你要做什么?”蓝冰布满悲色的眸中闪过一丝希冀。
“自然是救相爷了。你们都出去,我什么时候让你们进来,你们再进来。不然我可不敢保证他活不活得下去!怎么,你们不信我吗?”花著雨挑眉冷然说道。
蓝冰和张御医不可置信地看着花著雨,当他们以为没有希望之时,没想到花著雨竟然说要救相爷。
“信!”两人点着头慢慢走了出去,将门轻轻地阖上了。
室内寂静无声,花著雨缓缓坐到床榻上,凝眉望着躺在床榻上的姬凤离。他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阖着眼,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这苍白愈发衬得他的轩眉和睫毛更加浓黑。
花著雨走到桌边,将姬凤离用过的一个杯子取了过来,又找到一把小刀,在自己手臂上划了一刀,鲜红的血,顺着雪白的皓腕一滴滴滑落杯中。
当年,西疆那场疫病,虽用药及时,控制了疫情大肆传播,但也有一些病情较严重的,用药不再管用,死了不少人。最后那游医才想起了一个法子,就是用得疫病病愈者之血做药。
花著雨从未想到,她有一日会用到此法。她从身上掏出一条锦帕,将手臂上的伤口缚住,端着杯子慢慢地走到床榻旁。
她凝眸望着杯中的血红,这是她的血,没想到,有一天她会用自己的血去救自己的仇人!
她将姬凤离扶起来,让他靠在被褥上,拿着勺子喂了他一口。然,姬凤离已经完全昏迷,喂到口中的血顺着唇角流了出来。
花著雨心疼死了,这可是她的血啊,就这样白白浪费了。
她咬了咬牙,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凑到姬凤离面前,低头碰触到姬凤离的唇。他的唇冰冷干燥,花著雨心中跳了跳,慢慢地将口中的血喂了下去。
鲜血,将他和她的唇都染得猩红。
一口接一口喂下去,花著雨眸中的光芒始终是冷的。她有些犹豫,她不晓得自己事后会不会后悔救他。
光线幽淡的室内,血红的唇,冰冷的目光。这似乎不是救人,而是口对口的咬啮。
她救他,确实是看在那些百姓的面子上,但是,她救他,也有自己的私心。
姬凤离这样死去,太便宜他了。她还要和他斗,她还要看他从云端跌落在泥泞。
终于,半杯血喂了下去。
花著雨拿出锦帕擦去姬凤离唇边的血迹,将他平放在床榻上。这个法子,她听游医说了,但从未用过,她也不确定是否一定管用。所以,她没敢离开床榻,用湿毛巾搭在姬凤离额头祛除高热。两个时辰后,花著雨摸了摸姬凤离的额头,高热退了下去。而姬凤离的呼吸也渐渐沉稳了。她在另一条手臂上又划了一道伤口,再喂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