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迅又一次见到了莫晓晓,不,他见到的,是有着莫晓晓外表的孙艾。
她的额角上还留着孙艾的痕迹,她的样子变了,但有些东西还永远留着。
虽然那东西已经变成了唯一。
罗迅泪眼模糊,他不知不觉地伸出手去,指向她额角的方向。
他已经讲过了那个故事,他已经用所有的语言,全身的力气讲过了那个故事。
又是莫晓晓又是孙艾的女子瞪大了眼睛,又是孙艾又是莫晓晓的女子两手抱住肩膀,像个受惊的小动物。她再也无法对一切刻薄又恶意地嘲讽了。在她的眼睛里,他看到了害怕。
有谁在听到那样的故事后,不感到害怕呢?
“不,我不相信你说的。”
“相信我,不信,你可以看看这张照片,在那上面……”罗迅想又一次拉开卷起来的剧照。
“不,我不想看那个。”她背过脸去。
罗迅已经完全醒了,从一场长达十几年的梦中醒来了。
醒来之后,他看清了一切,却仍然难以说出一切。
那张剧照一直伴随着他,有时候,他似乎也看到了那一抹蓝色,但固有的思维在左右着他,让他从来不觉得有什么异常。那可能是角色化妆的痕迹,可能是拍摄角度的效果,可能是灯光等等原因,谁又能因为那一点点痕迹,对身边亲人的身份都怀疑。
在那么多年里,他其实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莫晓晓一眼,每遇到她,都匆匆躲过,即便在说话时,目光也落在别处。其实她也算是他最熟悉的一个人了,但他对她又是陌生的,以至于没有注意过她外表上的某些细小特征。
在那段日子里,他在妻子(他不愿再将她称为孙艾了)的辅导下,接受了所谓“保养升级”。在那个虚拟世界里,他除了见识到宏伟的化学大厦之外,还见到一些起奇怪的人和事,其中包括他本人和已故的钱良毅的种种,甚至有他谋害钱良毅的情节。
他现在知道,那是妻子兼辅导员违反小野系统规定,在他的“保养升级”过程中,夹带私货,运用记忆置换技术,将一些编造的信息输入到他脑中,目的是扰乱他的思维和心智,在让警方注意到他的同时,使他在精神上也成为系统认定的问题人物,被系统放弃,从而逃脱成为人工天才的命运。
他是应该恨她呢,还是应该感谢她。
她是个精细的人,但没有人能精细到毫无疏漏和瑕疵。
丁学松医生说,人的大脑终究是个复杂胜过宇宙的场域,人为地操控记忆,无论是哪种技术,终归是以确定的数据输入。这样的输入能够达到单一目标,但是会引起哪些附加效应,会引发大脑何种反应,不能完全预料,甚至超出操控者的掌握。简单地讲,记忆置换和输入是可以成功的,但被输入的人除了接纳外输的记忆内容外,还会产生哪些情感、幻想和思维,是无法计算的,是输入者无法估量和掌控的。这类现象属于大脑的应激反应,内容和程度因人而异。
罗迅分不清楚,在那段时间里,他在那个世界里看到的种种,他的梦境,他的幻觉,尤其是说不出来的奇特心情,哪些是被输入的,哪些是大脑的应激反应。
但他看清了一件事情。
在那个世界里,莫晓晓也出现了。在现实中,他从来没看清过她的完整面目,但在那个空间里,他出于紧迫的需要和心情,看清了。
这算不算是辅导员的疏漏呢。她采用脑部成像技术,全息复制了莫晓晓的样子,也就复制下了她外表的所有特征。她没有进行什么痕迹的清除,不知道是忘记了,还是不屑于那样做。
罗迅终于看清了莫晓晓,也看清了孙艾。在狱中的那段时间,他透过记忆反复地看,一次次地看清了。在被妻子“营救”回家后,在卧室里,他看清了本来就一直清晰的昔日剧照。
一个人要付出多秒代价,才能看清楚另一个人呢。
罗迅哽咽着:“不管你是什么样子,你都是孙艾,那个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人,我们一起上学、骑车,我们一起演过戏,你那次得到了连续六次掌声……”
“我不记得这些事情,我只记得那时候我是莫晓晓,”她的声音像掉在地上摔碎了的玻璃瓶,让罗迅的痛楚和**嗄然而止。
许久,她说:“好,我相信这个故事了,我相信你了。”
罗迅重新燃起希望:“孙艾,让我们重新开始,你还可以重新做回孙艾,这只是一个技术问题,可以通过技术……”
“我不想做回孙艾了,”她说,“也许这确实是一个可怕的错误,是一个悲惨的阴谋,在你眼里,在所有的人眼里,需要重新纠正,但这不是我的愿望。我已经习惯自己是莫晓晓了,做莫晓晓看上去可能有种种不如意,我也确实时常不如意,甚至恨这个世界。可我更有自得其乐的时候。我对我自己的认识,就是莫晓晓,不是别人。”
“但是……”
“但是,跟你一起生活了将近十年的人,不是我,即便我才是真正的孙艾,可你的妻子孙艾不是我,这些都已经无法改变了。”
罗迅紧紧闭住眼睛,泪水顺着两颊滑落。
“我不想重新做回孙艾,不要做整容手术,也不要做记忆恢复手术,让我继续做莫晓晓吧,这样很好。”
罗迅睁开眼睛,眼前是一个背影,一个过去让他逃避的背影,现在,他想对着那个影子倾洒一腔的血液。
他知道,失去的无法再找回来,他是爱她的,从小到大都没变过,但现在,爱可能就等于尊重。
“我走了,你休息吧。”
她没有转头来,背对着他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