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这就是幸运
方紫鸾2017-12-20 08:584,486

  第一次走进医院的手术区域,那种无以言表的安静带给

  孟若晴的是一种庄严感,四壁都是洁白的,楼道显得深长,有一种探寻深谷不见底的空荡。一尘不染的地面落下一根头发丝儿都可以清晰看到,洁净得让人心无恙。

  “呼啦啦”的一群女人涌进。真的可以用“一群”来形容,后来才知道那天前前后后一共是三十七个人。做乳腺手术的有四十几人,而这三十七个是没有最终确诊的,但大多数心里已经有了底儿,那就是恶性的了,但谁都会暗暗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尽管希望并不是救星,往往就是陷阱。而少数几个,如若晴,是偏向于良性的。但在这样的状态下,三十七个人如同一个人般的静默。手术区域的楼道里依然是静得可怕,只有大家轻微再轻微的脚步声。

  大家被陆续带进了一间等候室。一位四十几岁的护工大姐和一位实习护士负责安排静候等待。

  若晴是最先被带进等候室的,因为良性的可能性比较大,所以她的手术比较靠前。这样,一切顺利,中午就可以回到病房。

  护工大姐姓姜,她谈不上和气,但态度也不恶劣,就是出奇的平淡。平淡的让人觉得她面对的不是三十七个在等待命运裁定的疑似乳腺病人,而是三十七个排队上车的乘客,既然都得乘上这辆命运的列车,那便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大姐看到若晴的时候,还是流露出了一丝不忍,大约若晴的娃娃脸太显小,便让大姐心生怜惜。

  实习护士递给若晴一件棉大衣,说:“这里冷,你们穿着病号服太单薄,每人发一件棉衣。”

  若晴勉强微笑,点头。但浑身燥热,根本不需要那棉大衣。于是,紧紧地抱着棉大衣,让自己团成一个结实的团儿,仿佛这样,才能让剧烈跳动的心安定点儿。

  很快,等候室人满为患了,座位和棉衣都紧缺了,若晴让了几次座儿,也让了几次棉衣,最后,把自己逼到了最角落里,身边的两个女人的身体成为了她的御寒衣。

  角落里,得以看到所有人。年龄不等,最老的得七十多岁,多数是四、五十岁的女人,跟若晴年龄仿佛的,二十几岁三十晃荡的,也有几个,而让人惊讶的是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少女。那女孩子进屋就开始哭,哭累了,倒在边上的一个大姐肩头就迷糊着了。而那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换来换去,换到了若晴身边。

  这老太太已经七十四岁了,尽管一脸的皱纹,皮肤还是相当白皙的,仍可见当年的美貌。

  老太太把棉衣直接拽到自己的肩膀上,仅仅露出一张脸,那张岁月印记的脸,只有对冷的拒绝,没有多少恐惧。见她一件棉衣顾了上头顾不了下边,若晴便把护士再次递给她的棉衣也给了老太太,帮她盖在腿上。

  老太太冲她笑笑,把棉衣横过来,盖在俩人的腿上,拍拍她的手,宽慰地说:“侬这么年轻,一定不会有事的。”

  老太太一口软语,是若晴熟悉的上海话,因为若晴的妈妈就是上海人,她对那口音并不陌生。望着老太太,就好像妈妈在自己身边,她使劲儿睁大眼睛,不然,眼泪又要落下来了。

  住院手术,若晴没有告诉父母,不想他们为自己担心。更何况,所有检查都是良性,尽管,尽管只有她的内心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握住老太太的手,老太太瘦得皮包骨的手冰凉冰凉,她虚弱地靠在她的肩上,轻微的呼吸带着风烛残年的萧瑟。

  忍住了所有的眼泪,对老太太说:“阿姨不怕,即便是恶性的,也没那么可怕,这病治疗及时能好起来的。”

  老太太在她的肩上点点头,说:“没有什么可怕的,我都活了七十多岁了,就是不想给儿女添麻烦,我应该是恶性的,B超的结果就是恶性的,我已经跟我女儿说了,我是不会做手术的,我保守治疗,我受不了手术的,也受不了化疗的。”

  “那怎么行?”若晴的头侧了侧,想面对着老太太,但老太太的头很沉重地落在她肩上,她只能梗着脖子说,“阿姨,真要是恶性的,你应该听医生的意见,您的年龄还不算太大,医生肯定建议您手术的,我朋友小薇的奶奶,就是七十岁做的乳腺癌根治术,现在都八十六了,可健康了。”

  若晴并不是安慰老太太,小薇的奶奶的确是七十岁做的乳腺癌根治手术,现在,也的确好好的,能吃能喝的。小薇常说:“我看我奶奶比我身体都好,瞧我,一会儿血压高,一会儿智齿都疼死了,一会儿还失眠,疑似抑郁症,可我奶奶?躺下就着,自己总说奔一百岁去呢。”

  上海老太太并不听她的劝告,又一个劲儿地在她的肩上摇头。也不说话,就是摇头。

  终于,实习医生来叫人了,有几个女人被带去做第一轮的手术了。

  这天共有七个主任有手术,平均每个主任有五六个病人。

  第一拨病人在半个多小时后被送了回来,她们都用一只手使劲按着自己手术的部位,皱着眉头,表情黯然。

  旁边人询问:“怎么样怎么样?医生怎么说?有希望吗?”

  几个人纷纷摇头,说:“主任就让回来等结果,结果是恶性的就继续排队手术,良性的护士带回病房。”

  “哎。”其中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大姐长叹一声,因为这声叹气,伤口抻了下,她又哎呦了一声,低头看看自己的伤处,并无异样,便抬起头,说,“瞧瞧,咱们在这等待宣判,还都跟在超市抢赠品似的踊跃排队,排了半天,原来赠品就是一颗假珍珠。”

  等待室里终于有几个人笑了。老大姐来了精神,说:“你们别都垂头丧气了,你们看看我。”老大姐指指自己的左胸,继续说,“刚才医生已经跟我说了,从切下的肿块的外形看,基本上就可以确定是恶性的了,我还不是声如洪钟?”

  一直肃着一张脸的姜护工笑了,尽管笑得很冷静。她说:“这位大姐说得挺好的,你们相信我,我在这里工作多年了,每天见的乳腺患者太多了,说句不好听的,我真是见怪不怪了,前天人还多,四十几个,还有两个男的,最后只有一个病人是良性的,大家还不是都面对现实了?而且,乳腺癌患者,积极治疗,保持良好心态,再活五十年也不稀奇。”

  上海老太太仍旧摇头,喃喃着:“我不手术,我不能手术,我有血压高。”

  若晴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安抚着。

  老大姐的声音还真的相当洪亮,她接着护工的话说:“我们单位有同事得过这个病,现在好着呢,她就是特别想得开,常说的话是——这病,不要命,都是寿终正寝,死也不是死在这病上。”

  说完老大姐哈哈地笑起来,笑得幅度大了,伤口又抻着了,她在笑声中“哎呦”,嘴角显出个弧度,从上扬变成了下划。之后,仍旧笑,对身边的一位年龄相仿的比较胖的大姐说:“你说怎么现在得这病的这么多?”

  胖姐姐摊摊手,说:“这还用问?现在吃的喝的都不安全,我们这个岁数又是上有老下有小,整天累得跟驴似的,还经常受累不讨好,老的不满意,小的不听话,男人要不就是没本事,要不有本事就养小三,女人光生气了。这人一沾累和气,就爱得病。女人,多半就病在妇科了。”

  老大姐一会儿频频点头,一会儿又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摇头,说:“我觉得我可幸福了,老公顾家,女儿也已成家,婆婆疼人,就连兄弟姐妹们都好极了。”

  胖姐姐也有点闹不清了,皱着眉琢磨了下,猛然醒悟,说:“你是不是爱操心,家里亲戚关系又好,谁家的事儿都爱管爱帮?”

  “嗯嗯嗯,”老大姐使劲儿点头。

  胖姐姐一拍大腿,说:“这就对了,你爱操心,就是爱受累呀,肯定也是身心都累呀,这也是病因呀。”

  老大姐愣了下,忽然声带哭腔,说:“你说得太对了,我成天是忙完弟弟家的事,就忙小姑子家的,逢年过节,两大家子的人都陆续聚到我家,所有的饭菜都是我亲自动手做,别人帮忙,还不让,就喜欢为家人服务,你们说难道好人没好报吗?”

  胖姐姐也是连声叹息。

  若晴听了老大姐的话,也颇有感触。难道好人没好报?不会的,不会的。

  若晴想起前一天傍晚,阿兰来医院看她,阿兰曾是若晴主笔的倾诉专栏的受访者,后来便成了朋友。阿兰大学毕业后就嫁给了学长,之后便怀孕,没想到一下子生了龙凤胎,两个孩子打乱了家庭的固有模式,原本工作不错的她,放弃了自己的发展,全力照顾家庭孩子。

  结果老公飞黄腾达,便上演了一出典型的“陈世美抛弃糟糠”,与老板的女儿暗渡了陈仓。不,不是暗度,人家基本上一确定了彼此的心意,就跟阿兰来明的了,要不离婚,要不分居,反正分居到了一定时间也可以办离婚了。阿兰苦苦挽回,怎奈大学时代就开始的感情抵不过老板女婿的金字招牌,那在古代,相当于一个小国的驸马。

  拖了两年,阿兰选择了放手,成全了若晴口中的一对“狗男女”。但阿兰没因为男方的过失而狮子大开口,前婆婆不准她带走儿子,阿兰便带着女儿,拿了几万元的积蓄离开了。

  离婚后再找工作,一切得从头开始,女儿也跟着受罪,不管是幼儿园还是上学后,都是班里最后一个被接走了,后来干脆就入托“小饭桌”。幸好阿兰很能干,很快又升职做了主管,按理生活无忧。不想,远在东北老家的父母,又先后患上了肝癌和肺癌,为了帮父母治病,她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基本上是刚一发了工资就给父母寄过去,过着捉襟见肘的日子。两年前父母相继去世,阿兰难过的同时也卸下了重担,生活慢慢步入正轨,但爱情却成为无比奢侈的期许。

  阿兰是下了班直接来医院的,一见面就给了若晴一个红包,慢吞吞地说:“钱不多,我一点心意,都拿不出手。”

  若晴把红包塞回给她,说:“不要,我就是小病一桩。”

  阿兰又掖给她,说:“小病也得吃点好的呀。”

  若晴想了想,怎么都不舍得花阿兰的钱,她平日里可是一毛钱都不会随便乱花的。于是说:“那这样吧,今晚你就请我跟伟杰吃一餐,我手术前的最后一餐是你请的,这多有意义呀。”

  阿兰微笑点头,说:“平时都是你请我,这一餐应该我请,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她倒在病床上,说:“怎么感觉像是生离死别呢?”

  阿兰吓坏了,忙不迭地说:“孟孟,孟孟,你别多想呀,你千万别多想,你肯定没事的。”

  若晴望着天花板,像是对阿兰又像是自言自语,说:“趁着伟杰不在,说句心里话,我的预感很不好。”

  阿兰坐到她身边,轻声说:“孟孟,你知道我爸妈都是癌症,都说癌症遗传,我心里不是没有恐惧,不瞒你说,我半年就会去医院检查一次。但是……”

  说着,她拉开窗帘,拉若晴到窗前,病房的窗子正对着马路,那正是下班的高峰段,这条不算宽阔的马路被各种车辆拥挤得水泄不通。

  阿兰接着说,“你看着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谁又能保证自己的明天会是怎么样的?健康着,就快乐着,倘若真的病了,那么也该庆幸,至少发现了病情,不至于贻误治疗的时机。这世上得有多少人对自己的健康忽视无睹?所以,孟孟,可能我经历的痛苦太多了,所以凡事我会做坏的打算,倘若明天切片结果真的不好,那么你更得高兴……”

  “啊?”刚进病房的伟杰,吃惊得打断了她的话,说,“阿兰,你发什么神经呢?结果不好倒得高兴?你可别胡说,我们若晴绝对不会有事的。”

  见伟杰有点不高兴,阿兰有些尴尬,不停得搓着手,语无伦次地说:“我的意思,我是那个意思,我……”

  若晴抓住阿兰溢满汗的手,看看伟杰,然后定定地对阿兰说:“阿兰,我懂!”

  当若晴置身于等待室女人们的惶恐与感叹中,她更加懂得了阿兰的话。

  是呀,不管怎么说,这三十七个等待命运宣判的女人,距离那个答案已经不远了,这就是幸运的。又有多少人会在不知不觉中贻误了自己对自己的命运的把握?

  深深得舒了口气,命运,结果,来吧。

继续阅读:4、现在就该听天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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