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童年的自己在古老的街上嬉戏,孩子们三五成群彼此追逐,下过雨的石板路有些打滑。
她挥着手里的向日葵欢快地往家跑,街边陈旧的建筑物在雨过天晴后的彩虹下闪耀,她的小靴子踢踢踏踏响。
突然,身后探过来一只小手,嗖地抢走了她的向日葵,一个顽皮瘦削的小男孩盯着一头红发吹着口哨窜到了前面。
她挥着拳头尖叫:“焰……把我的花儿还给我!”
焰回过头来做鬼脸,红发像火焰一样在风中燃烧着:“哼!除非你追到我,否则你休想!”
“你真是个讨厌鬼,我要告诉我爸爸,让他狠狠揍你一顿!”
焰吐着舌头:“哼!女生就知道告状!小心我烧掉你的头发!”
所有的声音都像是山谷中的回声,带着层层叠叠的波纹。
焰趴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像死去了一样,无论她在外面怎么敲门,他都不理。
她垫着脚尖,冲着门缝大喊:“焰……我要搬走了!你不出来和我说说话吗?”
焰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头还是死死埋在枕头中。
“焰……你还好吗?”她有些担心,因为今晚就要离开了,她想要和自己的小伙伴说说话,可是自从昨天告诉了他这个消息,他就一直嚷嚷着要绝交,甚至生气地不再搭理她。
小夜灵抱着膝盖,在焰的门口等了许久,站起来的时候脚都麻了,她最后朝着门缝里看了一眼,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焰突然从床上跳下来,泪流满面打开门,外面已经没有人了。
他狠狠踢了一脚门框,又扑到床上大哭来。
她看到父亲在她额头深深一吻,轻声道:“我的女儿……我希望你忘掉过去的一切……快快乐乐重新生活。如果有一天命运让你记起这一切,但愿那时的你,已经足够勇敢……”
她的小手轻轻摸了一下父亲粗糙的下巴,沉沉闭上了双眼。
夜灵看着年幼的自己,逐渐复苏的记忆并未让她觉得快乐。
突然,原本沉睡的小女孩猛地睁开了双眼,两道精光闪过,所有的画面都瞬间消失了。
“咳咳咳……咳!”夜灵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关侑怀里。
“有人跟踪我们,然后把外面的大门锁住了!你怎么突然晕倒了?”关侑跑回来时,手电筒的光绕了一圈,竟然没有看到她,吓出了一身冷汗。最后才看到倒在水里的夜灵,只有半个脑袋还仰在水面上。
“可能里面空气太浑浊了,所有有些难受。”她又咳了两声,关侑把湿漉漉的她扶了起来。
“前面出不去了,我们找找其他的出口。希望水不要再深了。”此刻的水深,已经淹没了两人的小腿。
“我可以自己走。”夜灵推开他,站直了身子。
关侑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摸索着往前面走去。
水牢像没有尽头一样,两人走了许久,依旧是无边无际的锈迹斑斑的牢门,每一次抬脚都比上一次更加困难。
关侑偶尔回过来看看她,夜灵都是面无表情地紧跟其后,并未拖后腿。
两人像两只飞蛾,源着那仅有的一点光亮,寻找着出口,更可怕的是,浑浊的污水已没过了两人的腰际,必须扬着胳膊,才能减少些许阻力,给双腿更强健的力量,以便这般修行似的苦行。
速度,已经慢得只能挪动了,而这没有尽头的水牢前方,依旧黑压压一片迷宫似的铁牢,前路漫漫,寸步难行。
突然,光照到了一个青灰色的身影,狭长的双眼死死盯着二人,尾巴缠绕在铁栅上,嘴里叼着一只肥美的耗子,那是一只巨大的稀!
“小心……”关侑护着夜灵,话音还未落,只听得耳边一个短促的呼啸,冷风吹动了他的耳发,稀猛地瞪大双眼,嘴里的耗子掉在了水中,而它的尾巴一点点无力地松开了铁栅,像喝醉了一样,直直栽了下去。
关侑长吁了一口气,回头看夜灵,她正示威似地扬了扬手中的枪,嘴角带着胜利的笑容。
关侑竖着大指头,正要赞扬,却听到黑暗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还有“嘎吱嘎吱”铁栅摇晃的声音。
关侑猛地把手电筒照过去,只见三只大稀正从远及近伸长胳膊猴子似的攀援而来,目露凶光,吱吱鬼叫。
领头的那只稀躲开手电的光,纵身跃入水中,扑腾着急速划来,另外两只各自攀援在两侧的铁牢,呈三路包抄状!
“噌——”夜灵双手举枪,打出一颗子弹,却被稀灵巧躲开,子弹在铁栅上激射出一串火花。
“该死!”又浪费了一颗子弹!
此时两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水没腰间,更是行动不便,比起身手敏捷的稀,两人把所有劣势占尽了。
“砰——”这一次,夜灵打中了那只侥幸的稀!
剩余的两只已经扑到了面前,关侑抬起手肘,用力撞击张大嘴靠近他脖子的稀,稀翻滚着,坠入了水中,但很快又吱吱叫着从水中窜出,扑向看起来相对柔弱的夜灵。
夜灵举起枪,却被龇牙咧嘴的稀死死咬住了枪管,一个踉跄,差点摔进了水中。
“嘭——”一声闷响,碎裂的脑袋四分五裂,脑浆溅得夜灵一头一脸,狼狈不已。
关侑一把掐住吱吱怪叫着的稀,猛地往锈迹斑斑的铁栅上撞去,一下下,丝毫不敢松懈,一直到手里那只稀撞得脑袋都裂开了,他才喘着粗气把它摔进了水中。
稀的力气,不逊于一个成年人,关侑甩了甩手腕,让它放松些。
夜灵心力交瘁,靠着身旁的铁栅,闭着眼,缓缓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吸入肺部的,除了带着腥味的污水,还有稀溅出的脑浆味,让人眩晕不已。
“继续走。”关侑拽着夜灵的手腕,把她往前拖。
关侑知道,水牢不可能只有一道门,它呈“凹”字行,水应该不会再深了,如果没有猜错,前面一定有同样的阶梯,通向另一个出口。当然,不排除水牢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暗道暗门之类,但时过境迁,这里一片荒芜,倒的倒,塌的塌,但愿两人还有命出去。
夜灵的身体有些摇晃,长时间淹没在水中让她浑身发冷,一连打了几个哆嗦,喷嚏接二连三。关侑眉头微蹙,飞快脱下夹克,披在她的肩上,自然而然地连搂带搀扶着她,一步步缓慢但是坚定地往前走去。
只有手电筒的光,随着两人的脚步在轻轻摇晃,一点点放大,投射到黑漆漆的水中,波光粼粼,再一点点消失在遥远的石壁两侧,那是光的尽头。
像走了几个世纪般,一直走到整个身体都仿佛不再属于自己,只有僵硬的双腿,麻木地抬起,落地,迈出去,然后再一次重复,连积水渐渐少了都没有发觉。
夜灵精疲力竭的心,只有与他靠得近一点……再近一点,好像才会好过些。
突然,关侑的手电筒移向了顶端,此时的水,只淹没了两人的脚背,而正前方,一束光稀稀拉拉地投射而来。他长吁了一口气,拍拍夜灵肩:“到了。”然后松开了她的肩,把手电筒塞到她手中,快步朝着光奔去。
果然是另一个出口,但厚重的大铁门不知被什么炸出了一个窟窿,外面似乎被乱七八糟的东西挡住了。
关侑抬脚踹了踹,有松动的迹象,一堆泥土散落后露出了枯瘦的灌木枝桠。
他挥手让夜灵退后些,抬手捂住鼻子,猛地连踹几脚,呛人的灰烬散落后,露出了五十厘米左右的窟窿。
关侑探出头,外面依旧一片荒凉,此时天已经缓缓暗了下去。
他先爬出去,回头把夜灵拖了出来,两人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带着潮湿的新鲜空气,宛如在地狱里走了一遭,浑身都没有了力气。
这里的地势像一片低洼,关侑盘腿坐在地上,等夜灵恢复元气。她呈大字状瘫倒在稀稀拉拉的荒草上,闭着眼,一脸倦意,关侑的夹克盖在她身上,随着呼吸轻微起伏着。
关侑偏头看着她,心中没来由的一阵柔软。
突然,一道长长的影子投入了他的眼帘,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几乎同时,夜灵也睁开了双眼,惊恐地望着关侑。
一只稀,两只稀,三只稀……从高处把两人团团围住,一只只张大嘴,贪婪地流着唾液,龇牙咧嘴。
两人飞快站了起来,这才看到前面是一个斜坡,不远处就是水域。
这里,赫然是稀的老巢。关侑突然明白了,为何那人要锁住前门,要么他和夜灵困死在水牢中,那里一直有稀出没,就算逃了出来,这里是稀的老巢,凶狠的稀,哪里会轻易放过到嘴的美食!
关侑示意夜灵噤声,嘴里飞快念了几句无声的咒语,手掌快速在夜灵肩头轻轻一拍,然后拉着她,贴着斑驳的大铁门,动也不动。
夜灵看着自己的枪一点点消失在了空气中,然后是她的手腕,手臂,整个隔壁,同时消失的还有双脚,小腿,……一直到她目光所及之处的自己,全部透明般消失在了空气中。
她转动着眼珠,看着关侑也飞快消失了。
她,看不见自己,亦看不见他。
那群稀已然被眼前这一幕惊到了,它们完全不明白猎物怎么突然就消失了。它们吱吱叫着,彼此交换着意见,那叫声里充满了愤怒和急躁,它们四散开来,抽动着鼻子,转动着眼珠,到处寻找片刻就消失了的两人。
两只稀敏捷地钻进了窟窿中,搜索水牢。其余的,也分工明确地散开,到处找寻他们的踪迹。
一只稀缓缓迈动着四肢,一点点嗅着地面,最后停顿在了两人的前面,不过一步之遥。
夜灵屏住呼吸,只转动着眼珠,看着那只稀摇晃着脑袋,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夜灵难以想象,一只稀竟然有那样“人类”的表情。
因为之前两人整个下半身都浸湿在污水中,所以稀根本没有嗅出什么来,只好摇晃着身体,一步步离开了。
“呼……”夜灵这才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一滴冷汗顺着眉毛滴入了眼睛中,刺痛得她瞬间把左眼闭了起来。
她轻轻挣开关侑的怀抱,往后退了一步,看着一无所有的空气中,没有半点关侑的影子,只有锈迹斑斑的铁门,和旁边那个黑洞洞的大窟窿。
可是夜灵知道,他在那里……这种感觉让她毛骨悚然,浑身发冷,连手中的枪都在微微颤抖。
她突然明白了,这是所谓的隐身术,但是就算藏匿得再好,那种“有人在那里”的气息……是没有办法改变的。稀,终究是动物,靠着嗅觉和不甚好的视觉来捕捉猎物。可是人类不同……人类有可怕的第六感,可怕的直觉。
她艰难地往后退了一步,那种想要拔腿就逃的情绪死死缠绕着她。
那天晚上,父亲死的那个夜晚……她冲进房间的时候,其实已经感觉到不对劲了……那种感觉一直到她离开的那一刻特别强烈。
——房间里有人!!!!!!
关侑的手从空气中凭空探了出来,轻轻把她的枪压了下去,声音低沉沙哑:“走吧。”
手,再一次消失了,但是夜灵感觉有人轻轻握住了她的左手,牵着她往前走。
她怎么也看不见他,这样的感觉让她无助又愤怒,她一直死死盯着旁边的空气,因为没有看路,一个踉跄差点摔下去,但一股力量又把她稳住了。
可是她还是看不见他……哪怕她一直盯着那个有人的“位置”,一直看到干涩的眼睛因为受不了这样长时间的不眨眼,而落下泪来。
她闭眼,静静感受着身体被他牵引的安全。
劫后余生的平静那么短暂,心中再次波涛汹涌……却还是不愿相信,那隐隐的不安是来自于此刻正与她如此亲密的人。
天空,终于开始飘起了小雨。
真好,这样你就看不到我的眼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