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米宝一招制敌
阿袁2018-01-04 11:423,169

  在米宝和朱鸿鹄结婚的头一年,米宝对苏黎红还是可以的。

  别看米宝长得粗糙,心思却是极玲珑的,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何况笼络苏黎红也不难的,至少对米宝这样的人而言不难,不就是放下身段照顾人么?她是惯了的,她在医院当护士呢,这是专业,不伤自尊的。她几乎抱着照顾病患的心理悉心地照顾着苏黎红,洗头梳头,剪手指甲脚指甲,那些马丽和顾菡萏做不了的事情,她做起来得心应手。

  她还会时不时地谄媚几句苏黎红,说苏黎红看上去真是年轻,虽然年纪和她妈差不多,可看上去比她妈年轻多了!说苏黎红气质好,穿的衣裳虽然素净,却有一幅荣华富贵的气象。不像她妈,总穿得红红绿绿的,那些鲜艳的颜色,没有把老太太穿年轻,倒是穿老了。苏黎红矜持地听着——听不厌。

  这些话,苏黎红之后都会对我很细致地转述。这是苏黎红的习惯,苏黎红对赞美,是近乎耽溺的。不论谁,也不论夸得是否符合事实,她一概当它们是补药服。我觉得好笑,也是那么大年纪的人了,竟然听不出高低远近来。米宝的话,明显是内外有别。她把婆婆苏黎红当别人呢,就如人们喜欢夸邻居家的孩子。这孩子真俊!这孩子真聪明!这是礼数,一种不花钱的礼,是小市民的处世之道。但对自家人的赞美,人们就谨慎和吝啬了。这也是礼数,也是迷信。怕说好了会遭天妒。夫人明明长得闭月羞花,却要称“拙荆”;儿子明明长得气宇轩昂,却要称“犬子”。中国人的文化是这样的,讲究收敛,讲究韬光隐晦。米宝赞美苏黎红贬低自己的妈,是这个意思。苏黎红竟然不懂,还在那儿沾沾自喜,还以为米宝胳膊肘朝她拐。真是一个单纯好哄骗的老妇人。

  米宝还会挽了苏黎红的胳膊去散步——在朱鸿鹄和米宝结婚后,苏黎红还是“偶尔”会去他们家的,这已是苏黎红的习惯。只是这一回陪她在阳台上聊天的不是朱鸿鹄,而是米宝;陪她去小区那两边开了凤尾兰铃铛似的白色花朵的迤逦小路散步的也不是朱鸿鹄,也是米宝。妈,我们去吧,鸿鹄有点事,米宝说。——朱鸿鹄现在总是有事,苏黎红都不怎么能见着他了。

  好在有米宝,米宝现在是我的小棉袄了。苏黎红说。她又在含沙射影了。

  我不会拈酸吃醋的。反正我做不了苏黎红的小棉袄,这一点,我们娘俩都心照不宣。苏黎红从来没指望过我,用不着,她有朱鸿鹄呢,现在又有米宝了。比自己女儿还亲的米宝。这也好。我希望她和米宝好呢。一直好下去。

  只可惜,这“一直”也就维持了一年,一年后,米宝怀上了朱鲤。她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出相的,苏黎红说。

  先是不给苏黎红洗头梳头了。朱鸿鹄说,米宝身子重了,不方便。

  鸿鹄,你帮妈洗吧,米宝对朱鸿鹄说。

  朱鸿鹄看看苏黎红,又看看老朱。

  老朱说,还是我来吧。

  可苏黎红不想让老朱来——她的头,已经被米宝那观音手里的拂子娇惯坏了。

  米宝也不进厨房了。她不能闻油烟,朱鸿鹄说。之前她和朱鸿鹄一到这边来,就立刻系了围裙下厨房的。“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如果我在家,米宝真像诗里的新媳妇那样让我先尝的。怎么样?她十分小心地问。她的菜比老朱的清淡,论口味,当然不及老朱的。人年纪大了,吃清淡些,对身体好,米宝看我不说话,解释说。我有些惭愧,这方面我真是不如米宝周全的。我想起《红楼梦》里的薛宝钗,为了讨贾母的欢心,故意点甜烂的吃食。米宝也是薛宝钗那种女人。那种女人虽世故,但世故也有世故的好处,至少适合做儿媳妇。米宝和苏黎红,两人正好都是把各自的角色发挥到极致的女人。苏黎红天生是做婆婆的料,而米宝天生是做儿媳的料。她们两个人在一起,简直有琴瑟和鸣之意呢。我甚至觉得朱鸿鹄之所以和马丽离婚,之所以和顾菡萏离婚,其意义就在于此——是为了成全苏黎红和米宝这一对婆媳的缘份呢。

  朱鸿鹄到底是孝子。

  这也好。

  在校园里有时我会碰到原来的室友那位哲学系女老师,她现在和她妈一起住。你不知道和老人一起住有多可怕?她总想跟着你,亦步亦趋,三岁小孩子似的。你到阳台她跟到阳台,你到书房她跟到书房,甚至你到卫生间,她也跟过去,站在卫生间门外和你说话。这不把人逼疯么?我完全没有自己的生活了。她怨妇似的发着牢骚。

  我想起《钢琴教师》里女主人公艾丽卡和她的母亲,有些不寒而栗。艾丽卡的母亲也是这样如影随形这样密不透风地爱艾丽卡的——四十岁的艾丽卡,还在和她母亲同床共枕呢。想一想,这种母爱也实在瘆人。

  世上的事情,看来都有两面性。被爱有被爱的好,不被爱呢,竟然也有不被爱的好。

  至少我上卫生间的时候,不用担心苏黎红会站在卫生间门外和我说话——她要站,也应该是站在米宝的卫生间门外吧?她不是和米宝琴瑟和鸣么?

  可米宝不和苏黎红“和鸣”了。

  打怀上朱鲤之后,米宝什么也不做了。不能陪苏黎红坐在阳台聊天了——还没说上两句话呢,她就打呵气,一个连一个的。对不起,现在总犯困,米宝说。然后两手撑腰去卧室了。这也没关系,那就和朱鸿鹄聊呗,更好。可没几分钟呢,米宝就在那边叫唤了,让朱鸿鹄给她倒杯水,朱鸿鹄于是起身去给米宝倒水,可倒了水之后,朱鸿鹄就再也没出房间了,剩下苏黎红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阳台看风景。米宝也不能陪苏黎红去小区那条迤逦的小道散步了,因为闻不了凤尾兰那绿白色铃铛花朵的气味。一股臭味。米宝说。苏黎红不明白,凤尾兰花是兰科呢,明明是清香,怎么可能臭呢?苏黎红背后问朱鸿鹄,有告状的意思。原来对马丽和顾菡萏,苏黎红也是这样的,只要受一丁点委屈,她都要告诉朱鸿鹄的。朱鸿鹄每回都偏向她。可朱鸿鹄这一回说,气味这东西,因人而异,你闻着香,她闻着臭,不是自然而然的事?再说,她现在不是怀孕了么?这是明显的,在帮米宝说话了。苏黎红真是不习惯朱鸿鹄这样子对她的。朱鸿鹄打小,都是她这边的。

  她有点想不通。不是马丽,也不是顾菡萏,而是米宝,又老又丑的米宝——当初答应他们的婚事,苏黎红暗暗也有另一层自私心理的,以为像米宝这样的女人没有危险,或者说没有战斗力。小区的老妇们经常谈论如何在儿子面前和儿媳争宠的。这是年老的女人和年轻女人之间的永恒战争。苏黎红担心过马丽,也担心过顾菡萏,但从来没有担心过米宝——怎么可能呢?

  她真是小看米宝了。

  她于是不去朱鸿鹄家了。

  可这么多年来,她是习惯了“偶尔”要去一趟朱鸿鹄家的,这乍一不去,她一时有些茫然失措。

  去哪儿呢?一个老太太,尤其是像她这样落落寡合的老太太,能去的地方可不多。总不能老在家看书,眼睛吃不消。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现在看书时间只要略微长一些,眼睛就酸胀得受不了。

  有时实在无聊,她也去小区花坛那儿坐一坐。可她坐那儿干什么呢?老妇们在兴高采烈地跳舞,老夫们在心无旁骛地下棋,还有几个既不跳舞也不下棋的老夫老妇,也忙得很,有的半闭了眼自得其乐地拉二胡,有的在用小匙挖苹果泥喂孙子。只有她,无所事事,只能逗一逗树枝上挂的鸟笼里的鸟,一只灰不溜秋的鸟,那只鸟是楼上老周家的,呆得很,怎么逗也没有反应,老是用一双暗绿色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瞅着她。它能看见她吗?应该是能看见的,听说鸟的视力很好,在没有被笼养之前,鸟不是也要捕食么?那为什么它没有反应呢?这么一只没意思的丑鸟,也不知道老周为什么要养它。苏黎红在花坛那儿也呆不住,总是坐不了一小会儿,就又上楼了。

  连郝伯伯她也没心情理了。有一天他隔着阳台“小苏小苏”地叫得殷勤,她莫名就烦了,假装没听见,进屋了。

  她一直抻着不去朱鸿鹄那儿。这时候她还是相信朱鸿鹄的,以为朱鸿鹄过些日子会给她打电话的。不管怎么说,他们母子可从来没有这么疏远过。老朱原来还讥笑,说他们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虽然有些夸张,但他们真是一对会相思的母子。可“无数个秋”已经过去了,朱鸿鹄也没有打电话过来——她的以退为进以守为攻的招数失败了。

  最后,还是苏黎红憋不住,自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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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黎红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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