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弥眸色顿时沉下来。
内侍不明所以,见殿中气氛蓦然冷寂,当即也不敢多言,缩着身子站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喘。
容虞是何等心思玲珑之人,见此情状心下就大概有了定论,当是那位巫者大人与柳弥有什么恩怨情仇,这才令柳弥沉了脸色。
“陛下,”俯身下来,从柳弥身后探过头,容虞轻笑道:“嫔妾去御膳房瞧瞧,陛下就先接待客人,如何?”
殿中沉沉威压这才散了些。
柳弥偏头,拍了拍容虞的手以示安抚,脸上看不出来是什么神情,“也好,你且去吧。”
想了想,却又补上一句,“快去快回。”
容虞福了一礼,含笑应道:“是。”
经过回廊的时候恰好碰到了被内侍引着入内的思芜,她一身巫者长袍,全身上下没有半点首饰,倒委实是素净清寡。
然而鲛人一族容貌素来靓丽,思芜自然生的不差,粉黛未施的模样反倒像极了清水芙蓉,美的令人仰止。
容虞禁不住在心底淡淡一叹。
就凭这副容貌,便完完全全碾压了自己,若是陛下——
这样一想,思绪顿时飘回三年前。
那个时候,他还是帝都的右将军。
风花雪月,诗酒年华,打马过街,做尽了每一个贵公子都做的事。
可他的心……却是系在一个鲛人身上。
这是帝都不算秘密的秘密。
容虞望着思芜远去的背影,望着来时的路,轻轻的,勾起一个宁静的笑。
不论从前如何,他心底的那个人都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陪在他身边的,是自己。
低头看了看掌心,容虞眯了眯眼,压下眸底的冷光。
接下来的路还有很长,她又从来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不论后宫进多少人,她都会保持屹立不倒的地位。
因为没有人比她更爱他,她有一生的光阴,等待他爱上自己。
这其实便已经……足够了。
同一时间,大殿内。
宫人们都被遣退了出去,只剩柳弥和思芜两人。
久久沉寂后,思芜先开了口:“伤好了吗?”
柳弥点头,“那日之后海皇给了治伤的药,没多久就痊愈了。”
天色已沉,殿里燃了灯,却仍旧有些昏暗,思芜上前,灵术凝于指末,燃起案前两盏灯火。
“天色暗了,若不点灯,恐会伤眼。”
柳弥抬眸,淡淡应了一声:“谢谢。”
思芜笑了笑,绝美的面容在灯火中显得有些飘忽不定,“我是来与你道别的,柳弥。”
“怎么?”柳弥眉眼间略略显出几分诧异,但很快就归为平静,“是海皇决定走了吗?”
“没有,”思芜摇头,“王后还未醒,海皇必然得等王后醒来才能离开,海国的军队和子民皆以回了碧海,我也得随行,去主持一切事宜。”
“这么久都没醒?”柳弥愕然:“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无事,”思芜淡淡笑了笑:“不是坏事,别担心。”
“嗯。”
两人相顾无言,殿内很快就恢复沉寂。
思芜心下微微一叹,有些感慨,过去他们二人共处一室,即使不说话,也是一室温馨默契,从没有尴尬的时候。
不过短短数日,到底是什么……发生了变化呢?
“陛下!”
容虞带着笑,突然间从殿外头迈进来,跃过门槛的时候还因为欢喜,稍微踉跄了一下。
柳弥立刻沉了脸,“阿虞,看着脚下。”
容虞这会也看到了一旁的思芜,遂收了嬉笑的神情,垂头的时候还不经意俏皮的吐了吐舌头,变得端庄起来。
“原来还有客人在,是容虞逾矩了。”
柳弥将她私底下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嘴角禁不住扯出一抹笑来,“海国的巫者大人,你见一下,日后两族修好,交往的时候还多。”
呃?
容虞眨了眨眼,有些不明白他的话。
“这位是——”
思芜皱眉,打量着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女子,方才来的路上便遇见过,只是自己没有多加注意,毕竟这个女人生的……实在是太没有辨识度了。
“嫔妾容虞,见过巫者大人。”
容虞略略一福,脸上带着大方得体的笑,毫无畏惧的迎向思芜打量的目光。
柳弥闻言蹙眉,似乎有些不满,可想了想,到底没说什么,只是向容虞伸手,“过来。”
容虞望了望没有反应的思芜,又望了望盯着自己,一脸阴郁的柳弥,最终还是顺从的买上台阶,将手放入柳弥的大掌中。
“不必自称嫔妾,”柳弥顺手揽了她过来,“立后大典过几天举行,先让内务府把还办置的东西都给你过目一遍,缺什么再让他们着手采购。”
“啊?”容虞诧异,“陛下……说的是嫔妾?”
柳弥闻言,眉头皱的更紧,“都说了不必自称嫔妾。”
宫里头进的这一批秀女一直在学规矩,若不是今日凝华来凑热闹选人,柳弥还真没心思去看他们,而他亦是不好女色,说了只选一人就是只选一人,他这一生,也只会有一个女人,自然便是他的帝后。
容虞是被选中的人,虽然目前没人提及,然而柳弥早已默认了她帝后的身份。
“哦,”容虞乖乖点头,坐在柳弥怀里,瞧着下方的思芜,又觉得有些不好,遂轻声道:“陛下,巫者大人还在。”
所以您能不能收敛一点,毕竟……这位巫者大人看过来的眼神可是愈发犀利了。
“嗯。”柳弥淡淡应了一声,眼神终于从桌上抬起来,看向思芜。
她的面色很白,投着一股子透明之感,目光仿佛能够穿过人心,定在上座依偎着的两人身上。
“皇后?”
她眯了眯眼,轻轻重复了一遍。
“不错,”柳弥迎上她的目光,“阿虞会是朕的皇后,也是朕……唯一的女人。”
“朕绝不会……步三万年前擎天大帝的后尘。”
他用的,是“朕”。
这便是……以人族帝者的身份,与海国的巫者交谈了。
思芜只觉得两人之间顿时划出一道巨大的鸿沟,远的她几乎看不清那人的脸。
然而思芜只是白着一张俏脸,淡淡点了点头。
“本座知道了,陛下。”
她是海国的巫者,是海国地位仅次于海皇的鲛人,她生来的使命就是为了守护海国,侍奉龙神。
因此她有她自己的骄傲,那样的骄傲让她无法同寻常女子一样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她代表的,是整个海国的荣耀。
那么——
那样早已知道的答案和结局,就不必再次徒手扯出了吧——
不过是徒增尴尬罢了。
“陛下!陛下?”
容虞轻轻开口,唤回柳弥的思绪,柳弥蓦然转头,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很久的神了。
“嗯?”
容虞温和的笑了笑,“陛下,巫者大人已经走了很久了。”
“嗯。”
“陛下若是不舍,为何不……把她留下来?”
柳弥弯唇,“你就不怕她留下来,抢了你的位子?”
容虞莞尔一笑,晃了晃脑袋,“自然不怕,妾身自有法子留住陛下。”
“什么法子?”
女子调皮的眨了眨眼,眸底映出清晰的狡黠:“不告诉你!”
“哈哈!”柳弥大笑,也不深究,反倒伸手揉了揉容虞的额发,许久,那笑才止住,眼里的苍凉便铺天盖地的倾泻下来。
“她不属于这里。”
沉沉一叹,柳弥目光顺着殿门口越出,遥遥望向天际。
“她不属于这里,”年轻的帝王再一次重复,眼底是沉沉的悲戚,“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凝碧,绝不能……再失去她了。”
“所以阿虞,我放她走,让她回到心心念念的故里,履行本该属于她的职责。”
“永远的停留在碧海蓝天之下,多好。”
“陛下别难过,”容虞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柳弥,诧异之余心底也隐隐约约冒出几分心疼,她将手环过那人宽阔的背,轻轻的倚在他怀里,软语呢喃:“陛下还有我,我会永远陪着陛下的。”
“嗯,”柳弥反手拥住她,笑了笑,“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阿虞,你方才那些急急忙忙的过来,可是有什么开心的事要说与我听?”
容虞从他怀里起身,神秘的笑了笑“自然是有。”
“我阿爹今日托人给我送进宫两坛梨花酿,”说起这个,容虞眉飞色舞,“说是哥哥刚从大漠归来,特意带给我的,这梨花酿不产自帝都附近,本就难得,记得陛下最是喜欢,所以我便赶过来与陛下分享这个好消息。”
昔日风华正茂的右将军,最喜欢的坐的事就是夜里枕着手臂躺在屋顶上,一边喝着梨花酿,一边看星星。
看那满天的星星,有那一颗是他自己,他自己的那一颗星星,又昭示了怎样的命数。
“你竟是知道?”
柳弥笑了,眼里掠出几分疼惜,他倾身在女子颊边印下一吻,语气很轻,也很柔和:“我很高兴,阿虞,真的很高兴。”
他喜欢梨花酿的事情在过往里其实并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时过境迁,没有人还会记得这些细枝末节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