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有太多猝不及防的时刻等着我们去承受,比如辛晴早早做好了功课,了解范唯尘所在球队的历史与成绩,并且在网上买了一套正品的7号球衣,是范唯尘的号码。她还精心挑了件红色的加绒卫衣,因为范唯尘所在球队的主场球衣便是红色的。
辛晴从未如此在意过自己的外在形象,一大早在镜子前面照了又照,细致妥贴地收拾了自己,到底看上去比平日里更为闪光动人。
比赛是今晚七点半的,辛晴准备吃过午饭就坐车出门,因为有两张球票,所以提前约了苏田与她作伴。
辛晴精心安排好了这一切,却被一通意外的电话给打乱方寸。
致电人是辛晴的妈妈汪炎,说是傍晚五点的航班到S市机场,此刻正在另一端的机场等候航班起飞,她回来的决定是临时起意,难得温情地告诉辛晴,她和辛父在外头时常惦念着家里,今年想陪家人一起度过元旦小长假。
既然汪炎都把话说到这个分上,孰轻孰重辛晴还是能够分得清,本该是天大的好消息,和父母分别已经三月有余,她梦里都想着一家人能够早日团聚,可今天却隐隐有些失落。
这种矛盾自责的心理纠缠得辛晴茶不思饭不想。
她起初觉得自己不孝,有了喜欢的人就忘了爹妈;随后一想,又觉得愧对范唯尘,因为父母回家而轻易放了他鸽子。
辛晴连饭都不吃,爷爷奶奶只以为她得知父母回来看望他们的消息,所以喜极而泣了,也没当回事。
整个下午,辛晴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越想越骂自己里外不是人,辜负了范唯尘的一番用心良苦。辛晴是懂他的,他本不是个善于表达自己的人,性格沉闷,因为和她在一起处出了感情,所以才诚惶诚恐将自己的另一面毫无保留捧到她面前,没想到她竟这般残忍可恨,轻而易举将他的真心摔得粉粉碎。
这么些年里,辛晴未曾哭过发泄过,光这一下午,她大概弥补了往年所有的缺憾。她趴在桌上哭得不能自己,眼睛肿得像杏仁,连眼皮都像割了双眼皮,看着病恹恹的,了无生趣的模样。
心里想的全部都是范唯尘,不知道现在的他是否在做赛前训练,也拿不准这个时间点是否应该给他发个短信,提前告诉他因为自己临时有事而无法前往现场观看比赛,左思右想仍是作罢,考虑到场外因素或许会对他造成赛前情绪波动,反倒得不偿失,影响场上正常发挥。
多年后想起这一天,辛晴仍难受得无以复加,原来自己遇见的第一场爱情,她从未给过优待和特权,反而是排在后头的,她为此感到羞愧,羞愧于自己的怯懦和自私。
她也曾扪心自问,假如再重来一次,她会不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或许会吧,可她无法自欺欺人,她内心是不坚定的。
终其一生,她没敢对爱情死心踏地的勇敢过哪怕一回。
辛晴父母有着极为开明乐观的性格,晚上九点出的机场,十点到了家也不嫌累,挽起袖子便在厨房洗手做羹汤,做了一锅清甜的酒酿小汤圆。
两位老人已经睡下,一家三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叙旧,互相关心一下彼此的近况。
客厅里开着无声的电视机,是本市的地方体育台,台里正在播放网球比赛,这场男单比赛一直进行了两个半小时,仍未分出胜负。
整个社会风气,远远不够关注青年足球锦标赛,范唯尘今晚的那场比赛,又有多少媒体真正在重视与追踪。
辛晴端着陶瓷碗,用调羹轻轻拨弄小汤圆,汪炎见她心不在焉,问:“小辛,你看着状态不好,是不是学业太繁重了?别把自己逼得太紧,要懂得劳逸结合。”
辛晴勉强笑了笑,不解释,算作默认。
辛父辛以豪在一旁开口安慰:“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对于学习,努力付出过就问心无愧。”
汪炎附和:“这社会确实认可高学历,但说到底,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辛晴因为有过高考意外落榜的经历,父母过度担心她对此留下后遗症,为了让她走出过去,他们甚至对她的标准与期许降得很低很低,找到机会就开导疏解她。
这样一来,辛晴对于学习反倒不敢存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和怠慢,她感激于父母对她的宽容与体谅,哪怕不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这份感激,她都要强撑到最后,不让父母脸上无光。
可偏偏遇见范唯尘以后,她莫名其妙就放下了要强的包袱,她意识到自身的局限与狭隘,像一瞬间茅塞顿开比从前活明白了,原来活成别人眼中的自己真的比较不快乐,敢于追求酣畅淋漓的生活才是最难能可贵。
“爸爸妈妈,长时间的飞行肯定累人,你们还是早些休息吧。”辛晴见他们眼睛泛着红血丝,如此提议,她更不想因为自己低落的情绪而影响父母的心情。
父母回了房,辛晴去厨房洗了碗,交织着水声,辛晴的眼泪又无声地顺着脸庞往下流,距离范唯尘比赛结束了一个多小时,辛晴没等到他的任何回复。
她则给范唯尘编辑了超过五条的信息,原原本本将她的家庭情况、今天没能到现场观看比赛的原因解释给他听,甚至软着语气讨要他的原谅,委下身段说了一些脸红心跳的好话,种种都没能换来范唯尘哪怕一句违心的回复。
这一晚,莫亿年带苏田去市中心广场倒计时跨年了,天寒地冻,但是人潮涌动。他们被人群推着赶着往前走,没有方向,没有退路,苏田怕恐怖的人流将莫亿年冲走,于是伸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紧紧挤挨在一块的,还有彼此暖融融的那颗真心。
赶在2008年的第一分钟,苏田就迫不及待在空间里上传了照片,照片里的少女笑容满面,每一张都是清一色比了剪刀手,虽然陪他跨年的那个少年始终没有出镜,但在镜头之外,那个他着实是个美好的存在,与苏田一起见证过时光更迭。
辛晴则是盯着天花板从2007年跨越到2008年,手机就被她握在手中,一到十二点就开始震个不停,一条条目不暇接的短信接踵而至,平日里在班中不怎么有交集的同学,也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向她发来祝贺,唯独缺了心里最想的那个人。
辛晴自知是理亏的一方,直觉告诉她,现在的范唯尘肯定与她一样也没睡,于是她抛却了此生一贯的矜持,没事人一样继续试图用短信骚扰着他。
这次不再是长篇大论的编辑一大堆文字,只是简单的祝他新年快乐。
意料之中的,这条短信一如既往石沉大海,辛晴悲哀地想,凭范唯尘的魅力,多少女孩会借着这个节日主动联系他,怎么也不会缺她的祝福,她只是所有寻常女孩里头的其中之一,何来特别可言。
整晚下来,辛晴不知不觉便哭湿了枕头套,她知道范唯尘这次是真的生她气了。她一直忍着折磨没皮没脸在挽回,而他不知在做什么,对她的示软无动于衷。
辛晴一夜没睡安生,第二天一早匆忙出了门,去街边小铺给家人买了早点,又在书报亭买了一份最新的体育晨报。
刚回屋,汪炎就眼尖的发现她手中拿着的报纸,好奇问道:“小辛,你什么时候开始关注起体育来?”
辛晴想也没想,回答得若无其事:“哦,今年代表学校参加过羽毛球比赛,就慢慢对运动感兴趣。”
汪炎被她这么一说,作出恍然大悟状,迟到的夸奖她:“对,你班主任当初还打电话告诉了我这件事,说是你拿了全市第二名,可喜可贺呀!”
“我水平很弱的,是和我搭档的同学比较厉害。”辛晴没有预兆就脱口而出,说完才发现言多必失,自己不该在汪炎面前聊起这些的。
果然,汪炎很快对她口中的搭档产生了兴趣,:“是一个体育很好的男同学吧。”并不是疑问句,可口气却是气定神闲的,很有种已经听到了些风吹草动的一目了然。
辛晴淡淡嗯了一句,不再深聊,她将早点放到了餐桌上,催促汪炎过去趁热吃。
餐桌上只有她们母女二人,气氛一时有些诡异的僵持,汪炎并非迟钝之人,自昨晚就见辛晴神情落寞,今早又是眼圈通红,整个人精神不济。
做母亲的人,即便她常年在外奔波,忙于工作,也是能一眼能洞悉女儿,毕竟从前的辛晴并不多么外向,但性格好的没话说,十足一个乐观少女,所以眉眼总是弯弯的,无忧无愁。
汪炎喝着豆浆,实在忍不住询问辛晴:“是碰到难过的事情了吧?”
辛晴不敢抬头与她对视,深知汪炎不是可以随意糊弄的对象,她索性也就懒得费尽心思否认欺骗她了,只好轻轻点头,等待更深的盘问。
很大一部分,辛晴是遗传了汪炎的性格居多,说话做事都是光明磊落,秉承着明人不说暗话这一宗旨。
汪炎不动声色道:“进了这所学校,遇到喜欢的人了?”这句话问得举重若轻,不是摆出作为一个母亲该有的居高临下的姿态质问她,就只是随口一问而已,没有更多探究与追责的意思。
辛晴默认,遮遮掩掩,反倒是对范唯尘的不尊重。
不知从何时起,范唯尘在她心里的地位已经重要到,宁愿忍受师长痛心疾首的批判目光,也不愿让他活在阴暗的角落里见不得光。
汪炎没过多为难辛晴,自觉转移了话题,“今天中午我和你爸准备去超市,打算替家里添些日常用品。到时候我再去订家馆子,晚上我们带着爷爷奶奶一起去吃个团圆饭吧,就订如来阁好吗?”
如来阁是本市闻名的素菜馆,始于民国26年建成的,自那时起便是文人墨客们聚会谈事的好去处,店内有照片墙为证,给岁月留下了厚重的承载过历史风霜的温情。
辛晴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因为如来阁的晚餐时间,有专业人士登台唱地方戏,唱的是吴侬软语的沪剧。据说餐馆的老板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受家庭环境影响,业余爱好之一就是唱沪剧。
辛晴的爷爷奶奶年轻时在上海工作过很长一段时间,上海话说得标准流利,对于沪剧都不陌生,甚至很喜欢,包括汪炎本人,她曾说过,自己喜欢戏里的爱恨绵长,也喜欢戏里的尘世烟火。
晚餐就这么敲定了下来,并且汪炎告诉辛晴,她和辛以豪正与F大合作,联合做关于西藏控制畜牧业后发展方向的课题研究报告,也就是说,这段时间都会待在家里。
听到这个消息,辛晴竟不如想像中窃喜,以前在梦里她都奢望父母能挤出时间多陪伴她,但当积攒了许多失望以后,她已经不再强求更多。
只是当她适应了经年累月的生活习性,父母再度回归,她打心底里竟生出隐隐的抵触之情,像是有人突然攻占了她建立许久的精神堡垒,生活里的某种平衡被悄然打破,这使她莫名产生一种被外人入侵的唐突感,叫她一下子有些无所适从起来。
回到卧室后,辛晴才终于有机会把体育报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很快就找到了关于范唯尘的蛛丝马迹。那条新闻被放在一个很不起眼的版面,描写篇幅极少,只三言两语片面的概括了整场比赛。
精简的文字旁还附着一张某位运动员双手捂脸的下场照片,遮住了正脸,但能看清姿态沮丧,背影落寞。
无需再三确认,辛晴认得那张照片,正是自己想念了一天一夜的人。
看着那张冰冷的照片,辛晴的心像被刀恶狠狠剜了一下,血肉模糊,钝痛感遍布她周身。
辛晴重新将目光定格到那条被放大加粗的标题上面,一个一个方正的黑色字体异常触目惊心——“天才少年”范唯尘梦游全场引嘘声,主场痛失三分成全队替罪羔羊!
这真是一个恶梦般糟糕的2008年开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