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班公交车实在太过热闹了,说着明天早上才去学校的苏田,此刻大摇大摆正和莫亿年投币上了辛晴他们同一辆车。
苏田和楚清源在小区里擦肩而过的次数少说也不下百次,邻居在背后传来传去各户的家长里短,他们免不了听说了对方的很多事,但迎面碰上只是熟悉的陌生人。
这次由辛晴替他们做了正式的介绍,两人一时有些尴尬,气氛变得微妙。他们三人坐在公车的最后一排,而莫亿年和范唯尘坐在他们前面一排,空间狭促,双方的交谈都是公开透明的,我能听清你的,你也能一字不漏听清我的。
苏田与两边都没过节,她的出现算是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这边厢与楚清源交上了朋友,只好找点无关痛痒的话题,避开雷区。
“我老是听邻居阿姨说起你的事,还让我把你当榜样呢,说你以前从来不爱学习的,最后一学期发奋图强,也能考上国内一流的大学。”
楚清源轻扯嘴角:“你确定要学我?”
苏田不解:“怎么?”
“我缀学了。”
辛晴插话道:“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准备去非洲蹲点拍摄一部关于野生动物的纪录片。”楚清源说时眼神淡漠,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表情,叫人看不出他是蓄谋已久还是临时起意。
“你认真的?”
“不知道,想做就做了。”他说得云淡风轻。
辛晴不是追根究底的人,并不会问得太详细,那属于隐私范畴,她没有立场。
她只是惆怅地问:“得去很久吧?”
“说不好,短则几年。”他说时不上心,仿佛对这里的一切不怎么留恋的样子,也听不出他语里有那股强烈想要出去闯祸的豪情万丈,仅仅是个决定而已。
“别被吃了。”辛晴没开玩笑,楚清源却以为她是在埋汰自己,忍不住白她一眼。
辛晴不死心问他:“你真不害怕?”
“怕啊,入境非洲得打十几二十针疫苗呢,我怕打针啊。”这回轮到楚清源调戏辛晴,气得她忍不住吹鼻子瞪眼,人家分明拿出十二万分真心关心他,他倒不领情。
苏田在一旁听笑了,安静的车厢内只有楚清源和辛晴的轻声闲聊,前面二人出奇安静,自顾低头看自己的手机,对身后事置若罔闻。
可范唯尘哪能真的置身事外,不想听也听得楚清源反过来问辛晴:“你爸妈最近怎么在家?”
“最近一段时间都会在家,回来做课题。”
楚清源的家庭与辛晴的有相似之处,他也是从小由爷爷奶奶带大的,父亲是驻德大使馆外交官,母亲是LMU(慕尼黑大学)的生物教授,称得上为书香门第的家庭。按理论上来讲,楚清源应该是被培养成精英的,奈何他不羁惯了,阴差阳错活成了自由主义者,这使辛晴羡慕他的同时,暗暗对他心怀几分敬畏。
真好啊,人只要不随波逐流,哪儿不能四海为家。
楚清源将她们送到校门口,辛晴觉得他应该是有话对自己说,于是带他去了附近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辛晴这些天里胃口一直不佳,先前增加的体重下降了一些,这会儿饿了,点了一份咖喱味的关东煮,又要了一瓶加热的旺仔牛奶。
便利店的空间不大,只有一横排靠窗的座位,此时除了辛晴和楚清源以外,四下无人。
窗外枝丫光秃秃的,街上弥漫着一股颓废的冷清,冬天就是这副不死不活的光景,万物萧条得使人质疑活着的意义。
他们长时间的沉默,期间只有辛晴发出的很轻微嚼东西的声响,她做任何事都过分体面,早早养成了大人的良好习惯,比同龄人要多出一些优雅与矜持。
辛晴吃着吃着,突然失声痛哭了起来,大颗大颗的眼泪啪嗒啪嗒往纸杯里掉。
楚清源坐在她旁边,无言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不是不意外的,却没有阻止也没有一句劝慰,连纸巾也不递一张,就默默看着她失态,他的心情与她何其相似,但决定了离开,就要头也不回走得干脆利落,否则一点儿也不酷。
最后,终于哭得差不多,辛晴才慢条斯理从包里掏出来纸巾,将自己收拾干净,哑着嗓子对他说:“我跟在你身后长大,虽说这些年里接触渐渐少了,可我们之间的感情不曾变淡。你知道吗,你说那些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像遭雷劈了一样,整个人都麻木了。你在我心里很重要的,生活中缺了你会让我少了很多依赖,就像今后的许多事都要从头来过。”
听辛晴这么说,楚清源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的存在于辛晴而言,比他的认知里要重要得多,一切都值了。
原来很多人的存在,在不经意间,早就一天一天渗入骨血了。
“至于么,又不是不回来了。”他强装出没被她的情绪感染,表现得刻意疏冷。
“你知道吗,我当初听到自己喜欢的人要出国念书和踢球,都没有哭诶。”辛晴诚实告诉他。
“我这么重要啊?”
辛晴对这句话没有表态,反而说了句不着边的话:“你比我爸妈陪我的时间都久啊。”
楚清源难得露出一丝温厚,他很少有这样动容的时刻,叹息道:“你又何尝不是。”
送辛晴回了学校,深夜里楚清源才给她发了一则短信,这回才吐露了真实想法,其中亦包含着对辛晴的鼓励。
“那些我们缺失过的爱,谢谢曾由彼此填补。如果没有你,我也许会变成一个烂人。”
辛晴回复了他:“以后发生任何事,我们都保持联系。”
楚清源向来不是个擅长煽情的人,辛晴没有得到他更多的回信,他整个人太静太沉了,今天能将这话说出口,实属不易。
不知怎么,后来的几天辛晴患上了感冒,先是喉咙痛,接着是说话变了声,后来索性是说不出话来。她上课时脑袋昏昏沉沉的,通常用单手支着下巴,听课听得三心两意,却强撑着没有请假去看医生。
短短几日,她身形消瘦,脸色苍白,范唯尘无一遗漏都看在眼里,本意是想对她不管不顾的,却实在心疼得装不下去了,下了课二话不说拉着她去校医务室。
两人本就力气悬殊,更别提辛晴此刻头重脚轻精神恍惚,深知反抗范唯尘只有徒劳,终于放弃挣扎被他强行拖着走。说是拖着走,实则半推半就被他小心翼翼护在怀里,这落落大方的举止,在校园里又掀起一阵热议。
这小半个月以来,他们分手的传闻眼看就要坐实了,没料到又出现死灰复燃的迹象,引得那些爱慕范唯尘的女同学不甘心到极点,躲在背后对辛晴破口大骂起来,骂得肮脏又难听。
有人见了两人又搂又抱的画面,怒火攻心:“这是和韩剧女主一样得绝症了嘛,要死要活的,也就这种不要脸的人才装得像是真的一样!”
另一个人附和:“就是,看她能装多久,别是到最后弄假成真吧!”
但总有人见不得这样子的歹毒,冷声呵斥:“你们就积点口德吧,人家又没招你们惹你们,碍你们眼了吗?”
“哟哟哟,看看是谁哟,圣母玛丽亚,活佛救世主!”
“切,还不是被甩的校花,也有脸来管别人。”
“被甩也总好过连被人家知道你们存在的资格都没有。”这话说得硬气,是江町一惯的作风,她平日里独来独往惯了,没有朋友,从不主动惹事生非,反之,别人也不敢轻易招惹她。今天不知道怎么的,就是臭脾气上来了,偏生管了这桩闲事,算是与班中的几个恶势力结下了梁子。
好在那几个善于拉帮结派的女同学,光说不练假把式,也就逞逞嘴皮子的本事,怕真动了江町惹上麻烦,毕竟年级里出了名的恶霸喜欢江町根本不是什么秘密了。
那头,医生给辛晴做了物理降温,对症开了药,将服药的剂量做了嘱咐后,便让辛晴留在休息室小憩。
医生不多事,无奈地看了一眼陪同的范唯尘,没多责备什么就默默关了门退出去。
辛晴坐在平整而窄窄的病床上,范唯尘站在她跟前,二人神态类似,统一低垂着头,辛晴看着两个人的鞋子,而范唯尘看着辛晴。
“谢谢你啊。”这句话是两人这些天里唯一的交流,由辛晴主动开的口,她不是没有良心的人,谁在关心自己,能够清晰感受得到。
范唯尘没接话,他觉得,当下听到的不应该是她的感谢才是,这让他误以为,辛晴是在潜移默化与他划清界线,正从亲密的关系退回到普通朋友的位置。
见他不说话,辛晴终于仰头去看他,他的状态似乎没比自己强多少,脸颊清瘦,眼窝深陷,不如之前精神气足了,整个人恹恹的。
辛晴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好多天没有好好看过对面的人一眼,他的样子令她觉得揪心,她打从心底生出一种错觉,以为彼此从未熟稔过。
距离这样近,心倒远了。
“你先回去上课吧,不用等我的。”辛晴从他脸上瞧出不耐烦,于是这样劝说,他寸步不离陪着自己,浑身冷冰冰的,反让她难受。
“不去。”范唯尘不咸不淡拒绝她的提议,眼色又寒了几分,多像是在控诉对于辛晴的不满之情。
“你成绩又不好,多听一点是一点。”辛晴不甘势弱,故意把话说重了一点,希望将他就此赶走。
范唯尘偏不中她的计,长腿一迈,直接坐到了她身旁。
他的身影压迫住她的,虽然没有肢体接触,但辛晴连透气都不敢出声了,整间封闭的休息室显得更加逼仄,让她无处安放。
“我成绩好或差你关心么,而且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留出心思在意我呢。”这话一语双关,意有所指,说得吃味,一听便是翻了醋缸,甚至里头包含了太多事件交织在一起后产生的委屈与不甘,于是借着这个机会全部说了出来,几乎是毫无保留的。
辛晴没力气思考太多,更不想与他争执,她累得只想阖眼睡一会儿,终于她在幽静的房里真就倒头就睡下了。
范唯尘将她安置好,生怕他们在里头待得久了,校医生对他们有什么想法,又怕辛晴醒来见不到他人,恐又加深二人之间的矛盾,于是左右权衡,还是坚定的选择留了下来。
一直到周四去往拓展基地的大巴上,辛晴的感冒仍旧反复发作不肯好,别的同学叽叽喳喳趁机聊得带劲,只有她,懒洋洋坐在靠窗的位子,戴着一副耳机闭目养神。
范唯尘很担心她,悄悄和苏田换了个座位,换到了辛晴旁边。
大巴行驶得虽平缓,但见她的头抵在玻璃窗上,生怕偶尔路况颠簸会磕疼脑袋,他将她的头轻轻拨动,将其偏靠到自己的肩膀上。
辛晴迷糊间知道是他来了,伸手推拒,却敌不住他的固执与强势。
她便懒得与他较劲,就这么着吧,她索性视死如归一般,将脸枕在他有力的胸膛,这怦然急促的心跳,莫名使她卸下先前所有的警惕与防惫,这时才敢真的摘下耳机安心入睡。
辛晴后来想,年轻时遇到这样一个男孩子是真的难能可贵,明明知道彼此间没有未来,却总是在忽然之间轻易看到过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