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下旬的S市逐渐有回暖的迹象,白昼拉长,放学铃声打响的那一刻,窗外的天光还透着亮。
人的着装首先起了变化,从厚实的藏青色冬季加绒校服统一改换回了蓝白相间的春季运动校服,出早操的时候,整个操场尽是朝气蓬勃。
女生脱掉了圆头圆脑的雪地靴,改穿回各式各样的运动球鞋,整个人看上去轻盈而不再笨重,倘若辫子再往脑后一束,干净清爽,十年后的她们必定怀念此时此刻少女时代的这个自己。
原本节气进入了早春,人的心境或多或少也会随之气候而受到些微的影响,可高复一班却是截然相反的状态,心境因为一场春季高考而变得更加沉重了,先前每个中午雷打不动听广播的时段也取消了,往日闹腾的那几位再掀不起任何浪来,大家安安静静埋头各管各复习。
起初39人的班级,先是葛天成为了治病而中途退学,如今又有6人收到了春季高考的录取通知书而提前离开,班级里一下空出了6个人的座位,而范唯尘也为了出国念书做准备而提前向学校申请了休假,曾经热火朝天的景象不复存在。
杨怀上课的风格以幽默风趣见长,偶尔眯着双小眼睛面不改色讲几句冷笑话,能够适时缓解压抑的课堂气氛,所以哪怕他私下里和这个班级的同学接触不太多,但还算是深得这群学生们的心。
杨怀当了几十年的教师,这样的场面经历无数,每当春季高考结束后,班中会不自觉陷入这样一种紧张且焦灼的状态,那是一种对未知的恐惧,亦是对自身的怀疑。
待下课还有两分钟的时间,杨怀依旧唇角上扬,用阴阳怪气的语调开着玩笑,试图让他们学着放松和自我调解:“这两天我踏进教室门,总恍惚以为自己一只脚踏进了坟墓,想必你们的心情也和我雷同吧!不打紧,等到你们另一只脚也踏进坟墓以后,才会发现原来自己是进了极乐世界。这叫什么,悲极生乐!”
杨怀说:“国内的大学和高中比起来,落差就是这么巨大。还有,我可以很负责任的以我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你们,珍惜高中时期的最后两个月时间吧,你们学业生涯里的巅峰时期就是此时此刻了。”
说完他招牌式的似笑非笑了一下,他已经习惯了底下根本不会有学生回应附和他,做老师的大多数面临的就是自言自语的境地,所以说完他就神态轻松地走出了教室。
他除了上课时穿插几句无关痛痒的废话以外,课余时间一般不怎么爱找存在感,放学后也不爱留他们考试,更不抢占体育课,和学生关系看似疏离,但碰到经常请教他题目的学生时,他是不会表现出一丁半点不耐烦的样子来。
有些老师在高考前夕,比学生还提心吊胆,杨怀却是永远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他只管上好他的数学课就好,至于成绩好与差,也轮不着他瞎操心。
高复一班对他的教学水平以及为人处世原则是基本认可的,倒是其余班消息灵通得很,对这位数学老师风评不太高,还流传出一些关于杨怀的私事来,真假难辩。
说杨怀生活中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大中午也会忍不住跑到学校附近的小餐馆喝上几杯解谗,喝得脑袋晕晕乎乎,脚步轻浮,照样能轻飘飘站在讲台上讲课。
关于杨怀爱喝酒的传闻完全属实,他喝过酒后脸色会泛出些少见的红润,眯着眼睛时瞳孔更聚光了,笑容也会下意识加深,加之身上会沾染一股烟酒气,不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可说到底,喝了酒给他们上课的杨怀,从未露出过丑态,或是做出过任何不雅之举,那这就不是个事儿了。
其余班还了解到,杨怀几年前和原配离了婚,独自带一个读小学五年级的孩子生活,但他有固定的女朋友,如此云云。
对学生而言,道听途说些老师身上的八卦总是令人精神振奋的,可每每听到这些,苏田多是嗤之以鼻的,虽然平时课上杨怀没少“刁难”她,但她听后仍是心下来气,爱喝酒且离异的单身父亲,这样的身份就足以衡量一个人的人品好坏了吗?
说到底,人一旦有了思想,相应的就会形成一种局限。
很多人和苏田的心情一样,不屑与气愤,那时的他们不知道,心中维护起一个人的动机,那是他们心目中完全认可了这个人的表现。
比起杨怀的来去如风,班主任施展眉要替班级操心得多,她是个面面俱到的老师,习惯把事情安排妥当,比如这一次的小离别前夕,她组织了几位班干部,将教室布置得焕然一新,还订了蛋糕和奶茶,最后开一场除了葛天成以外,所有人都参与的班会。
施展眉尽量做到不煽情,所以连讲话的语气也事前演练过一遍,带着些公事公办的口吻,就是生怕一旦煽情,就会无形中加深了离别的愁绪,也怕对参加6月份高考的学生在心理方面造成负面影响。
她平静地站在座椅围成圈的中心位置,没人知道她实际上脚底发麻,手心发烫。
“这不是一场欢送会,虽然班中6个人已经提前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但严格说起来,你们还没有正式收到我们学校的毕业证书。而且,你们到时候还要来拍集体毕业照,参加全校的毕业典礼仪式,所以你们可以高兴地太早,但高兴归高兴,你们现在仍是高复一班的一分子,这是不争的事实。”
施展眉面带不舍,“即使你们毕业了,也永远是这个学校的一分子。”
施展眉语毕,四周响起一阵友善的掌声。
或许她意识到气氛开始偏离了预设的轨道,赶忙将焦点轻松地转到范唯尘那头,假意威胁道:“对了,还有你范唯尘,教导主任可说了,你若总分考不到520分,处分是不会帮你撤销的。”
莫亿年见缝插针补刀:“所以老范,就求你给咱们班长长脸吧。”
众人终于笑出声来,一扫方才的严肃与沉默,男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争相把范唯尘当成箭靶。
“那可不,以后你的球迷们都会说,范唯尘是挂着处分的球员里面踢球踢得最好的!”
“踢球球员里面处分时间最久的!”
“还是高考总分考不到520分的同学里面长得最帅的!”
“长得最帅的球员里面偶像是周杰伦的!”
……
范唯尘从不爱当人群中的焦点,但这一次,他的处境如同一只皮球,仅管被人轮番踢抢,滚来滚去,可他并未从中感受到有一丝丝的难堪与敌意,反倒心窝子一暖,觉得这样真好,他乐于甘当这只皮球被他们尽情得踢来踢去。
班会散场前全班一起唱了一遍《蜗牛》,这是高复一班的班歌,是由五音不全但乐于献丑的张朗领唱第一句的,有人唱到一半已经潸然泪下。
倒也还好,至少没人在此刻表现出来肝肠寸断般的痛苦。
只有辛晴,神情自始至终都很寡淡自如,就连苏田都猜不透她的内心世界。
而且,她和范唯尘的恋情算作是全校公开的秘密,这会儿倒也没必要摆出掩耳盗铃的姿态,索性在施展眉眼皮子底下也不避讳了,她就坐在范唯尘的身侧,实际是他俩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一直规规矩矩地坐着聆听,连相互转头对视都很少有,更没机会说什么悄悄话。
可范唯尘出于习惯使然,将别人递到他手中的蛋糕不声不响交到了辛晴掌心里,又默默无言帮她打开了一杯半糖的原味奶茶。
所有漫不经心的一举一动,全都是想像中的爱情里应该有的模样。
最后也不知道是谁无心插柳,提议来一个分别前的拥抱环节,趁人潮混乱,辛晴悄悄走开了,她站在远处看着范唯尘展开双臂象征性和每一个同学拥抱,到最后也诚心诚意拥抱了班主任施展眉。
辛晴则并不想在大庭广众下走过去和他拥抱,她大概不喜欢等来其余同学们意味深长的起哄,还更怕自己不争气突然掉眼泪。
结束后,范唯尘朝辛晴的方向瞄了一眼,他许是真的懂她,他看她的眼神不怒亦不恼,更没有兴师问罪她的临阵逃脱,而是牵起嘴角冲她调皮地眨眼微笑。
尽管这个微笑波澜不惊,奈何偏偏叫辛晴记在心头久久,难以泯灭。
范唯尘笑意缱绻,仿佛在说,咱俩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等到人群退散,等到风平浪静,等到四下无人,我们爱抱多久就抱多久,抱它个山崩地裂,抱它个斗转星移。
一切,只要你愿意。
也是多年后,辛晴曾无数次绝望地想,这段记忆若是可以和那条处分一样可以说撤销就能撤销该多好,又或者,他们就果断决定从这一刻起便狠下心来真正分开,那也多好。
不至于纠缠到后面,连最起码的像今天这样简单的告别仪式都省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