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老了（一）
星似擦着摊位展示架灵巧闪过。
她转身大致扫过处于静止状态的菜市场，距离她最近的是一个穿着廉价职业套装，面目狰狞的女人，女人的眼睛紧紧抓着跑在她前方两米开外的一个小男孩，形似仇人。
之所以最先注意到她，是因为星似感受到轻微的“怒”元素磁场召唤，而元素发生者，就是这个女人。
星似在她面前站定，伸出食指触及她的额心，轻轻阖上眼睛。
女人名叫许沐，年龄二十九岁，单亲妈妈，目前职业为房产销售。半个小时前，许沐结束上午的工作，与同组几位正积极讨论午餐去哪家餐厅的同事打过招呼，争分夺秒骑车去公司附近的蛋糕店取了提前订做好的生日蛋糕，又火速赶回家里。
今天是她的儿子希希七周岁的生日。
许沐站在家门口几次深呼吸调整情绪，她的工作并不顺心，相反，不仅业绩压力沉重，职场关系也复杂到她几度崩溃，她一边要不停地发展新客户，同时还要堤防老客户被同事撬走。她很累，很烦躁，但是此刻，她需要将那些消极灰色的东西甩掉，她要给儿子一个幸福的生日。
可是推开门的那一刻，她练习了很多遍，勉强挂在唇边的笑意一下就僵住了。
希希坐在客厅的地毯上，手里笨拙地抓着一把大剪刀，正咬紧嘴唇吃力绞着一只男士皮鞋。
许沐的心脏顿时被人扼住般，有那么几秒钟是喘不过气的。
那些竭力压制的情绪，那些脆弱的，一触即破的支撑她微笑的信念，顷刻间全都脱了轨。
她什么都顾不得了。
她将那个包装精美的蛋糕用力摔到一边，冲过去一把夺过希希手中的剪刀，将那只绞的不成型的皮鞋抱进怀里，眸底瞬间涨出一片猩红。
希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出神，被猝不及防夺去剪刀，整个人都吓得生出一个激灵。
他一抬头正对上那双像是住了魔鬼的眼睛，他吓得“哇啦”一声大哭出来。
希希站起身要去抓女人那只用力到骨节都泛白的手，却反被用力甩开。
“这是你爸爸留给我最后的东西！”
许沐唇瓣嗫嚅着，一张脸绷的铁青。
希希一怔，哭声慢慢止住，脸上竟生出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决绝。他转身就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跑去：“他是个坏爸爸，你也是个坏妈妈！”
许沐的心脏被狠狠刺了一下，这种疼痛的感觉多久没有过了呢？她愣在原地，盯着那只皮鞋大脑一片空白。
其实关于任南书的那张脸，她早就已经记不清了。
————————
二十二岁那年，小姨曾告诉她，找男朋友样貌不重要，家庭条件也不是排在首位，主要是人得踏实稳重，工作要上进，知道顾家会疼人。妈妈在旁边附和，与其说是附和，倒不如说是一贯下达命令的语气，小姨是不会害你的，看你小姨夫就知道了，小姨的眼光可准呢。
许沐默默点头，像是个没有思想的牵线木偶。可她明明记得，一周前她和同学去游湖，隔得远远的看到小姨夫牵着一个小女孩在湖边慢慢走，而牵着小女孩另一只手的，是一个并不属于小姨的背影。
不多久，许沐就在一场类似热恋情侣见家长形式的饭局上见到了任南书。
其实来之前，许沐已经做好和爸妈撕破脸的准备，她做乖乖女已经二十二年，她认真学习，成为老师喜欢的资优生，是爸妈拿得出手的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在他们为自己铺就的那条轨道上按部就班地走着，长辈给她标注好可能会踩到的每一个雷区，她从来不会，或者说不敢去触碰，只是远远看一眼，然后绕道而行。
可是相反的，成为其他大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也就意味着她有一个永远无法融入的，属于那个年纪所谓坏孩子的小团体，虽然，她也不止一次地在物理老师霸占体育课时，和座位最后排那群差生一样，徒生出想要踩上椅子狠狠摔掉课本的冲动。
那些来自老师的鼓励，来自父母欣慰的笑容，来自亲戚的夸奖，全都糅合到一起，变成一座无形的，沉重的大山，压在她的肩膀，扼死她的喉咙，也束缚住她的四肢。
于是，她在那个最叛逆的年纪学会忍耐与自我纾解，于是，后面的几年里，她就更加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去反抗。长辈告诉她的道理都是毋庸置疑的，父母替她安排好的一切没有弯路，她只要默默遵守就好，甚至不需要考虑原因，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
那么，为什么到了婚姻的问题上，她却做不到平心静气，一昧的只会接受？送走小姨的那个晚上，许沐蒙着头缩进被子，彻夜未眠。
直到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她半梦半醒之间，眼前走马灯一样突然闪过一个模糊的身影。
她不知道那个男孩是否与自己同龄，当年在哪个班级读书，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她只记得，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心跳很快很快，连耳根都烧红。
那一年，她高二。
身边诸多早恋的例子和长辈教诲都像鱼刺一样梗在她的胸口，她潜移默化的认为这个年纪喜欢上一个人是羞耻的，是罪不可赦的，于是，这份刚冒出一点绿意的懵懂很快就被扼杀，消失殆尽。
她后来也有很多次再见到那个男孩，在长长的楼道里，在拥挤的食堂里，在烈日下青春蓬勃的球场中，他好像从来都长不胖似的，校服拉链总也拉不好，眼睛经常被额前的碎发遮过大半，慵懒而恣意，甚至看起来不像个乖孩子。
她当然做不到和其他坦率随性的女生一样，明目张胆递出一封情书，或者站在他的班级门口大声喊他名字，亲口告诉他，我有个恋爱想和你谈下。
她甚至，连抬头认真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既然这件事情是错的，那她一定不要触碰才好，这是习惯，也是她打不破的死循环。
那么多个必须低头才敢与他擦肩而过的小时光，如今一一从脑海闪现，画面鲜活的让她有些想哭。
她把头从被子里钻出来，望着窗口爬进的细碎亮意大口呼吸，压在胸口的那团疑惑砰然就碎开了。
原来，她耿耿于怀的不过是她欠了自己一次疯狂，一场专属于少年时期的愚蠢与自以为是，这是存在于她青春期的一块缺口，一种遗憾，如今她成年了，即将步入社会参加工作，不多久还会恋爱，进入婚姻殿堂，她需要先将这块缺口填充完整才行，否则它一定会时不时阵痛，干扰自己一辈子，就像现在这样。
于是，她决定反抗一次，任性一次，吃饭时不顾形象大口吞咽，或者边咬东西边大声说笑，更甚，她或许还打算直接把桌子掀了。
总之她不要将就了，不要事事顺从爸妈的喜好去接受自己并不感兴趣的决定，就从这次相亲开始，她要掌控自己的爱情。
这个念头让许沐莫名兴奋起来，像是小时候第一次学会使用筷子，新奇，还有些沾沾自喜。
然而，这个念头只存活不过一周，许沐在见到任南书的那一刻，她就被自己狠狠打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