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浔洲城内,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防城部队已经驻扎完毕,密密麻麻的金甲士兵蚂蚁一般密布在城墙之上,各种冷兵器倒映着中秋圆月的光亮,十分冰冷刺骨。
浔洲城内,各家商铺都已关门,甚至连男人们最喜之处,即使是夤夜也灯火丝竹不断的“春华楼”也关门大吉,暂停开张。整个浔洲城内如一片坟场,若不是城中三十万城防禁军总教头韩盛所居住的忠义府内灯火通明,很多人可能认为这是一座死城。
忠义府内,红灯高挂,如同血染。屋内莺歌燕舞,韩盛赤身裸体,肌肉虬结,随着他身体的晃动而闪烁着水银一样的光芒。
几乎一丝不挂的妙龄少女,围着韩盛赔笑相欢,表面沉溺其中,实则内心瑟瑟发抖。韩盛,自从攻打农民起义军占领的重镇五虎城后,立下大功,让那当朝皇帝赏赐,便变得交横跋扈,欺行霸市,无恶不作。
整个浔洲城内短短数月,已经有无数少女被其摧残致死,城中百姓鸡犬不宁。
然而今天,一切似乎都要改变了。
忠义府外,两名金甲侍卫手握雁翎刀,浓眉朗目,看着冰冷的青瓦屋顶。他们不敢有丝毫怠慢,一旦有丝毫差池,他们便要面临株连三族的危险。
一名侍卫道:“今日真是霉运!扣了俸禄不说,还偏偏碰上那‘鬼画银钩’!”
另一名侍卫摇头,道:“天知道那‘鬼画银钩’能不能来,毕竟我们这忠义府是四面铁桶,水泄不通。那韩盛教头,据说得到了一神兵,乃是那江湖上第一邪教‘血玄教’教主所赐,万兵莫敌,也是十分可怕。”
那侍卫伙伴道:“休要多言,你要知道当今朝廷,‘血玄教’教徒众多,这名字,可不是尔等随意提起的!”
侍卫道:“罢,罢了,只要站好这一班岗,不让那‘鬼画银钩’夺了性命,便是万事大吉!”
侍卫伙伴低声道:“那鬼画银钩,曾是夺了江湖中三十多名正道高手性命的鬼!他一双紫银钩杀人无数,被杀者皆开膛破肚,喉咙割断,极为凶残!听说那人不吃不喝,靠杀人饮血活着,真是让人毛骨悚然!”
“尔等休得胡言!”
一声怒喝,隔着数米之外传来,这声音如强弓劲弩,震得那两人双耳发麻,庭院中树叶窸窣作响,似乎连那碧波池中倒影的月影也震动了几分。
一人脚踩紫色银边长靴,腰佩龙头铁腰带,披头散发,穿龙鳞铠甲大步走来。此人身高九尺,眉如剑耸,黑发散乱,眉宇之间透着杀气。那人双手布满老茧,显然内家掌法练得已是炉火纯青。
两名侍卫身如筛糠,忙附身问候:“校尉。”
“一群乌合之众,堂堂内府禁卫,竟被一个腌臜毛贼吓破了胆!区区杀人越货之徒,也需得如此多虑?只管他趁夜杀来,我这手起刀落,也好杀一杀这些江湖败类的威风!”
那人声音如虎啸一般,两名侍卫只觉得头脑空白,六根清净,差点就要被震得魂飞魄散,三魂七魄都要飞了出去。勉强打起精神,躬身问候,小心翼翼不敢多言。
此人乃是“三十六路天孤刀”谢玄机,本是江湖浪客,被皇朝高手大太监魏忠平选中,打赌在天箭台一战。输了的谢玄机答应加入朝廷,镇守天龙关多年,长期和北方蛮人血战,一身杀气,没人能够忍受他的性子。
他左手一直放在腰间,那是一把金色的五尺长刀,刀身平整,一条金龙缠绕刀背,长刀没有护手,显得格外干练整洁。这刀已经屠杀百十来人,刀刀致命。谢玄机这一把天孤刀,在江湖中也是让很多马匪闻风丧胆,无人敢提。
就在这话音未落,突然外面传来喊杀声,那喊杀声中夹杂着火枪的声音。火枪声音特别特殊,类似于鸟鸣,这种武器是韩盛发明,因为火枪发射类似于鸟鸣,因此被称为“风鸣铳”。
凤鸣铳的枪声慢慢停歇,门外逐渐陷入了安静。谢玄机冷笑,手已经攥紧了天孤刀的刀柄。十多侍卫夺门而出,手持腰刀,站立于此。
“枪声已停,情况不妙。难不成外面二百禁军,皆被他一个人斩杀殆尽?此等高手,绝不是江湖泛泛之辈!”
谢玄机并没有多想,因为一道身影已经出现在了正门影壁的最上方。一轮寒月在他的头顶,似乎是天地之间裂开的一只鬼眼,阴冷地看着身着黑衣的那个男人。
男人面容英俊,似乎涂了脂粉,眼眸中平淡如水,似乎眼前不是生命,而是蝼蚁草芥。似乎这两者对于他来说没有区别。
男人双手各握一把短钩,短钩精致短小,却寒冷无比。那短钩给人一种恐怖凶煞之感,似乎任何人只要遇见短钩,就绝无生还可能。
“这位朋友,子夜来访,若不报上自家性名,又岂是江湖好汉?”
谢玄机自然是镇定异常,他手中依然握着刀柄,长刀并未出鞘。
男人站在影壁之上,他看着地面上的侍卫,手中一对银钩闪闪发光。
“鬼画。”
突然,男人身影转瞬间消失不见。那些侍卫们面面相觑,只见那四周无数银光闪烁,寒芒四射,一阵阵阴风袭来,四周刀光剑影,金铁交鸣。
谢玄机突然目光紧缩,他手中长刀拔出,长刀和一道银光碰撞,火星四射,一道黑影鬼魅般游移道他的前方,两道寒光回到自己的手中。
四周侍卫纷纷喉管喷血,胸膛裂开,仰面倒下。
谢玄机一怔,道:“江湖上有诗云,‘飞旋流转紫银轮,冥王索命钩恶魂’,这对钩,难道是紫银钩?”
“刚刚有人说,‘鬼画银钩’乃是江湖败类,鼠辈而已。”
男人一句话说的不紧不慢,云淡风轻,但是谢玄机已经额头流汗,手中长刀也觉得沉重几分。短短瞬间,所有侍卫已经被那银钩全部杀死,谢玄机现在也知道了面前的男人绝对不是个轻易能对付的货色。
“三十六路天孤刀,三十六路之内没人能逃出你的刀锋。今天我就想要试一试,你的刀快,还是我的钩狠。”
谢玄机左脚踏出,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射向鬼画,对面的黑色身影却在瞬息之间消失不见;也就是这一个短短的机会,谢玄机已经翻身砍出三刀,刀刀对准空中黑影的心脏和颈部。
一刀诛心,一刀断魂,一刀定乾坤。
断魂诛心刀,三十六路天孤刀中最凶残的三刀。前两刀是专门针对人类要害而攻,最后一刀如果砍中,那么后果是无比可怕,整个人就会被撕成两半,毫无生还可能!
然而黑影就像是一滩水,一阵云,一股风。那刀砍中了黑影,黑影却闪烁不定,身形如同一阵轻烟,瞬间来到了谢玄机的身后!
谢玄机心中大惊,马上调转刀锋,刚要后刺一刀,那黑影手中两道夺命寒芒已经射出!
“啊!”
谢玄机浑身上下竟然多出十多个血粼粼的口子,鲜血喷出,男人缓缓仰面倒下,血液从伤口喷出,格外惨烈。
“我鬼画的钩,终究是比你的刀快了一分。”
鬼画手持双钩,如影子般爆射而出,刚欲进屋,却见屋中一金色圆盘飞出,圆盘内部响起机括之声,短暂时间无数金色长箭爆射而出,如暴雨梨花,鬼画躲无可躲,身中数箭,鲜血喷出。
“给我杀!”
韩盛怒火中烧,四周持戟侍卫立刻冲上,鬼画勉强射出两道短钩斩杀几个侍卫,飞身上墙,朝着黑夜中奔袭而去。
“饭桶!”韩盛看着手下,怒骂道。
“大人可安然无恙?”忽然一怪异声音响起,一人缓缓走来,黑衣黑袍,声音诡异,语气生硬,向韩盛走来。
“罗法师。”韩盛却客气了许多,抱拳道:“多谢罗法师相助,这金色机括可谓是凶悍无比,将那江湖上出了名的杀手鬼画银钩击退。否则我小命不保。”
那黑袍人笑着,道:“客气,客气。”
韩盛道:“不知罗法师为何无私相助?俗话说‘人无力而不起早’,罗法师找我一个区区禁军教头,想必应该是有目的的吧。”
那黑袍老人桀桀一笑,道:“客气了,韩将军。老朽确有一事。韩将军也知道,我有一物,欲献给圣上。然,在朝中并无认识之人,韩将军最近清剿叛军,势如破竹,不可不谓大功之臣。闻说圣上欲见韩将军,我这礼物让韩将军代我献上,何如?”
韩盛哈哈一笑,道:“这有何难?待圣上下诏,我自然代劳。”
“有劳韩将军了。”
……
浔洲城城郊,向来是商贾必经之地。这里大路平坦,每天都有富商巨贾的货物在镖师的押送下出城。这里早些年犯过马匪,但是在朝廷镇压下,最近几年显然好了许多。
虽然现在已是深夜,但仍有趁夜赶路的镖师。茂密的丛林中仍然可以透着一丝亮光,那是镖师马车上的灯光。
几个膀大腰圆的男镖师正在小酌几口老酒来驱寒,这个季节晚上正是恶寒的,让人冷的不能自己。
“这冷天气,说是夺人性命,也不足为过!”
一名镖师骂了一句,体格健硕如同铁塔的他也不禁紧缩成一团,口中呼出淡淡白气,显然是冻坏了。
另一名镖师道:“抱怨也无益,倘若那我等都惧怕了这寒冷,这趟镖谁人来送?”
那镖师忙摇头:“休要错怪于我,我不是此意,只是这鬼天气,真是冷煞了人!”
另一镖师正要说话,突然草丛中一道黑影闪过,那黑影来去如鬼魅,只是给人一种气息不稳之感。两名镖师奋然跳起,手中各多了一把雪亮的鬼头大刀。
一道黑影冲出草丛,倒在地上。两镖师自然是行走江湖多年,小心谨慎,来到那人面前,稍稍碰了一下他的身体。
“一息尚存,但伤得很重。”
“这是何等暗器?”一个长胡子镖师凝眉道,他是这里的暗器高手,但从未见过如此密集杀伤力大的暗器。
“似镖非镖,似箭非箭,又不是飞刀或者金莲花、银弹丸,这种东西我倒是没见过。而那些暗器高手,往往不会携带这么多暗器。”
众人正在议论纷纷之时,身后响起一妙龄女子之音:“诸位兄弟,可否让我一看?”
镖师们纷纷让步。来者是一女子,十八出头,生的窈窕俊俏,长发扎成一条简练的鞭子垂在脑后,女子一袭青衣,腰间挎着小小的包袱,左边则配着一把青色短刀。
“青岚姑娘。”一个红发镖师走上前,恭敬道:“此人午夜前来,身负重伤,所中暗器我们从未见过,还请姑娘一看。”
青岚迅速走近那人身边,蹲下查看。不久后站起,笑道:“这种暗器虽然数量众多,但因为某种原因刺入程度并不深,而且上面没有毒素,此人身体健壮,内力浑厚,而且他用了闭穴之法,减缓了出血,所以很容易救活他。”
那少年便是鬼画。
诸位镖师松了一口气,青岚这样说了,他们自然也就放下心来。在这个队伍中,青岚是有很高威望的。
青岚原是一名医者,早先随江湖药王青玄走南闯北,药王青玄仙逝后,青岚继承师父遗愿,不求闻达,只求治病救人,一生平淡如水。
青岚悉心照料,几天之后鬼画便醒了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摸自己的紫银钩。
“在这儿。”青岚把短钩给了他,鬼画面色苍白,将那短钩收了回来,藏在袖子里。
“我在哪?”
“赤云城内。”
“你是谁?”
“江湖郎中。”
青岚隐藏起了药王之徒的身份,她知道,一旦这身份公布,会有很多江湖势力为了争夺药王的《无名百药遗谱》而蜂拥而来,那样的话麻烦就大了。
青岚看着面容英俊的少年,笑道:“你大可放心,我不会把你的事情说出去。”
“你已猜透我的身份,我虽是罗刹楼杀手,但是也不至于杀救命恩人。”鬼画淡淡地说,但是并未有起身就走的打算。
“你为何知道我猜透了你的身份?
“很简单,”鬼画道,“你把我的短钩藏起,并未和那些镖师提起,可见你是认识这紫银钩的。”
“江湖上很多见过紫银钩的人都被你斩杀了。”青岚面不改色,道。
“没错。我有一事想问,那些暗器,出自何人之手?”鬼画问。
青岚转身,把一铜盘拿来。铜盘里都是带血的暗器,她淡然道:“这些暗器,都是数一数二的寒铁打造,造型如蝎子、鱼叉、蛇矛之类,都是些抓肉的阴险之器。这种造型,中原所见不多,我师父早年云游四方,在西方诸国见过这样的暗器。”
鬼画突然面色阴冷,他看着铜盘里的暗器,眼中充满了杀意。杀人如麻的江湖高手,杀人无数,身上自然散发着一种杀气。
“你为何不离开?”青岚问。
“任务失败,我必须杀了目标才能去罗刹楼复命。现在有人未死,我自然不急着离开。”
青岚道:“罗刹楼是个是非之地,他们四处残杀正道高手和朝廷将员,无非是要掀起一阵巨浪,我见过一些杀手,你和他们并不一样。”
“我该如何理解你的话呢?药王的徒弟?”
青岚知道,眼前这个少年并不是泛泛之辈,他猜出自己的身份,她也并不意外。两人沉默许久,她才开口道:“我只是觉得,你应该做些你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有劳挂心,我先走了。”
“不急,”青岚叫住了他,“这汤你喝了吧,我特地做的。”
鬼画接过那汤,汤看上去很平淡,并没什么奇妙之处,甚至连油光也见不了多少。他这一辈子,杀人越货,死在他手下的走马强盗,门派大亨,富商巨贾,江湖高手不计其数,他的钱多到数不过来,任何一种美食他都品尝过。
当他喝下这碗汤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闯荡江湖,一双短钩杀人过百,时间久了,血也是冰冷的。
喝下这碗汤,他却不知道为何,竟然有种想要留下来的冲动。但是他知道,罗刹楼的命令是难以违抗的,他必须走。
“青岚姑娘。”鬼画走到门口,突然回头,似乎有话要说。
“何事?”青岚问。
“如果他日有缘再见,能否请我喝一碗今天的汤?”
青岚秀眉如柳叶般舒展,笑道:“可以啊。”
……
鬼画游走在街市之间,如同一个幽灵。
他肚子突然咕噜噜地叫了几声,他这才知道已经是正午,他应该吃些东西了。再强悍的高手,也要吃东西的。
鬼画四处环顾,见到一家平常的小面馆,便坐了下来。这家面馆比较简陋,也就是一些贫寒之人经常来这里吃饭,但凡有头有脸的人也不会来光顾这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