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茂琛做了一个梦,一场奇怪的梦。这场梦似乎真实,也似乎虚伪。但是他也分不清这个世界里,到底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伪了。或许这些东西,都无尽地徘徊在他的脑海中,驱散也驱散不了,想忘记,也难以忘记。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种梦。这个梦无比清晰,却也很虚无飘渺。
乔茂琛发现自己站在秦朝的阿房宫中,宫殿凄清寒冷,四周似乎是死寂一般的安静,让人感觉心虚。
他想去触摸,却触摸不到。
“你在追寻着什么?”
无尽的兰池宫中回荡着一个清脆的声音。那声音穿过金镂的墙壁,穿过轻柔的绿纱,穿过了已经僵硬已经变成了土黄色的石像一般的持戟的侍郎,穿过那杯盏,那铜炉,那雕栏玉柱,回荡在阴沉寒冷的阿房宫中。
宫殿空空如也,在那兰池宫中,一切似乎都沉寂了。没有那宫女,没有那歌舞,有的只是凄清和无尽的寂寞。
殿中的老臣,白衣如雪,须发也有了些雪白。他似乎是被岁月风霜雕刻出的布满褶皱的雕像,在这个寂静而空虚的宫中站了千年。
“这么多年,先皇一直想要求得那不死的方法,为的是求万世太平。然而自从徐福东逃,陛下已然得知那长生不老药并非善物。这也就是陛下为什么放弃长生的原因。然而现在的你,已经变成了这种样子,你要用这种状态去面对你的万千子民吗?如果你只是为了隐藏这一切,那你修建这宫殿有何用?”
兰池宫中,那被金色帷幔装饰的龙椅如同隐匿在薄雾后的一条巨大的金龙。上面端坐的那个人的脸被遮挡住,只是露出了一只血红色的眼睛。眼球中充满了血丝,眼神中充满了愤恨和不甘。
宽松的龙袍拖在地上,像是金色的瀑布。白色的香烟飘荡在空气中。帷幔后面的帝王身体微微颤抖。殿下的老臣白须飘然,屹立在那里如同一座雕像。
“朕,有错吗?”
帝王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这是他第一次在自己的臣子的面前显露出这样的姿态。他的语气颤抖且愤怒,似乎是要爆发的火山。老臣依然伫立,直视着那帷幔后面,他的眼神似乎利剑,似乎是火炬,似乎是直刺人心底那黑暗角落的光。
“父皇他平定六合,横扫八荒,虎视天下,何等豪迈?他一生都献给了这个国家。六国被平,天下安定。又派蒙将军北上击退匈奴,让秦国成为整个天下最强大的国家!”
“他希望长生不死,他希望自己能永远统治这个国家,看着这个国家越来越强大。然而到了我这里,先是那些儒生作乱,然后又是陈涉吴广。这个国家现在已经彻底乱了,那些农民匹夫短短时间内就已经成了气候。现在唯一能阻止他们的东西,只有不死药。”
大殿里陷入了沉默。老臣依旧站在那里,不动如同雕像。他们都有他们各自的信念,各自的坚守。多少年了,老臣陪着这个国家,经历过多少风雨,其中多少男儿化为了白骨,多少断剑腐朽。他也老了,但他还没有腐朽。
帝王也是。
站在权力顶端的人往往是寂寞和恐惧的。他们的恐惧让他们变得冷血,变得狡诈,变得深谋远虑步步为营。他也不例外。多长时间了,他一直被笼罩在公子扶苏的光辉下。他无法摆脱这种被忽略的痛苦。
就如同他害怕死亡一样。
“我追随你的父皇,龙战几载,成就了这一番事业。始皇帝征战天下,靠的是手中的利剑和心中的谋略,而不是所谓的什么长生不老药!”
“你当然不明白,因为你只是个臣子。不要嘲笑我不择手段,当初你也不是一样么,为了不让韩非子取代你在朝廷里的地位,设计让他死在了监狱里。说到底,我们这些人是一样的。”
帝王抬头,血红色的眼睛流露出嘲讽的笑意:
“不是吗?左丞相,李斯?”
老臣一直岿然不动的身体微微颤抖。他低下头,脸上说不上是悲哀,还是痛苦。
“臣认为,韩非子来到秦国,必然会对秦国不利。他的心永远在韩国,这一点,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他和我不同。他和商鞅也不同。我们永远都不会了解对方,我们只是在各尽其责,各为其主。”
帝王咯咯笑了起来,他笑的有些阴森。宫殿里的气氛瞬时间变得冰冷。李斯抬起头,正视着那帷幔里的皇帝,那不可一世的帝王,带着秦始皇余威的,胡亥。
胡亥指着远处,那些似乎是土俑石像一般的士兵,他的目光阴沉,变得如同一潭死水。
“这是长生不老药的威力,它让我的士兵们用另一种方式存活。千年之后,这些士兵会被他们的皇帝所唤醒,就算陈涉吴广这些逆贼真的打进了咸阳,他们也不会得到天下,因为我的士兵们会在千年之后苏醒,到那个时候,谁才是天下的皇帝,就不从而知了。”
胡亥站起身来,他的双眼变得血红。龙袍在颤抖的身体作用下波涛般颤抖。
“这种药,当初是徐福和他的手下们冒死弄出来的。它的威力还无从可知。或许它牵引的将是神明的力量,但是我不介意。如果让父亲的帝国在我手中灭亡,那么我宁可遭受天谴。”
“不,这都是你的妄想,他们会死,你也会死。一切都会变成历史车轮下面的尘埃。你这样只是倒行逆施!”
胡亥笑了起来。他笑的狂傲,但是在那狂傲之中,似乎又带着一种悲怆和恨意。天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或许是嬴政,或许是扶苏。一个皇帝的内心只有他自己知道,没有人能明白他在想些什么。
李斯突然扔掉手中的竹简,竹简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随着那竹简落地,李斯的心也真正落进了无尽的冰渊。
这个国家,已经不是他当年和始皇帝嬴政一起所为之付出的那个国家了。一切都已经变了样子,一切都被改变了。曾经的秦国已经不在存在,这个帝国已经迎来了夕阳的余晖和她的没落。
“胡亥!”
李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振屋瓦。他的声音似乎还在回荡在阿房宫中。胡亥看着他,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你,要反?”
胡亥的眼神越发的邪祟。那种眼神已经俨然不再是人类的眼神,胡亥的眼中血丝凝结,血管凸起,瞳孔已经变得无限放大,整个人如同从冥府中爬出来的阎罗。
“老臣效忠始皇帝,忠心耿耿,尽忠秦国。我劝说你父亲灭诸侯,成大业。我伪造遗诏,迫使公子扶苏自杀,让你成为秦国的皇帝。却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天。”
“所以呢?你后悔了?后悔来到秦国?后悔和赵高联手除掉扶苏?别忘了,扶苏和我是一样的人,我们都是帝王之才,出身在帝王之家,我们的父亲,是那个征战了天下,让中原沉浸在血泊中的,那个建立了万里长城的秦皇!”
李斯冷笑。他的心变得冰冷,冷的像是十月的冰。
身后一人,碎步走来。那人脸盘光润,却给人阴险之感。那人瞥了李斯一眼,转而向胡亥叩拜行礼:
“李斯,忤逆龙威,理当斩。”
李斯冷笑,看着赵高,怒道:“指鹿为马的小人,也配在我面前指手画脚?就算我有罪,你有什么资格去命令皇帝?我告诉你,我李斯虽然并不是光明磊落之人,但也绝不会死在你这种小人手里!”
“罪臣李斯,请陛下赐死!”
赵高冷眼看去,李斯慢慢走出,步履从容,像极了两军阵前赴死的勇士。那一刻,胡亥突然想起了一个故事。
那个故事的主角,叫做荆轲。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
荆轲当年走过易水桥的时候,想必也是这样吧。当年那个差点杀了自己父亲的人,一个拿着匕首,独身进入百万雄师的秦国的人。
他当年,也是这样走进秦宫的吧。
那一刻,胡亥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突然觉得,李斯就是荆轲,荆轲就是李斯。这两个人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段重合了。他们的身上,都带着一种让人感到震撼和恐惧的精神。
“我现在想回到家里,过平凡的日子,可惜已经不可能了。”
李斯看着胡亥,脸上竟然带着同情。
“胡亥,你记住。赵高此人,并非忠臣。如果不加以防范,你迟早会死在他的手里。长生药之事,他知道的太多了。”
赵高冷笑一声,道:
“不劳烦李丞相费心了。”
……
夤夜。
咸阳郊外,有一酒馆。虽已是夤夜,但酒馆里仍有灯光。酒旗飘舞之处,随风传来歌声: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歌声却不悲壮,而是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豪迈,那筑声也是无比的急促而雄壮。唱歌的人似乎已经醉了,歌声中能听出他的醉意。那人略有停顿,又唱道:
“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出白虹!”
歌罢。
风声如龙吟一般,屋内灯火忽灭,只见数千道无形的剑气横空爆出,如同漫天飞舞的瓢泼暴雨,将周围方圆十里之内的所有树木和桌椅板凳,全部劈成一层层的粉末。
屋内之人,手握长剑,破窗而出。
独立寒风,那人身上长衣飘飘,手中长剑如雪,寒芒四射。
“出来罢,能躲过我的‘探龙剑’,我想必已经认识你了。”
一黑影遁出,身法矫捷,如同猿猴。
那人本是一男子,身体瘦弱,腰后缠着两把匕首。
“在下马劫,乃左丞相李斯门下家奴。”
“我认识你,”屋内人说道,“你师从盗跖门下,八岁习武,练得一手盗功,身法矫捷,两把金蛟匕常杀人于无形。没有大事的话,李斯不会让你来。说吧,什么事。”
马劫看了看屋内人,问道:“阁下剑法,为何如此像盖聂先生的剑?”
屋内人笑道:“我认识他。”
马劫又问道:“请问阁下是?”
屋内人道:“鲍牧。”
马劫大喜,连忙抱拳,道:“阁下就是三十六路天罡探龙剑鲍牧?这下可好,丞相有救了。”
“李斯怎么了?”
“前些日子,胡亥似乎和赵高密谋配置一种能让人长生不死的灵药,丞相大力反对。似乎胡亥已经变成了一个被灵药感染的人,丞相被打入大狱,明日要被腰斩!”
鲍牧面色一变,浑身上下散发出无形剑气,剑气寒风一般逼向四周,让四周草木瞬间凋零。
马劫递给鲍牧一包裹,里面有一封书信,一个陶瓶。
“鲍牧兄,与你相识,实属荣幸。今二世荒诞,暴虐无常,秦国已不复当年。胡亥制造不死药,威力非比寻常。各地反秦势力纷纷崛起,乱世有浮现之相。此药乃是胡亥宫中秘藏之药,请务必保管。交予你的后代。”
鲍牧看着马劫,道:“此药给你,交予我的儿子。让他代代相传,不要丢掉。”
马劫突然问:“鲍兄,那么你要去哪?”
鲍牧看着天空,笑道:“当年,秦始皇和盖聂一战,盖聂为天下而死在秦始皇剑下。那么明天,我要为朋友一战。”
“至于我死在谁的剑下,那就要看那个人的造化了。”
翌日,咸阳。
闹市街口挤满了人,摩肩接踵。天阴沉,墨云滚滚。
天地无光,冷风吹起。吹得刑场上的大旗猎猎作响,似乎是猛兽的喘息。
李斯和他的小儿子穿着肮脏的囚服,被束缚在刑场之上。四周亲军密布,一层层如鱼鳞。李斯面容悲戚,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嘈杂的声音让整个刑场充满着压抑和烦躁的气息。
整个世界似乎都阴暗了下来。
李斯回想着自己曾经的经历,他的故事,是那么长,又那么短。短到今天就要结束。
“儿子啊,我现在想和你一起回上蔡的老家,领着自己家的黄狗,出东门追野兔,现在还行吗?”
刽子手继续磨刀,那是锋利的铡刀。锋利到可以把一个人拦腰截断。那把刀充满着血腥的气息,只有它自己知道曾经铡死多少个人。
父子二人相拥而哭,此刻才想起上蔡的平静时光,然而为时晚矣。
一切都晚了。
没有什么已经过去的事,没有什么已经做出的决定,是能够挽回的。
铡刀落了下去。
当鲍牧赶来的时候,一切都散场了。所有人都离开了。这里孤独的只剩下了一滩鲜血。那血已经冷了,在暗色调的世界里显得那么突兀,又那么悲凉。
他跪在地上,看着那滩已经冷了的鲜血。这是一个什么人的鲜血,他不知道,也不想去猜测。人已经死了,做什么都已经没有意义。他手中的剑,也失去了意义。他本可以做到的事情,却没有做到。
“李斯,你真的,还不如厕所里的那只老鼠。起码,它可以安安静静地活到老死,而你呢,却被自己效忠的国家斩杀。”
……
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大雨冲刷在地上,把那鲜血冲的毫无痕迹。
鲍牧站起身来,看着远处被雨打得冒烟的城,他握紧了手中的剑,一步步向那秦宫走去。
他知道,自己又要走上盖聂和荆轲的脚步了。在那冰冷彻骨的滔滔的易水河里,荆轲在等他,樊於期在等他,太子丹在等他,蒙恬在等他,扶苏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