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革味道随血腥气飘来的瞬间,已消失在时空洪流里的十四岁某天再度砉然驰过眼尤利尔前。
这是少年第二次站在斗兽场的特别观览台上。五年前,身为教廷秘宝的他在高贵的梅加德家主洛伦佐保护下来到这里;如今景物依旧,身边的人却早已改变,连他自己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有着清润美声,纯洁如神之羔羊般的“神迹之子”了。
圆形斗兽场庞大的花岗石肌体岿然屹立在阴霾的天空之下,到处盘踞着无形的荒废。座席上气氛冷清,唯有御前卫士整齐排列着,五年前那些因别人鲜血而狂喜的观众如今正在斑死疫的恐慌里挣扎,为自己的鲜血而悲泣——这睽违已久的故地重游将时间冷漠的背影直截呈现在人们眼前。
但是尤利尔看不见这些。伏在亮云斑石栏杆上俯瞰下方的竞技场,巨石砌成的表演场地上铺着厚厚一层红土,色调就像浸透了鲜血那样混浊,四周被一圈深水沟环绕着,除了北边兽之门方向有通路直接相连以外,其它三面各为供斗士、战车和骑士出入的吊桥,如今木桥都高高吊起,更使这孤立无援的场地显得像死神的餐桌一样沉寂。
就在这镰刀之主的飨宴即将开始之处,蛮荒之神的身影默默地伫立着。沐浴在众看客目光中,他沉着地倚着久别重逢的巨大战斧,仿佛与最信赖的战友并肩而立,一同期待着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
尤利尔知道,那个人在等待着某个临界点。时机一到,挥动沉重利斧的暗面,锋刃瞬间闪耀出的寒光,面对敌手迸发出的烈焰般的热情,身临险境凝结起的冰柱似的镇定,都会冲破界限蓦然降临——因为只有他,只有墨迪没有变,他带给自己的冲击和五年前如出一辙。
想到这里,少年忍不住轻轻握住桔梗二重织锦长袍的前襟,透过那厚实的织物,小小金属器倔强的摩擦传到他指尖,这尚未熟悉的触感令昨夜的记忆鲜明地浮现在尤利尔眼前:
穿过青铜狮子守护的长廊,便是莱奥娜拉长公主的隐居所。公主在一间忏悔室般的客厅中接待了神迹之子。狭窄的房间内悬着漆黑的帘幕,除了矮几和椅子之外再无一件家什,这里唯一的装饰便是矮几上乌陶罐中的一捧羽衣踯躅,昏暗中只有它氤氲着晶莹皎洁的光芒。
对于帝国无双的贵妇而言,这样的客厅实在太过简朴了,但长公主却安之若素的在粗木椅子上坐下,并示意少年落座。尤利尔正要惶恐辞受,对方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他瞬间忘记了所有礼节。
莱奥纳多长公主一把握住神迹之子的右手,猛地将他拖到身边。尤利尔猝不及防一下子跌坐在公主脚下,与此同时,掌心感受到某个浸透了对方体温的圆形硬物的接触;他正想张开五指看看那究竟是什么,手却被莱奥娜拉牢牢握住,动弹不得。
疑惑让尤利尔脱口发出惊呼,但好像早已预料到这一点似的,公主的衣袖迅速遮掩住对方嘴角,那白金丝般奢华的长发随即与踯躅花的清香一起飘拂到少年颈边。与这陌生美人过于密切的接触让神迹之子局促无比,本能的躲向一边。
“别动!有人在监视!”公主的唇如薄红的花一般在昏暗中摇曳,但她的悄声耳语却威严凛然,不容反驳——无论如何,她始终是狮子王的女儿。
尤利尔一下子停住了动作,公主凑近他耳边,稍稍加重了指尖的力道:“这是罗盘。明天斗兽场上带他从兽之门出去,那里有人接应,门外是运河。”
说完这没头没脑的几句话,公主断然放开尤利尔右手,端谨地坐直身体,高洁幽雅的仪态霎时与窗外的月影相映生辉。她脚边的少年犹未从迷惑中走出,只能愕然仰望着那清妍的容颜——公主递过来的圆形硬物还停留在尤利尔掌心,但此刻她的脸上早已看不到一丝密约的痕迹,某种澄澈的决心与解脱从那细腻如玉的肌肤之下,像寂光般隐隐透射而出,让她看起来恍如天上之月的倒影,仿佛真正的公主在别处,这里端坐的只是虚像,随时都会散去消失。
无法言喻的不安感攫住了尤利尔的心,他忍不住呼唤“殿下”,莱奥娜拉微笑着低下头,用水色的瞳孔凝视着神迹之子湛蓝的眼睛,而她的声音则如远处吹来的幽凉乐声:“我的弟弟……莱奥纳多陛下,是个容易害怕的孩子。仔细想来,让他一直处于不安中的人也许就是父皇吧。母后去世得早,父皇便是我们唯一的慈亲。他宠爱我,对虚弱的尼克罗宽容,待墨迪更像是忘年之交。唯独对莱奥纳多,父皇格外严厉苛责,几乎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所以莱奥纳多也许觉得这世界上唯有自己是不被爱的吧。”
虽然不明白对方为何突然提起皇帝陛下,但这大不敬的言论还是让尤利尔担心的环顾四周。公主却不以为意,她轻轻的叹息着:“所以莱奥纳多这孩子养成了一个坏习惯——他最怕看见身边的人得到幸福,而那种幸福中却没有他自己的存在;他害怕自己会变成这世界上唯一不幸福的人。因此越是亲近,他越是要夺走那人最珍视的东西。”
“夺走亲近的人最珍视的东西吗……”下意识的重复着这句话,尤利尔眼前闪过了东方术士浮士德凄绝的容颜,以及死于卫士们刀下的劳丽达不悔的眼神。
“比如尼伯龙根指环。莱奥纳多之所以对它执著,并非因为它是莱因黄金的钥匙,而是因为那是父皇留给墨迪的遗念,是墨迪最珍视的东西。”公主笑了,那笑容美得彻骨,“如今和指环一样的,还有你……”
“我?”尤利尔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是你。”莱奥娜拉轻柔的掠开少年的头发,小心捧起他的脸颊,那么怜爱的抚摸着,指尖贯彻了温柔的力量,“我子……我此生并没有后代,你是洛伦佐卿之子,也同是我子。记住……你一定要幸福……””
说出这句话的公主并没有流泪,但尤利尔感到她正用全身哭泣着,同时他也真切的体会到,这种汹涌的感情并不仅仅只是悲伤。
如今藏在尤利尔胸口的便是公主暗中交与的“罗盘”,隔着衣襟握紧它,就像握紧某种令人安心得允诺,这使少年暂时将视线从斗兽场上移开,转向寂寥的座席。新帝莱奥纳多百无聊赖地斜倚在特别观览台中央的御座上,一身银色轻甲,似乎随时准备加入战斗;侧座上端坐着黑袍的长公主,同色的蕾丝面纱一直垂到膝上,掩映着纯粹的金色光芒——那是一个华丽的小匣,被公主戴黑纱手套的纤指小心翼翼的按着,黯淡的色调衬得黄金匣上精致的雕花栩栩如生。
御用观览台下一层左侧是以洛伦佐为首的朝臣座席,右侧则是高位神职者们的位置。此次斗兽盛典皇室并未向教廷发出邀请,圣城也正为梅塔特隆三世每况愈下的健康状况而手忙脚乱,根本无暇旁顾。于是皇廷系的忏悔师们占据了右间所有席位,人群中尤利尔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阿尔图尔·索多。这位“旧友”正神不守舍的东张西望,平时就已相当神经质的苍白面孔,此刻看来更是闪烁着某种随时都会滑向崩溃的危险预兆。有这样一种传闻,自从某一夜和梅加德家主对谈之后误入闹鬼的镜之厅,阿尔图尔主教就变成了这种六神无主的样子。
看到曾经出卖过、虐待过自己的“故交”,尤利尔惊诧于自己的毫无感觉,就像眺望着路边的石子那样,心里既没有憎恨也没有哀伤。留意到别人的视线,阿尔图尔下意识的转过头,却在看到尤利尔的瞬间面如死灰。他慌忙的撞开身边的观众向后退去,一下子隐没在人群中。
阿尔图尔究竟在害怕什么呢?这个念头才刚闪现在尤利尔脑际,如同从地底传来的沉闷的咆哮突然响彻整个斗兽场。少年连忙回过身——北侧的最高拱门正被墙垛上的辘轳车缓缓的吊起,黝黑的列栅间,隐现着某种不可思议的暗红色巨影……
那便是兽之门,供猛兽出入的唯一通道。
“最讨厌那些繁文缛节了。”莱奥纳多眺望着兽之门,用象牙般的手支着面颊,开玩笑似的轻笑道,“徒步斗士也好什么也好一概不要,直接上正餐!”
不停逡巡着,扭曲着庞大的肢体,光是等待铁栅升高就已让这即将出现的“正餐”疯狂焦躁了,所以通道刚刚开启它就迫不及待的一头冲向场内,拴在颈部的锁链发出骇人暴响,在前冲的巨力下骤然崩断。而这怪物则浑然不顾的拖着半截铁链,在昏暗阴沉的天空下傲然展示出霸道而骠勇的身躯——硕大无朋的爬行类轮廓影影绰绰地呈现在重重血红烟尘间,粗壮的头颈高昂着,颚两边成排的鬣角悍然张扬,令人不寒而栗。
“赤岩龙……”惊呼像微弱的波浪一样掠过观众席,随即四散在冬日的寒气里。两位主角都已到齐,却听不见欢呼和尖叫,这恐怕是有史以来最寂寞的斗兽表演了。
“陛……陛下!”尤利尔无法控制的颤抖着,这使他的语声听起来更加刺耳,“为什么……为什么恶魔的帮凶赤岩龙会在这里!”
在气候温暖、阳光和煦的圣奥古斯都很难看到赤岩龙,因为这是生活在北国岩洞中的凶猛异兽,就其攻击力而言整个大陆罕逢敌手,不过数量非常稀少,因为它们只适应寒冷幽暗的环境,天气稍热便会陷入沉眠;视力也大有问题,受到强光直射便会暂时失明,因此仅是横行于冰雪之国的噩梦。尤利尔无论如何与能想象,莱奥纳多竟要用赤岩龙来对付自己的兄长!
皇帝缓缓站了起来,悠然跺到失神的少年身边,他一手支撑着栏杆,一手搭在对方肩头,抬头看了看天色:“气温光线刚刚好——既不会影响赤岩龙的行动,又刚好让它焦躁……”
的确如此,帝国隆冬的阴霾天气恰好能让赤岩龙能行动自如。尤利尔目瞪口呆的眺望着这巨兽拖着生满棘刺的长尾,慢条斯理的巡回着。此刻视力不佳的它虽然尚未看见墨迪,但早已嗅到了猎物的气息,正不停转动头颅抽动扁平的鼻子。可是另一方的墨迪依然纹丝不动,好像已化为斗兽场中央的一块顽石。
“我说墨迪他废了你还不信!”皇帝得意地冷笑起来,“父皇说过,无论对手是人类还是野兽,只要公平决斗墨迪都会取得最终的胜利,那就让他尝尝赤岩龙的滋味吧——这头能单挑五匹狮鹫的家伙可是我驯服的!”
皇帝的一席话根本没能飘进尤利尔的耳朵。少年自顾自的凝视着红土场,脚步早已不自觉的朝下行阶梯跑而去。眼疾手快的莱奥纳多一把将他拖了回来,俯视着对方惶恐的面容,皇帝露出刀锋般锐利的微笑:“去哪里呢?”
到哪里去呢?想到离他更近的地方去,想靠近他,想去他身边——这是此刻少年心中唯一的念头。可是为什么每都是这样,明明就在眼前,彼此间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尤利尔一言不发,朝着石阶方向奋力挣扎,这罕见的倔强让莱奥纳多瞬间失去耐心。漠然将少年推向硬冷的栏杆,不等对方站稳皇帝便拉起他右手,那白皙的皮肤上,横贯掌心的圣痕依然浮现着官能的玫瑰色。看到这熟悉的伤痕,莱奥纳多叹息似的微笑起来:“还记得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竟敢违抗我,拒绝我看你脚上的圣痕。父皇嘲笑说这是因为我做事不像墨迪那么干脆的缘故。可是父皇错了——最终得到你的人是我,现在那些圣痕,我不仅想怎么看就怎么看,而且想做出多少就做出多少!”
尤利尔沉默的扭动手腕,想挣脱这蛮横的钳制,却被皇帝猛地拉近面前,莱奥纳多的眼角渗透着冰一样的冷酷:“休想过去!虽然在墨迪身边也只会成为累赘而已,但我决不会让你如愿的——因为那家伙注定孤独,他将一辈子孤独!”
“注定孤独的人是你吧,陛下……”从零乱的金发间,突然传来少年嘶哑的语声,“这孤独并非他人造成,而是因为你只相信自己认为正确的东西,根本不去聆听别人的心!”
响亮的耳光代替了皇帝的回答。尤利尔却连碰也没有碰顿时肿胀起来的面颊,此刻肉体的痛苦是如此微不足道,翻腾在胸口的哽咽让他失控的呼喊起来:“其实你拥有一切的。兄弟姊妹爱你,就算他们找到厮守终生的伴侣,也不会减少与你的这份亲情;你的父亲爱你,所以他才对你格外期待格外严格,所以他才把守护帝国的责任交给了你!”
“住口,你懂什么!”这毫无个性的喝斥与皇帝无瑕的容仪是如此的不协调。
“我懂!因为以前的我就是这样的,坚信着错误的东西,不懂得如何表达,却想要获得无私的全部的爱——谁都会有潜藏在心底的这份贪婪!现在我明白了:这并不是罪恶,因为它是渴望爱的本能,也是给予爱的源泉!”尤利尔深吸一口气,凝视着皇帝冰蓝的眼睛,“我懂的,陛下——你就和那时的我一样,是可怜的懦夫!”
就像无数次直面危险时一样,皇帝的手本能的探向腰间的剑柄——从不知道那懦弱的神迹之子还有这样的面目!必须消灭他阻止他说下去,因为这少年正剥开了灵魂的伤口,若不自卫,自己一定会受到毁灭性的致命之伤!
然而冰冷的禁锢突然封住了莱奥纳多的手腕,他下意识的回过头,却见莱奥娜拉长公主不知何时离开御座来到自己身边。以接触皇帝的那只手为支撑点,公主的身体像即将融化在晨曦里的夜云一样,呈现出摇摇欲坠的趋势,但她的另一只手却依旧紧紧将黄金匣压在胸口,仿佛那已成为她躯体的一个部分。这异样的情形让莱奥纳多霎时不安起来,连忙回身扶住公主:“皇姊你怎么了,手这么冷……”
蕾丝黑面纱后面,公主的容颜如晓月般青白而虚幻,她的指尖缓缓攀上莱奥纳多的手臂:“我的弟弟……谢谢你给了我最想要的礼物——帝国这么大,世界这么大,我想要的却只有他的心而已,如今,我已再没有什么遗憾了……”
失温的身体缓缓向皇帝倾压过来,如同崩塌的雪一般。尤利尔条件反射的伸手从旁边支撑住公主的身体,就在这时,一枚水晶瓶从女袍袖口那细致的皱褶间滚出,呛然落地摔得粉碎,少量薄绿色液体带着烟气飞溅出来。
“这是什么?皇姊……这是什么!”皇帝的声音不能控制的颤抖着,他不顾一切的摇晃着业已脱力的公主,“你服毒了?你竟敢服毒!别以为这样就可以解脱,我不准你死!我绝对不准和那个下贱的东方术士一起死!”
反常的情景让朝臣和神职者们纷纷离开座席仰望向御座的方向,却没有人敢越雷池一步,暴怒而哀恸的皇帝一把抢过公主虚弱的手心里的黄金匣,狠狠地摔在地上,带着防腐香料气息的暗红色物体顿时滚了出来,尤利尔一看之下猛地捂住嘴角——那是一枚心脏,一枚永远不会在跳动的死者之心。
这应当是浮士德的心吧——昨夜公主与尤利尔见面的时候,这颗心脏正被掘离东方术士那渐渐冷却的胸膛,在皇帝的授意下装入黄金的墓穴里。而公主是带着怎样的表情接受这份赠礼的呢,也许会幸福地笑吧;那撕裂的,绝望的,散发着腐烂香气的幸福笑容……
“公主出事了,御医!御医!”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朝臣席上的洛伦佐,梅加德家主打破臣下们进退不得的胶着局面,呼喊着迅速起身寻找医生。
可是等不及了,吹拂在皇帝和尤利尔耳边的呼吸却越来越微弱,最终消失,唯有公主那幻觉般微弱的语调幽幽回荡着:“我爱你,可怜的弟弟……一定要幸福……”
一定要幸福!熟悉的语句让电击般的颤栗瞬间传遍尤利尔全身,身体在思想之前行动了,他猛地松开手,转身跑向台阶。
失神只是一瞬间,皇帝间不容发的劈手揪住对方扬起的长发,如同一道金色的光芒被银光闪烁的冰层封住,尤利尔奔跑的态势一下滞住了。
就在这一刻,红土场上同时响起雷鸣般的咆哮与地动般的嘶吼,墨迪在漫天红尘里前踏一步,沉重的战斧劈开风的铠甲,排山倒海地迎向张牙舞爪的赤岩龙!
“除了御医其他所有人都不许动,违者格杀勿论!”一手控制尤利尔一手扶着公主的莱奥纳多丝毫不见狼狈,他威严的喝令着,同时一点点的收紧那纷乱的发丝,“看来是你的主不让你逃脱啊……”
对于虔诚的神职者而言,长发代表不容亵渎的信仰,历史上曾有圣徒为保住长发而被异教徒们烹死,因为就算牺牲生命,他们也不愿损伤长发背弃那天穹之上唯一的至高存在。莱奥纳多深知,尤利尔的信念有着绝不逊于这些狂信者的纯粹。
然而剑鞘叩击腰甲的清响一下子冻住了皇帝得意的声音。电光石火间,冰肌砭骨的寒气倏地穿越了温煦的发丝,如同夕阳残影间突然掠过冷冽的电光。长发执拗的牵制霎时崩坏了,失去力量维系的皇帝猝不及防,后退一步才稳住身形,而尤利尔的身影早已曳着一泓冰也似的银辉,消失在台阶转角。
莱奥纳多反射性的低下头,留在掌心的是一整束被截断的金发,那醇厚的色泽如同行将熄灭的火一样黯淡昏沉。他顿时反应过来——去与留的紧要关头,尤利尔拔出自己的佩剑,几乎不假思索的切断代表信仰的长发!
曾经被视为生命全部的神的世界,尤利尔就这样毫不犹豫地丢弃了。这一刻,皇帝无法遏抑的感到一种绝望的恐怖——和这束长发一样,自己成了被人丢弃的东西;也正是在这一刻,他洞然了解到自己执著的根源:万缕金发织成的茧蛹,是纠缠窒息着灵魂的、永远无法逾越的障碍;自己拼命的抓紧一切,反而在这束缚中越缠越紧;而那看似懦弱的少年舍弃虚幻皮囊时迸发出的果敢决绝,反而让他在自己无法触及的眉睫间,一刹那羽化成蝶。
“拦住他!”皇帝诅咒般的呐喊着,指向观众席上移动的小小身影。严阵以待的卫士们一得到命令马上两面包抄,如同一群猛禽扑向亡命的野兔。
前方和身后都布满追兵,走投无路的尤利尔停下环顾四周。时间不可思议的放慢了,声响也毫无征兆的突然远离——坚甲利兵的卫士们以难以置信的缓慢速度在视野里摇晃着扑向自己,扭曲着面孔发出无声的呐喊。那么多双手眼看着就要触到飘扬的衣袂了,然而少年的眼眸中,淡淡的澄明笑容沁了出来。这一瞬间时间突然复归正常的流速,层层拥上来的卫士们以绝对优势将妄图逃跑的少年压在了身下。
然而这波及整个斗兽场的追捕并没有就此停止,从后方源源不绝补充而来的追逐者们呼喝着继续奔突——就像被异国邪神用幻术之手推了一把似的,此次狩猎的目标,那个一直畏缩退让的神迹之子竟以爆发般的敏捷跳过几重座席,飞身跃上了护墙,而卫士们攫到的仅仅是他丢弃的桔梗色外袍。
狭窄的护墙隔开观众席和表演场,从内侧看仅仅是栏杆扶手的高度,而朝向场地一侧的高度却令人晕眩,其下还有防止野兽逃逸的宽阔深沟。即便是身手矫捷的武者,要在这样的道路上奔跑也颇为勉强,但此刻逃亡仿佛已经化为尤利尔的本能。他朝向前方不顾一切的奔跑着,风掠起白裌衣的长袖,掠起参差纷乱的短发;他轻盈,他没有窒碍,他正挣脱一切束缚枷锁,包括生死大限,于是少年就此化身为风,整个宇宙便是他的通路。
沟渠围绕的圆形红土场地中央,墨迪与赤岩龙的搏命厮杀正激烈上演着,但所有人的注意力却早已转到了观众席上这场并不高明的追逐上。御座边的皇帝已然恢复了冷静,高高在上地俯瞰着这一切,他无视匆匆赶来的御医团的慌乱,下意识的抱紧怀中渐渐冷却的皇姊,浮现出近乎冶艳冷笑的唇角逸出如同满足叹息般的呓语:“啊……真可耻,多么可耻的闹剧……”
比起猎物,猎手们显然更加娴熟老练。因此护墙上那小小的身影又一次在围追堵截下停滞了。卫士们害怕像上一次那样失手,同时也怕少年失足跌入冻结起来一般冰冷的深池中,于是的小心翼翼的从观众席上围拢过来。片刻的僵持后,一名戴着百夫长徽章的小个子冷不防跳上了护墙。他尽量让自己的动作看起来温和而没有攻击性,一边缓慢的向尤利尔挪过来,一边伸出手以邪恶的甜蜜腔调劝诱着:“好小子,别跟陛下作对,不然他会让我们拧断你的细脖子!”
面朝着对手的方向,但尤利尔的眼神却落向了更遥远的别处,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引得近处的卫士们凝神谛听。因为紧张,少年沙哑的声音听来更加干涩,但是还是可以勉强听出他在嗫嚅着:“求你……求你……”
这明显的哀告瞬间激发了武人们内心中随时处于待命状态的激昂与狂躁,点燃起那名百夫长心中的勇气,他猛地上前一步蹿向尤利尔,想捉住这已被逼至绝境的猎物。
一道寒光冻住了半沸腾的空气,百夫长随即握住鲜血喷溅的断腕惨叫着跌入深池。追逐者这才发现自己的疏忽——他们居然忘记了少年手中持有从皇帝那里抢来的佩剑,这经过千锤百炼,足以压制狂战士墨迪攻击的利刃一直被那神的羔羊隐藏在长袖中。
难以置信的激变让卫士们顿时失去主张,片刻的停顿让尤利尔低哑的声音确实地传入他们耳中:“求你……求你将我放在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嫉恨如阴间之残忍……”
这是在诵念经文!那纯净而无辜的神迹之子曾无数次对着虔诚的信徒咏唱这段神圣的诗句,可是为什么此刻听来,这音节就像异教的魔咒一样陌生而邪恶,灌注着毁灭一切也在所不惜的执著。
“不要!”斗兽场中央突然传来墨迪的咆哮。这声呼啸分散了他的气势与力量,赤岩龙瞅准这个空隙张开巨口,沉重的头颅如离弦之箭般弹向渺小但却难缠的对手,这是爬行类捕食时特有的奇袭,如果正面受到冲击,连巨石都会一瞬间崩溃。
面对着雷霆万钧的攻势,墨迪竟毫不避让,他手中的战斧呼啸着掠起锐利的风暴,间不容发的迎面砍向敌手的鼻侧,两股力量相互冲撞,赤岩龙坚如铠甲的皮肤一下被劈开,战斧霎时锲入那钢铁般的肌肉。
吃痛的赤岩龙疯狂的摇晃着头颅仰天长啸,而墨迪要借助的正是它昂起头时的蛮力。籍着巧劲他一下子腾空而起,迅捷地跃上了巨兽宽阔但却光溜的脊背,在滑落之前牢牢握住了残留在它颈项上的锁链。
然而这样一来,墨迪就不得不放开如同战友般的利斧,那兵刃被赤岩龙剧烈摇头的反射动作远远甩开,旋转着落进了环绕红土场的深沟,激起肮脏僵冷的水柱。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稍得喘息的墨迪立即抬起头,朝向观众席的最高处继续呼喊:“不要!”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仿佛远在天穹之上的御座前,皇帝正将他空着的剑鞘倒擎着举起——这是命令处决、赐予死亡的讯号!
莱奥纳多所要消灭和抹煞的,墨迪所要阻止和保护的,是同一个对象——凝固在观众席上的卫士们已毫不迟疑的行动,扑向护墙上的神迹之子。对以他们而言,这仅仅是一个命令而已,一个令所有迷惑,踌躇与不知所措的浊流瞬决堤而出的明确命令,那就是:杀死眼前的少年。
利刃切割刺穿别人肉体的感觉是那么鲜明,随之而来的确既不是罪恶感也不是呕吐感,而是一种斩断羁绊的轻松解脱。受伤的疼痛像一丛丛火焰不断在周身点燃,肉体随之渐渐沸腾,头脑却越来越清醒——对于死在自己手中的人,尤利尔无法不感到愧疚,可是现在的他只能挥剑,不断的挥剑,劈开前路的一切荆棘和障碍,一寸一寸地前进,一寸一寸地接近真正的自己,一寸一寸地握住要远处的未来!
“所发的电光,是火焰的电光,是耶和华的烈焰。爱情,众水不能熄灭,大水也不能淹没,若有人拿家中所有的财宝要换爱情,就全被藐视。”如同神示般,这沙哑的呼喊响彻了整个斗兽场,带给所有听到的人一阵无法遏抑的颤栗;与此同时,尤利尔瘦弱的身影消失在护墙上——他从那凡尘最后的立足点上,洒脱如风地一跃而下。
随即传出的是与落水的哗啦声截然不同的沉闷轰响——聚集上护墙的卫士们震惊的发现尤利尔并没有掉进深沟,而是摇摇欲坠的俯伏在轻型木吊桥顶端。少年之所以会毅然决然的纵身跳下,是因为他早就确定了站立之处的下方是供徒步斗士出入的桥!
尤利尔毫不迟疑地割断近处的棕缆,但对面那一股却无论如何也碰不到,他咬紧牙关孤注一掷地抛出手中的利剑,看着那清冷的电光在阴郁的空中划过近乎优雅的轨迹,少年的心中不断的呼喊着、祈祷着:千万不能失手,千万……
切金断玉的剑锋畅行无阻的滑过棕榄,轻型吊桥随即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向红土场中央缓缓倾倒过去。尤利尔顿时命悬一线,一旦坚持不住松开手或木桥直接落地,他的下场将不堪设想。这异动被因受伤而更加敏感的赤岩龙当成了又一次袭击,它焦躁的扭转身体,却遭到了颈上铁链的阻遏。这使得那猛兽百倍的狂躁起来,挣扎着飞扑向木吊桥。墨迪揪紧铁链的真正目的恰恰在此——越是惹怒赤岩龙越会激起反抗,它定会以最快的速度疾驰向前。
时间之流早已超过了语言描述的速度。看着灌满疾风的洁白衣袂不断逼近眼前,墨迪趁势跃上那猛兽的头部,一手绕紧铁索一手朝尤利尔伸出,纵声呼喊着:“过来!”
吊桥砸中赤岩龙额前鬣角的瞬间,被反作用力弹起的少年飞越半空,猛然落入墨迪怀中。
身体碰撞的冲击、用尽全力的拥抱和彼此传递的温度让一切危险都成为遥远的幻影,突然降临的安心感让灵光霎时闪过尤利尔脑海,他脱口低呼:“去兽之门!”
鬣角被砸断的疼痛让赤岩龙发出凄厉的呼号,顿时暴跳如雷,它不顾一切的在斗兽场中奔突着,激起漫天红尘。与此同时,钻透大气皮肤的尖锐呼啸掠过墨迪二人耳边,飞蝗似的白羽急促地飞来,排开红土烟雾划出交错的轨道,皇帝御前的卫士们居高临下的占据观览席,从四面八方射下劲疾的箭矢。
“又来这一套!”墨迪冷笑着低声自语,猛力一提赤岩龙颈上的铁链,那一身甲胄般皮肤的怪物反射性的纵身跃起,像冲开一阵爽快的豪雨一样,披着烟尘跃向半空;而不计其数的羽箭仍锲而不舍的尾随而来,无休无止。
就在这时,厚厚的云层中突然迸射出一道绚烂的光芒,霎时包围了赤岩龙与它背上的两个人。那仅仅是阳光而已,可在此刻一片阴霾的天地之间看来,这唯一的光却如神迹般辉煌煊赫。所有人一时间目瞪口呆,忘记了行动、忘记了思想,就这样仰头凝视着,仿佛从那沟通天与地的光明阶梯中,随时都会降下璀璨夺目的十二翼使徒。
然而阳光并不会带来任何奇迹,此刻它所能起到的全部功效,就只是灼伤赤岩龙薄弱的眼睛。那狂躁的巨兽再度发出凄惨的嚎叫,寻找藏身之所的本能使它朝红土场地面直冲下去。
一阵烟雾伴着震耳欲聋的轰响腾起,浑浊的暗红尘土间,依稀可以看见赤岩龙半个身体嵌在了地面中央的凄惨姿态,它早已不能动弹,唯有粗壮的腿脚反射性的抽搐着,而墨迪和尤利尔的身影却像被塌陷的地面吞噬了一样凭空消失。
“斗兽场就是我的庭院。”这一瞬间,莱奥纳多突然回想起少年时混血兄长曾对自己说过的话——铺了红土的坚固石造表演场并非直接建在地面上,它的下方是四通八达的排水坑道,还有以前供角斗士休息和关野兽的隔间,这片大都已废弃的区域就如地下迷宫一般。想到这里,他缓缓皱起描画一般的眉头:“严守人、车和马之门,封锁所有临时出口。”
然而皇帝忘记了兽之门,因为在他看来阻隔猛兽铁栅早已牢牢关闭,那里当是最坚固的屏障。这对兄弟的区别恰在与此——虽然同样热衷于斗兽,莱奥纳多从小就惯于俯视红土场中的激斗厮杀,而墨迪却永远将自己置于离死神最近的前线,同血与火嬉戏。
含着泥沙的水汽透过兽之门的罅隙飘进逼仄阴暗的空间,这种并不清新的气味却让梅加德家主洛伦佐精神一振,利用公主发生意外造成的混乱匆匆离席的他以最快速度潜入这里,此刻才得以停下脚步,稍作喘息。
为防患狂躁的野兽夺路而出造成人员伤亡,兽之门通向展演场的一侧建着三道包铁原木屏障,当放出猛兽时铁门次第拉起,雪狼狮鹫角虎等等在门与门之间的狭窄空间里急不可耐的打着旋,等待能自由杀戮的那一瞬间。如今为防止赤岩龙夺路逃窜,三重门早已放下,而出入口附近除了驯兽员的逃生通道之外,并不存在可供大批人员进出的路径,虽然洛伦佐不知道外面状况如何,但有一点他可以确定——一旦进入这个领域,逃亡者就有摆脱大量追兵的机会。
而兽之门本身则直对运河,平缓开阔的码头上停泊着运送猛兽的大船,斗兽场全盛时期,许多强悍生灵经过漫长水路来到帝都,抵达后便直接从这里被送入战场。如今包括运送赤岩龙的船队在内,许多闲置的贩兽船都收帆落锚缺乏看守,一旦占据了适宜远航的工具,再借助正值雨季的上游形成的湍急洪流,那亡命者便能一日千里地将追兵甩在身后。
想到这里洛伦佐默默地叹了口气——这原本是浮士德为自己设计的逃亡计划,并通过渡鸦梅菲斯特悄悄将其传递给幽居的莱奥娜拉公主。作为重要环节,洛伦佐早已准备好利用皇姊“未婚夫”的身份倾尽全力协助故友,但是浮士德已经永远都没有机会将计划付诸实施了,他只能在幽暗的冥府之海里,与追随主人而去的忠实渡鸦一起,带着命中注定的恋人航向那远隔千山万水的东方,那天涯之外的故乡……
好在……那两个人还活着——墨迪和尤利尔还等待着自己帮助!不管他们是否能平安的抵达兽之门,自己都必须在这里为他们开启最后的希望。
如今这是支撑着洛伦佐在黑暗中探寻的最后一丝动力了。他摸出火折轻轻摇亮,浸透着困兽狂想怨念的空间就这样被昏黄而温暖的光芒充满了。然而随着视野渐渐清晰,浮现出景象却让洛伦佐蓦地惊出一身冷汗——前方的石墙上颤动着浓重而黢黑的巨大暗影,它伸缩着、扭曲着,以世所厌恶的穷形尽相凝聚成角落里潜伏的怪异实体。
那是人!虚弱的人形虽然从头到脚罩着一身白衣,但散发出的浑浊感却比阴影更深黯污秽。这不速之客显然比洛伦佐更惊恐,它像疾风中的树叶那样颤抖着,呈现出身不由己的机械和麻木,这让洛伦佐一瞬间不由自主地联想起那些死于野兽爪牙之下的凄惨冤魂。
恐惧只是片刻之间,梅加德家主立即反应过来——既然会留下影子,那对方就根本不可能是鬼怪,只是普通的跟踪者而已。居然让他来到这么近的地方却没有被发觉,其中固然有自身疏忽的因素,但更多的恐怕要归结于对方朽木死灰般的气氛。晦暗的火光里,洛伦佐分辨出那过分干净的白衣竟是主教法服,看来这名神职者根本无法胜任跟踪工作,他举手投足都在不确定的游移着,脸色青白得近乎透明,五官更是神经质地不停抽搐——那赫然是皇廷派新锐阿尔图尔·索多主教的面孔!
“是你……”梅加德家主刚刚开口,对方突然以难以想象的敏捷身手猛扑过来,还没来得及避让,侧腹的一阵剧痛便已像烙铁般贯穿洛伦佐脑际,这冲击让他下意识的一松手,火折啪的掉落在地,火焰散射出奄奄一息的光芒,颤抖着摇曳起来。
是匕首!温热的液体伴着烧灼般的痛楚濡湿了紧贴肌肤的衣衫,洛伦佐的思想却依然如齿轮般清晰地运转着,他迅速抵住对方的手腕阻止刀锋深入;行将湮灭的火光照亮阿尔图尔歪斜的嘴脸,他不顾一切的发出凄厉错乱的尖叫:“杀死你,必须杀死你!不然死的人就是我!什么梅加德,你也好你老子也好你儿子也好,一窝全是肮脏娼妇的下贱私生子,你们凭什么总是和我作对,凭什么总是要害我!终于让我发现了,我要报告陛下洛伦佐在这里,我要尤利尔去死,我要你们死!要你们全都死!”
与狂暴的呼喊相反的是阿尔图尔虚弱的动作,那犹豫不定的手指不知是想继续推入刀柄还是就此搅动。然而洛伦佐却出乎意料的放弃了抵挡,抽开手猛地扼向对方的咽喉。
并非不知道这种反应是极不理智的错误,可是比起加之于肉体的凶器,更让洛伦佐无法忍受的是对方丑恶的叫嚣。那是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焦灼冲动——必须阻止他说下去,虽然阿尔图尔未必知道自己在这里的真正原因,虽然这狂叫未必能穿透坚硬的石墙传到皇帝耳中,但洛伦佐再也不想听见这卑微而卑鄙的可怜虫发出半点声音,哪怕这代价是赔上自己的性命,两败俱伤,玉石俱焚!
梅加德家主的动作一下子拉进了自身与阿尔图尔之间的距离,带动那尚未被松开的刀刃更深的刺入他腹部,洛伦佐端丽的眉头痉挛了一下,但指间的钳制却数倍的增强,阿尔图尔的喉咙里顿时发出溺水般的咯咯声。虽然生命对于自己而言即将成为泡影,但被死的恐惧和生的欲念催迫着的少壮派主教显然还不愿意放弃最后的挣扎,他像攫住行将烟消云散的前程一样,猛地将手中仅剩的东西拉向怀中。于是刀刃排开肌肉执拗的抵抗,一下子离开了洛伦佐的身体。
伴着瞬间的窒息感,洛伦佐感到生气像决堤的洪水般,从那小小的伤口奔涌出自己的躯壳,也就在这一刹那,阿尔图尔的颈骨发出沉闷的喀哒声,软软的垂向一边。
最后一缕火光与阿尔图尔暴突的眼球和沁着血痕的嘴角一起,慢慢被黑暗吞噬。丢开沙袋般沉重的尸体,无力感一下子浸透了洛伦佐全身。他支持不住地后退几步靠在石壁上,寒冷伴着浅而短促的喘息降临了。虽然预感到不断逼近的是死神无法阻遏的脚步,洛伦佐仍旧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必须快点……铰链……门的铰链在哪里……好极了,就是这儿……”
给予最初的动力后,兽之门铰链缓缓转动,沉重的门闩被吊了起来。几乎与此同时,昏暗中传来粗哑的惊呼声:“洛伦佐大人,是你吗洛伦佐大人,我听见你的声音了!”
虽然那不再是泉流般清润的美声,但守礼到了疏离程度的态度却是神迹之子特有的——虽然养父子关系已经维持了五年,但直到今天他都不习惯称呼洛伦佐为父亲。两人份的脚步声很快回荡在黑暗狭窄空间里,因为能见度的关系,原来就不够敏锐的尤利尔根本没有发现在阴暗角落里蜷成一团的昔日学友的尸体,只是一味的呼唤着“洛伦佐大人”。
“我在这里,孩子。”一手裹紧织金的漆黑大氅,一手潜进衣褶下按住不断渗血的伤口,洛伦佐靠在门墙上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使自己的声音起来没有任何异状,但无法遮掩的腥味却伴着言语传遍了整个口腔。
“洛伦佐,这……”墨迪低沉的回应随即响起,那语调充满了惊讶与担心——虽然并没有引起尤利尔的注意,但一丝血的味道都瞒不过这身经百炼的北国战士。
“快带尤利尔走吧,殿下!”洛伦佐迅速截住着话头阻止墨迪继续追问,“外面有船,船头有梅加德家徽的那个!”
沉默的须臾过后,墨迪发出心照不宣的咋舌声:“保重了,洛伦佐。”说着他一把揽住尤利尔肩头走向门口,可是少年却慌乱的摸索着胸的银链扭转身体:“洛伦佐大人,梅加德家徽指环……”
“不用还给我,孩子,你已经自由了。”洛伦佐无可奈何的苦笑起来,“也让我从梅加德的……”
墨迪推开沉重门扉的声音淹没了洛伦佐低吟的语尾,凛冽的冬日天光霎时奔涌进室内,逃亡者的身影瞬间沉入光线之中,唯有尤利尔的声音还真切的残留着:“父亲大人,谢谢你,父亲……”
可是洛伦佐看见的却只有一点一点侵蚀着视野的冰凉而浓稠的黑暗。“……父亲吗?”他无可奈何的轻笑起来,但这小小的动作却牵动伤处,令大量的鲜血猛地从口中涌出。再也无力支撑的大陆第一贵族缓缓滑坐下来,在身后的石壁上留下一道清晰的暗红痕迹。
“居然栽在那种垃圾手里……到头来,我还是一个沉不住气的家伙……”洛伦佐苦笑着缓缓取出藏在大氅下按住伤口的手,指尖早已被猩红的液体浸透了。
“原来再肮脏的血,也是红的……”浮现在优雅安闲的面孔上的笑容越来越虚无,包围一切的暗与冷之中,洛伦佐缓缓的合上苍白而单薄的眼睑,无意识的抬起的沉重指尖,朝向那一直不断追寻着,却又逃避着;一直想要抹煞,却又在内心深处妄想着得到温暖拥抱的遥远幻象,“谢谢,谢谢你……父亲……”
如同深呼吸一般巨大而温柔的起伏里,尤利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薄暗的木造天花板,没有风的室内,悬挂在床边的衣带以一种舒缓的节奏荡漾着。
还残留着睡眠余韵的大脑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是海水的波动,船……应该已经驶入大海了。
兽之门外冷清的运河码头上,墨迪一眼就看见了这艘混在船队中占据优先出入泊位的单桅小型帆船,因为那轻巧结实的船头上梅加德族徽正熠熠生辉。几乎没遇见什么抵抗两人便登上甲板抽开缆索,趁着奔涌而去的激流,瞬间将巍峨的圆形斗兽场远远抛在身后。不久后两人便确定了这装备精良的航海工具的确是洛伦佐精心准备的,连储存的物资都足够数天的航程使用。
揉了揉还有些酸涩的眼角,尤利尔起身披上搭在一旁的粗布长袍,习惯性的梳理长发,触手处却空空如也——习惯要十九年才能变成自然,可舍弃只是一瞬间的事。当年轻的狮子王拉住长发阻止自己到墨迪身边去的时候,当信仰的标志成为梦想的束缚的时候,自己的亲手将它割断了,没有一丝迟疑犹豫。
想到这里尤利尔唇角浮现出意义不明的微笑,他顺手取下衣架上的袍子走出船舱。门扉开启的那一刹那,狂风卷着淡淡的白雾呼啸着冲进室内。少年一边抱紧衣物阻挡寒气,一边拂开烟霭走上甲板。放眼望去,整艘船就像沉在牛奶罐底一样,被包围在大片白茫茫的浓稠雾气之中,不要说远眺的景致,就连身处甲板上也只能依稀窥见船身的轮廓。
“霞雾之海……”尤利尔缓缓念出了航海禁地的名称。传说中这片帝国北疆近海被沉睡的魔女守护,终年无风浓雾不散,孳生着各种各样的鬼魅,许多航船一不小心误入这片海域后就迷失了踪迹,变成行踪飘忽的幽灵船。于是连最老练的水手都对这片禁区敬而远之,决不涉足。
禁忌也好什么也好,没什么可怕的,如果碰上幽灵和妖怪,那就像在斗兽场上冲开一切拦截阻碍那样驱散他们!尤利尔将面孔埋在厚实的外衣中,无声地笑了起来,同时加快了跑向船尾舵台的脚步。
迷离的雾霭缭绕在高大背影周围,屹立于舵盘前的身姿甚至和尤利尔入睡前看见的一般无二,在他因沉眠而空白的这段时间里,墨迪一直如磐石般默默守护着船的航向。感觉到少年靠近,这曾经无数次参与过海上征伐的老练水手并没有回过头来:“你终于醒了啊,睡了一天一夜,我还以为你被这片海的魔女带走了呢。”
一天一夜这么久吗?刚上船时的记忆依稀浮现在尤利尔脑际,当墨迪以难以想象的娴熟操纵舵盘驾驭船只的时候,自己则代替不能离开舵台的他察看船舱各处,同时尽可能了解航海的最起码常识,然后学着手忙脚乱的升帆,尝试着做出并不那么美味可口的饭菜,直到脱力的疲乏感崩塌般地袭来。船上的这几天里,身体时常处于绑缚般的劳顿之中,可尤利尔的灵魂却从未感到过如此的鲜活充实。
虽说学到的东西实在有限,但尤利尔也是船上不可或缺的一员了,他将棉袍披在墨迪的肩头:“对不起,让你一个人那么辛苦,我马上就去做饭……”
“暂时不用,你过来。”墨迪示意旅伴站到自己身边,他的态度稍稍有些僵硬,与少年重逢之后,不知为何他的话明显少了下来。
“不是说霞雾之海根本没有风吗?”尤利尔压住被海风吹乱的鬓发,深深的呼吸着腥咸的空气——抬头望去,虽然被雾隐没,但依然可以看出轻巧的主帆正被无形的气流涨满,如同海鸟乘风破浪的盈盈羽翼。
“炎龙的息吹。”墨迪没头没脑的回答着,凝视前方扬了扬下巴。尤利尔顺着指示定睛看过去,船头朝向之处,氤氲飘荡的白雾中央竟隐隐约约的浮现出一道薄弱的罅隙,刚开始少年以为只是被海雾玩弄的小小把戏欺骗了眼睛,可是缥缈的烟霭虽然变幻不定,这狭路却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鲜明。
“这是风的通道吗?真的好像巨龙的呼吸一样!”尤利尔惊讶地踮起脚尖远眺着,“‘炎龙的息吹’,为什么从来没有听人提起过?”
“因为是秘密——父亲从我生父那里得到的秘密。”虽然在解释,但墨迪的语调更像是自言自语,“父亲带我走过这条海路。冬季的霞雾之海无风区的中央有一股来自南方大海的洋流,这股暖流以及它带来的风被称为‘炎龙的息吹’,它会温柔的推送着船只,一直朝向北方。”
这里所说的“父亲”应当就是狮子王列奥吧,提及这杀死他生父同时又抚养他长大的至仇与至亲,墨迪的语调里却只有无尽的追忆。尤利尔不想去触及深埋在对方心底的思念,他环顾四周:“一片白雾里是怎么找到‘炎龙的息吹’的呢?”
“靠罗盘。”墨迪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圆形物体,头也不回的递往尤利尔的方向,水晶罩下一支红白两色的细针不断在描着陌生符号的圆盘面上晃动。少年瞥了一眼便知道那正是公主在斗兽前夜暗中交给自己的东西,但至今也不明白它的用途。
“这是龙兽国的东西,又叫司南。”墨迪低沉的笑了起来,带动他宽阔的肩背,“这种指示方向的工具让东方旅行者可以独自一人周游天下。可龙兽国人的罗盘是片刻不离身的,你又是从谁手上弄到的,是那个‘亲切’的浮士德吧?”
公主持有的龙兽国司南,原本应当是属于浮士德的东西吧。它究竟是如何辗转来到自己手中的,尤利尔已不想再去追究和解释,他黯然的低下眼眸:“它的主人不需要它了,因为前往天国的道路没有歧途。”
“那个术士死了!这下皇姊恐怕也凶多吉少……所以当时莱奥纳多慌成那个样子!”看到尤利尔缓缓的点了点头给出肯定的答案,墨迪怒不可遏的咆哮起来,“这个混小子,他要做出多少无可挽回的事才甘心!连洛……”
说到这里北国战士突然发出低沉的咋舌声,咽下了后半句——在兽之门前遇见洛伦佐时,墨迪早已清晰地窥见了盘踞在他身上的死影,可是当时梅加德家主厉声阻止说出这个事实,也许他并不希望养子知道自己行将走到生命尽头,不希望在那本应被守护的心里缚上新的牵挂,刻下新的伤痕……
并没有注意到对方欲言又止,尤利尔只是感叹虽然面对着凶残暴烈的赤岩龙,细微的疏忽都会带来灭顶之灾,但墨迪依然敏锐地搜集着周围发生的点滴迹象。他轻轻的摇了摇头挥散心头涌起的凄怆,但却不能平复颤抖的哽咽:“那时候,公主殿下……公主殿下说自己很幸福,因为得到了最想要的东西,她还鼓励我——要幸福,一定要幸福!”
小小的沉默的楔子打进了并肩而立的两个人之间,片刻后海雾里回荡着墨迪的低语,那声音里多少有几分困惑的味道:“这样就是幸福吗?为什么大家都一样,总是为了爱而丢掉最重要的东西——劳丽达也是,你也是。”
这一瞬间,尤利尔条件反射地捂住了咽喉。这是在说那曾清润而官能如玉壶中蜂蜜般的声音吗,还是在说代表柔韧而坚定的信仰的辉煌长发?的确,对于自己而言这些一直都比生命更珍贵——曾被墨迪赞赏过得前者,为平和暗淡的生涯带来了最初一丝得意;而象征着神职者价值和责任的后者,一直承载着自己不为人知的微小的自尊与骄傲。
可是如今,这二者,曾以为即使牺牲生命也要捍卫的这二者,都已经不复存在了。正如鸟儿被剥夺了那少得可怜的饰羽,此刻站在这里的是没有任何附加值的、并不美好但却纯粹的自己。
“你是为了我吧。”并不等少年回答,墨迪沉吟着开口了。他依旧坚定地看着前方的航道,但语声却有一丝不知所措的动摇:“为什么呢,难道你爱我吗?”
刹那间,尤利尔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睛,却没有勇气将视线转向身边的存在——
爱吗……或许是爱吧,因为那的确出自于一种贪念,想要以没有任何附加值的、并不美好但却纯粹的自己,毫不欺骗、毫不依赖、真挚地活下去的贪念。曾经历的一切让尤利尔越来越坚信,拥有这种贪念的人能向着整个世界张开双臂,温柔而坚定与天上的万能者相拥。
少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微笑从那纤细的眼角淡淡地浮现出来:“是的。我爱你。”
惊讶的吸气之后,墨迪发出为难的咋舌声将头转向另一边。此刻尤利尔终于明白过来——这种不明所以的气恼的态度,应该是他感到害羞局促时的习惯反应吧。这个强悍的男人,像狮子王评价的那样战无不胜的男人,竟然有罕见的如此可爱的一面。
这一瞬间孩子气的困惑过后,墨迪抬起眼睛仰望着混沌的上空,似乎那里写着一切玄妙之谜的答案:“爱吗……怎样的爱呢?”
怎样的爱呢,究竟什么是爱呢……尤利尔也好,墨迪也好,他们同时发现自己即便能寻觅到它的源泉,也并不一定能给予这常见的字眼一个明确的答案。魔女沉睡的霞雾之海中,单桅帆船默默劈开黑沉沉的波浪,连那细微的汩汩声都被柔软的寂静吸了进去。这片结晶似的空间仿佛从亘古就以凝成的一片冰雪,封冻着生生世世的奥秘之断面……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一瞬间幽凉的声音让墨迪产生了幻觉,仿佛神迹之子被强行剥夺的美声又回来了,虽然这幻觉刹那便已散去,但少年那并不动听的语调却有一种任何妙音也无法企及的清澈无瑕,“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原来还是念经啊……”袅袅的语音里,终于反应过来的墨迪有些别扭地摸了摸鼻子。
尤利尔笑了,他闭着眼睛轻轻的垂下颈项,缓缓的摇了摇头:“的确是神圣的经文,但是……但在我心中,爱就是这样的!”
没有矫饰也没有迟疑,这是发自少年心中的,最诚实的告白。
“原来是这样……”如同疾风吹开迷乱的云层一样,墨迪如释重负的叹息着,低笑起来“那么,我也爱你。”
“我爱你,尤利尔。”再一次重复着这句话,曾经的狂战士第一次将眼光转向曾经的神迹之子,叆光落在他们彼此凝望的眼中,辉映成清澄明澈的微笑。
长久而深刻的对视后,单桅帆船上的两人同时回过头去,一齐远眺向前方白雾弥漫的混沌海疆,那身影似乎并肩而立,又好像彼此依偎。
“我们,到哪里去呢……”
“去莱茵河。”
15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