泅渡过黑暗的深海,清新而凛冽的光明霎时展现在眼前,置身一望无际的洁白原野中央,尤利尔张皇四顾——这里便是传说中的雪国吗,为什么丝毫不觉得寒冷呢?无论转向何处,景致都一般无二,没有温度的冰雪描绘着山川起伏的轮廓,然后慢慢延伸成宽广的平原。就在这毫无疑义的张望中,少年游移的视线突然定格了——凭空出现的剽悍身影如同从天而降的蛮荒之神般伫立在雪野中央,野性但却神圣,静默但却激狂……
是墨迪!即便世界颠倒、时间崩溃,尤利尔也不可能认错这身影;身体在意识到之前已经开始奔跑了,厚厚的积雪却像是吸住人双脚似的,令少年举步维艰。“墨迪!”此刻他下意识脱口而出的,竟是早已毁在毒液之下的清润美声。仿佛听见了神迹之子的呼唤,北国的狂战士忽然转过身来,他闪烁着金焰的双眼如同地底的黑耀石般,一瞬间燃起拒绝的野火。
尤利尔猛地停住脚步,此刻,疾风静静扬起对方漆黑的头发与大氅,猛然眩惑了他的眼睛。等少年再度睁开双眸,咫尺之间竟横亘起一条奔腾着火焰和硫磺的大河,河水缓慢而汹涌的涨起,转眼便宽阔如海。被河面上翻卷的硫磺浊流阻止了脚步,神迹之子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火河将墨迪带向彼岸,那身影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
就在这一刻,对岸突然炫耀起旖旎的光晕,如同传说中曙光女神绚丽的披肩,那郁金色的光芒流转舞动着,将墨迪掩没在那片绚烂之中。一瞬间少年反应过来——眼前的毒火之河正是传说中的莱茵河,而对岸的斑斓美景必定是莱茵黄金的宝气珠光。
这被诅咒的宝藏要带走墨迪吗?或许是不自量力地想阻止这一切,或许仅仅出于想在一起的念头,这一刻尤利尔根本来不及思索就奔跑起来,朝向那汹涌的浊流;然而身体还没有感受到硫磺火的炙烤,一柄淬炼得毫无瑕疵的幽蓝刀锋便已撕裂空气,猛地劈至他眼前……
尤利尔反射性地发出不成腔调的嘶喊,霎时间,幻景泡沫般在他眼前散去,伴随着狂乱的心跳,药丸般苦涩的清醒扩散在他脑海中。
——是梦啊……少年在心里嗫嚅着,努力平复紊乱的呼吸。他吃力地眯起眼睑,可映入朦胧视野的是更加奇异的陌生景象——枯叶色绸缎帐幔衬着雾一样轻绡,皱缬处泛着霜也似的光泽,雍容地堆积着重重波纹涌向象牙柱支撑的华盖,帐顶缀满的羽毛和珍珠像一朵洁白的浪花绽开在浅浮雕的天花板下。
尤利尔疑惑的转过头,镶着枯胭脂流苏的珠灰色枕头便摩擦着他有些干燥的脸颊。挂在墙上的壁衣也和流苏一样是即将凋谢的玫瑰色,织着贵族四季的行事图;静立在墙角的大黑柜子可能是东方制品,从一种不可思议的,几乎要将光线吸进去一样的深沉底色中,浮现出隐隐约约的金茶色花卉纹样。此刻少年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这房间里迥异的趣味吸引过去,连静立在帐幔两端的美丽人形都当成了屋中的陈设,幸亏他们一见神迹之子苏醒就突然行动起来。
那是两位身穿薄茶色的罩袍,露出一线灰胭脂衬领的金发少年——以同样的动作抬起头,神情冷淡的走上前将尤利尔扶起,一个熟练的洗濯盥沐,涂抹香膏,另一个则轻巧的梳理那柔顺的长发。神迹之子一时间被这二人的顺理成章的行动弄懵了,隔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自己的状况,除了后脑勺不知为什么有些钝痛之外,先前的伤口大体已经不碍事了,覆盖着洁净身体的白睡衣上绣满苔色花纹,那是绝不刺激皮肤的绵软质料。
“请问……”尤利尔小心翼翼的询问,虽然那语声相当难听,可那两位少年却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仿佛除了手中的工作之外就再没有什么值得留意的。
这不会是天使吧!尤利尔脑中灵光一闪——虽然和想象中大有出入,这两位少年既没有光环也没有翅膀,但他们却有着庄严静谧的神色和一丝不苟的行动。神迹之子控制不住的猜测起来:也许自己正置身于天国前站的裁判处,侍从天使们正在替自己做觐见前的准备,接下来等待着自己的将是那公正无私的审判!想到这里,原本还有些慌乱的少年不自觉的画着圣标摆出祈祷的姿势,然而这动作却招来了一声轻蔑的冷笑。
尤利尔条件反射的转向声音传来之处,一瞬间他呆住了——这里必是天国无疑,否则上级天使怎么会出现呢?虽然同样卸去了羽翼光环,但这位白袍大天使披散着晨光般的淡色金发,慵懒地斜靠着壁炉的庇檐,那精致的面部轮廓隐隐浮现在跳跃的光影中,温暖的火焰照亮白色常礼服的银色纬线,就像五月绵密的雨丝围绕着他熠熠生辉。
“可以了。”上级天使简洁的挥了挥手,两名下位者立刻停下动作俯身行礼:“是,陛下。”
“陛下?”尤利尔下意识的重复着这两个字,突然间恍然大悟:“陛下,莱奥纳多陛下?”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似乎代替了答案似的,柯西莫皇族的狮子纹家辉赫然闪耀在壁炉上方——这里哪是什么天国,分明就是皇宫的一隅!
尤利尔慌忙起身,不顾一切的奔向紧闭的窗口,却怎样也没法打开插销机关。莱奥纳多发出不耐烦的咋舌声缓步走近,轻巧的拨动机簧,窗扇立刻往两边弹开。规整的窗棂里霎时映现出镶嵌在乌玉般天空中的上弦月影,苍白的光华下,皇宫狮子城巨大的建筑主体荡漾在一片银子样的水波中——那是环绕宫堡的护城河,整个弗罗拉帝都唯有宫城依然保持要塞建制,虽然那护城河上的吊桥从来也没拉起过。
冬夜彻骨的寒意让尤利尔瑟缩起肩膀,下意识的眺望过去,只见在一带城墙的护卫下,弗罗拉内城华灯点点,勾勒出棋盘一样的街衢城坊,然而这些萤火都无法与天衢交汇处那团火影相比,就像从地狱的坩埚里泛起的炎之气泡,这火团在夜色里氤氲出一团不祥的殷红。
那是鲜花广场的焚尸火堆!意识到这一点,回忆刹那间奔驰过神迹之子脑海,他失控地转向身后的少年皇帝,用喃喃自语般的音调反复低诉着:“墨迪呢,墨迪怎么样了?墨迪在哪里?”
“当然被我给收拾了!”冰蓝色的双眸里荡漾着远方的火光,年轻的君王吟吟而笑,“我才是狮子王的嫡子,怎可能输给那个北方杂种!”
我才是狮子王的嫡子,怎可能输给那个北方杂种——从端丽的嘴角吐出的语句是那么粗犷,然而皇帝的言行却丝毫不给人突兀的感觉。与皇姊一样,莱奥纳多酷肖早逝的母后,虽然这美貌对莱奥娜拉来说是一种幸运,但对新皇而言却不能算是优渥的遗赠了。艺术品般毫无瑕疵的外表总会给人一种柔弱的印象,为了冲淡这种错觉,皇帝言辞举止格外的不加修饰,凌厉感和威严感当然是有了,但不相称的举动在一瞬间产生异色之美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不过尤利尔却无暇感受皇帝独特的吸引力,这似曾相识的语句让记忆的画面刹那间全部苏醒,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冰冷的上弦月下,鲜花广场那灼热疯狂的夜,陷入绝境的情人们,以及那突然降临的狂战士身影……
“抓紧她的手,无论碰上什么都不要放开!因为她是你的女人!”这咆哮突然撕开夜幕,重重包围着浮士德与公主的堤防突然被冲开一个决口,在那里,墨迪剽悍的身影一闪而过:“你的命是我的!我不允许它浪费在这里!”
——这是墨迪和浮士德以命易命的约定,这对情人想要就此放弃,他绝不允许!这曾经失去最爱之人的男子虽然说得残酷,但从一开始他就不愿看见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重演。
这一瞬间,龙兽之国的流浪者再度扣紧恋人的手指。随着两声微弱的爆响,阻拦在他身前的两名卫士身上蓦地燃起不可思议的火苗,他们惨呼着滚倒在地扑灭火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士兵们顿时骚动起来,包围的阵形随即崩坏。就趁着这紊乱的一刹那,浮士德一把拉起公主发足奔跑,如同急风卷走一朵漆黑的踯躅花……
“一定可以逃脱的,不管用怎样的方式。”乱军之中,两个人用行动盟誓着、约定着——的确像公主说得那样,逃不出这包围,逃不出这城市,逃不出自己的命运,但那是一个人的状况;此刻却不是孤独的未来,而是两个人并肩前行!
可是浮士德与公主面对的毕竟是铁壁铜墙,训练有素的皇家卫队迅速战胜慌乱调整阵势,以及富弹性的默契行动拉伸队形,瞬间融成两个包围圈,就像极富耐心的泻湖一样,将敌人围困成孤立无援的礁岛,封锁逃亡的路线并等待涨潮的支援。
帝都的部队会倾巢而出赶来吧,在大队人马抵达之前只要缠住目标就可以了,虽然这要付出惨痛的代价——禁军面对的是豪饮鲜血的凶神和操纵妖炎的术士。虽然置身隔绝包围中,挥舞着沉重利剑的墨迪以一种惯于战斗的默契配合着浮士德的逃亡行动。他渐渐切入那对情人与皇帝之间,作为殿后截断禁卫们的阻截,并将难以想象的杀气一直压迫至御前。而龙兽国魔法师则以变幻莫测的火焰扰乱包围者的步调,若不是带着柔弱的妇人,恐怕他此刻早已经逃之夭夭了。
尤利尔就快要不能呼吸了,他像溺水者般紧紧握住洛伦佐的大氅,目不转睛的凝视着眼前的景象——一切都退去了色彩,异样鲜明的只有奋战的墨迪的身影,神迹之子完全没有觉察到自己的脚步正向这身影移去,只知道因为紧张而干涩的喉咙彻底嘶哑,自己只能在心里反复的呼喊着:“快逃!千万不要被抓住!快逃!”
然而洛伦佐拥抱的手臂突然加重了力道,那近乎粗暴的束缚让少年条件反射的挣扎起来,梅加德家主警告般的俯身耳语:“别动,皇帝在看!”尤利尔顿时停住动作,透过大氅前襟的缝隙,他看见皇帝投射过来的冷冽视线。年轻的莱奥纳多以洗炼的动作按住剑柄,傲岸的昂起头:“国务卿阁下,你看见了吗?那就是父皇生前曾醉心无比的东方妖火吧。”
国务卿,这是在叫洛伦佐嘛?尤利尔记得养父原任摄政卿,这职位为辅佐幼小皇帝专设,以德才兼备的首辅大臣立于君侧,凡事摄政关白。据他所知洛伦佐早已辞去摄政一职,况且国务卿的官位再煊赫也是效犬马之劳的奴仆,与梅加德家主的尊贵身份毕竟是不配的。
“可不是呢,陛下。”此刻洛伦佐竟垂下头应答着。平庸的谦恭态度对于人臣而言是相称的,但放在大陆第一贵族身上则有些令人意外。
莱奥纳多不动声色的眯起眼睛:“将火焰收藏在弹丸里,亏那些东方人想得出来。为了得到这种雕虫小技,父皇当年竟不惜养痈为患,到今天惹出诱骗公主这样不名誉的丑事来!”
洛伦佐瞳孔中瞬间闪过一丝睛焰,顷刻间便被他淹没在祖母绿的温润眼眸中。这位新任国务卿正要开口,却被皇帝截住了话头:“说起来,父皇临终前不是命你取这妖术士的性命,永绝后患吗?怎么他今天会出现在这里,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东方还魂术?”
“陛下……”洛伦佐窘迫的呼唤道,莱奥纳多却不愿再听任何解释:“有些难办啊,国务卿阁下——我答应过皇姊放过这妖术士呢……”
因为被诺言约束而无法出手,所以想借刀杀人吗?原来皇帝从一开始就没有准备遵守与莱奥娜拉公主的约定。太过复杂的事情少年不明白,但只那对君臣的言片语却为他描绘出往事与隐情的轮廓——洛伦佐之所以将偏僻的山茶宫封闭起来,其实就是为了保护隐居其中的浮士德吧,他们一定将对方视作重要的存在而信任着:为了救那龙兽国的妖术士,帝国第一重臣甚至不惜违背先帝的遗命。可是纸包不住火的,天上的万能者永远注视着一切,然而在他之上,是不是还存在更无法抗拒的安排;在他之下,是否也存在更不容违逆的强权……
这一刻,僵硬的排斥从那奢华肢体明确地传递到尤利尔身上,洛伦佐深切的呼吸声诉说着他左右为难的犹豫以及刹那间崩溃般的决心。不容多想,温暖的大氅已撤离少年的身体,瞬间再度降临的苦寒足以让人晕眩。然而那位有着超越年龄的宽容慈爱的养父却并没有在意养子此刻的反应,他毫不犹豫的翻身上马,接着示意一名贴身侍卫保护好神迹之子。这名武士和他同伴一样根本没认出这邋遢少年就是梅加德的长男,但绝对服从于主人的他们从来不对洛伦佐的命令抱有疑义。
月光下的背影竟是枯槁的墨色呢——尤利尔记忆中,洛伦佐从没穿过这丧服似的颜色,然而此刻他那倦怠身姿竟与这暗淡的服饰如此契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在傲视天下的年轻家主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这一切神迹之子都无从知晓,但有一点他却再清楚不过,那就是遭遇背叛的痛楚——曾经被最信任的阿尔图尔背叛,少年深切地了解这种悲恸和绝望,所以他更不愿看见这对昔日旧友双手染上对方的鲜血,何况这一切还是被迫的!
“洛伦佐大人!”尤利尔挣扎着从喉间挤出破碎的呼喊,碧眼贵族的背影一瞬间滞住了,片刻后,无可奈何的失落从那有些寂寞的肩头流露出来。洛伦佐并不回头,只是缓缓举起手召唤他的侍卫们,梅加德武士操纵着训练有素的坐骑迅速整合成攻击的阵形,铁蹄在鲜花广场的石板地面上踏起一阵小小的旋风。
根本阻止不了!自身的渺小让少年一而再再而三的体会到无能为力的感觉,他奋力挣脱身边那名武士的护卫跑向皇帝的坐骑,用尽全身力气高喊:“我求求你,陛下!请求您……”
若不是人们都陷在箭在弦上的危机里,那一定会狠狠嘲笑这难听得近乎滑稽的叫声吧,可是这嘶哑的呼喊却换来皇帝意味深长的凝注。审视着这肮脏流浪汉的容颜,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闪过莱奥纳多冰蓝的双眼,瞬间幻作恍然大悟的火花,还没等尤利尔反应过来,银盔的年轻狮子王已经劈手袭向他头颅……
“傻瓜!不要多管闲事!”一时间鞭长莫及的洛伦佐失控的呼喊着,他原本想趁莱奥纳多把全副精神都放在皇姊身上的功夫,将神迹之子悄悄带回本邸,没想到这家伙竟然蠢到自投罗网的份上。这么近距离之内,尤利尔根本逃不开有着武人之骨的皇帝一击。
就在这一刻,一柄长刀裹挟着暴烈的劲风砉然从人墙中飞出,其势锐不可当,甚至让人感到那被刀锋劈开的大气正像薄膜般翻卷裂开,任凭那利刃奔雷闪电似的刺向马背上的莱奥纳多。然而惯于征战的年轻君王并不慌乱,他猛地抽出佩剑,以精确而优美的姿势击落近在眼前的兵刃,这一切发生在片刻之间,禁卫们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趁着皇帝动作的停滞,梅加德卫士连忙飞身上前将神迹之子拖到安全的地方。
“陛下,我会献上您想要的东西,所以请不要用梅加德的继承人来试探我的忠诚!”拨转马头,无法再隐瞒下去的洛伦佐朗声宣告,那语音里浸透着凛凛寒意。冷淡的微笑绽开在皇帝唇边,他抬起双手摆出悉听尊便的姿势。共识就在这一刹那达成了,尤利尔的阻止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有任何效用,因为洛伦佐自始至终都站在无从选择的维谷之间。
然而此刻的少年却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他的眼睛只能看见被皇帝击落在地的长刀——那只是普通的禁卫武器,但又是谁缴获了它并奋力掷出,替自己解围?是墨迪吧!原来他早已认出了自己,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他还在牵挂着自己的安危!
下意识的握紧胸口的衣襟,某种坚硬的触感突然间碰到尤利尔指尖,因为沾染体温而化成肉身的一部分的存在物刹那间鲜明的独立出来,灵光霎时闪过脑际——梅加德家徽指环!
“这就是整个梅加德家族。”洛伦佐将这枚银戒套在少年无名指上时如是说。在秋日的圣歌裁判所中,尤利尔最无助的时刻,这支配整个梅加德的指环作为支持他孤立处境的坚强后盾,同时也作为保护他脆弱灵魂的秘密符咒。因为害怕丢失,尤利尔将它与大审判官铁戒指挂在脖子上,当他落入阿尔图尔之手时,铁戒指被拿走当作神迹之子已不在人世的证据,而这家徽指环侥幸留下,一定是天上万能者为了此刻而做出的安排。
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让尤利尔猛地扯断银链,高高举起那雕刻着宇宙树的戒指:“拜托你放他们走,洛伦佐大人!我以梅加德的名义拜托你——请放他们走!”
洛伦佐的背影产那间凝住了,惟他马首是瞻的梅加德卫士们也随即停止动作,他们回过头来疑惑地打量这突然冒出来的家徽指环,以及狼狈不堪的指环持有者,眼神中分明写满了不信任的鄙夷神情。此刻,帝国第一贵族悠然叹息着:“尤利尔,我把指环给你可不是为了给自找麻烦啊……”
被战团内的散发出的杀气鼓动,皇帝的白马躁郁不安的徘徊着,莱奥纳多冷静的操纵着缰绳,从容的向洛伦佐讽刺道:“你就继续磨蹭吧,洛伦佐卿!只要不怕自己的秘密被公诸于世,你就一直磨蹭到犯人溜走为止!”
洛伦佐的眼神瞬间被一股黑潮淹没了,随即他毫不迟疑的控马向浮士德走去,卫士们自然而然要跟上,却被他头也不回的举手阻止:“你们去保护家徽指环的持有者——背叛梅加德,是我一个人的事!”
这一刻,操纵烈焰守护着公主的浮士德回过头来,纷繁交错的人影不时遮挡住他那被火光映的一片斑斓的象牙色面孔,深深的眺望着人流彼岸的洛伦佐,此刻东方术士眼中流露出的是再坦然不过的神情,那种深深了解对方的眼神仿佛是一种直截了当的鼓励,看到这一幕的洛伦佐猛地勒起缰绳,五花马顿时长嘶而立,蓄势待发。
然而着战马未能像主人期望的那样如离弦之箭般激射而出——就像从地狱飞出的巨大猛禽般,一道人影倏地掠过月轮扑向梅加德家主,厚重的青影迎头压向这帝国第一贵族。那是突破包围的墨迪,正挥动重剑强攻而来。知道无法正面对抗这狂战士,洛伦佐抽身后跃,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嘶鸣,他那匹名贵的坐骑竟被当场劈成两半。
暂离险境的洛伦佐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然而下一轮攻击间不容发的奔涌而至,虽然在用剑方面并非弱者,但这位出生于权贵世家的公子无论如何也不是北国豪强的对手。在墨迪近乎凶蛮的攻击下,洛伦佐那华丽端正的剑技根本没有用武之地,虽然深谙硬碰硬决不是求胜之道,但此刻的他被逼得节节后退,连佩剑也来不及拔出,却不是四两拨千斤的从容,而是险象环生的窘迫了。
这变化来得太过突然,禁卫与梅加德卫士们根本来不及赶上,墨迪的重剑便已掠起一片冰冷的月华,猛地砸向洛伦佐的头颅。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一道更为清澈的寒光突然斜逸而出,猛地冻住浑浊的月影——只听得锵锒一声激响,墨迪的剑锋爆出一串火花,瞬间弹向一边。那湍飞的寒泉却丝毫没有停滞,它流畅的变换方向,从不可思议的角度精确地刺向墨迪咽喉。面对命悬一线的危险,狂战士却没有选择防守的打法,他一任那致命的攻击冲向自己,运转厚重剑锋砍向敏捷的对手。
交战双方都想把对手置于死地,所以丝毫没留退路。与狂战士本能地渴望着胜利的激情澎湃的斗法相比,敌手的一招一式格外冷静缜密,仿佛最精确的仪器般滴水不漏。墨迪两败俱伤的打法令对方的攻势再度转换为格挡,映着又一次爆起的火花,重剑弯折向不可思议的角度,而那凛冽的清光也被排山倒海的臂力迫得连退几步。
这时禁卫们已经涌上前来,舍命隔开激战的两人。墨迪冷笑着丢下损坏的重剑,发出轻蔑的咒骂:“圣奥古斯都的铁匠果然都是吃软饭的!”
“不说自己技不如人!”伴随着同样不屑的轻笑,刚刚砍断重剑的粹亮冰刃依然毫无瑕疵地辉映着清澈月光,照亮莱奥纳多同样无瑕的绝美容颜。继承整个帝国的同时,年轻的皇帝从先帝那里接过这柄随他南征北战的利剑,谁都相信他将成为列奥王那样配得起这名器的百战英雄。
在兵器上占了优势的皇帝朝向国务卿,悠然吩咐着:“障碍由我来扫除,洛伦佐卿,你就尽力保护好你的秘密吧!”这近乎任性的语句让众人顿时慌乱起来,担心的呼喊着“陛下”,莱奥纳多的面孔上却绽放出炫目的自信微笑,他从端丽的嘴角吐出格外粗鲁的语句:“我才是狮子王的嫡子,怎可能输给那个北方杂种!”
记忆便在这里中断了……
“我怎么会在这里?是你把我抓来的?墨迪呢?墨迪他怎么样了!”回忆起这一切,尤利尔大声质问着,下意识的去捉皇帝的衣襟,然而近距离之内手却落空了——那两位曾被当作下级天使的金发内侍突然从两边架住他的肩膀拖出老远,这些看似纤弱的少年竟都有如此敏捷的身手和强劲的腕力。对于尤利尔冒失的态度,内侍们刚刚就以心存不满,如今顺理成章的将这失礼者的脑袋按向地面。神迹之子无法挣脱他们的束缚,只能控制不住的大放哀声。
并不回答对方急切的提问,皇帝忍俊不禁的示意内侍们放手:“就算再担心那个半兽人,也不能不要命的朝他跑过来嘛,那时候若不是梅加德的侍卫打晕你,你早就去见天上的主了!还闹得那北方杂种分心出破绽,根本没费力就让我擒住了,一点都没打痛快!”
“他被抓住了……是我害他被抓住的?”少年小声嗫嚅着,此刻煎熬着他心扉的自责懊悔中,竟荡漾起一丝小小的满足,“墨迪……墨迪被抓住了?他还活着对不对,他没事对不对?”
莱奥纳多饶有兴趣地俯看着尤利尔:“说起来,现在你讲话很流利了嘛!看来魔汤还真管用呢。”说着他拍了拍手,穿着薄茶色制服的侍从托着银碗走了进来,放在水晶托盘中的碗里盛满浓稠的药汁,像是连灯光都被吸纳一样黑沉沉的,看不出一丝动荡的波纹。
“你不喝光的话,我是不会告诉你的。”莱奥纳多指了指药碗,微笑着威胁道。尤利尔连忙抢过银碗凑近唇边,古怪的气味却让他犹豫着停住动作,皱起眉头。
“又不是没喝过!这种恶魔百合的根茎煮成的汤可以治疗人的嗓子。趁你睡着的时候不知道喂了多少碗呢!”莱奥纳多故意嫌恶的瞥了一眼药汁,轻描淡写地说着,这句话却让神迹之子手脚一片冰凉——恶魔百合,就是有着蛇皮花纹的青黄花瓣,蜷曲触手形叶片的植物,因为样子难看又生长在墓地里,所以才得了“恶魔百合”的“美称”,这种只有巫婆才会去碰的魔草,如今却在自己身体里悄悄的生根发芽,开花散叶……
如果是以前的尤利尔,一定已经被从内到外都受到污染的罪恶感淹没吧,然而经历过阿尔图尔的囚禁,鲜花广场的劫难,如今的他已学会在六神无主之前先深深呼吸,思考事情的究竟——刚刚自己说话的确不那么辛苦了,或许这就是魔汤的功效吧,如果能取回曾经被墨迪称赞过的声音,那就算必须喝下撒旦的鲜血他也愿意。尤利尔迅速放开最初的抵触,捏着鼻子将药汁一饮而尽——虽然苦得很,但这魔汤的口感却十分润滑,还有一股奇怪的香气,所以不像想象中的那么难喝。这时皇帝抚摸着形状姣好的下颌,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贝母,那个术士说恶魔百合在他家乡被称为贝母。”
“贝母”,这明显的龙兽国发音引起了尤利尔的注意,莱奥纳多则冷淡的继续说道:“那个术士说——虽然你的声音是永远也不可能恢复了,但时常喝这个贝母汤,说话就不至于那么辛苦。”
这魔汤是浮士德调配的?这么说他还活着!那同他决斗的洛伦佐怎样了?一时间,对养父的担心压倒了永失美声的绝望,尤利尔的声音颤抖着:“洛伦佐大人他……”
“如果你肯叫一声父亲,我想洛伦佐卿一定会比现在有精神得多的。”斜睨着年长他数岁的少年,皇帝顾左右而言他。较之尤利尔,莱奥纳多一举一动都格外成熟,唯有此刻流露出与年龄相称的狡黠气质:“洛伦佐他正在幽会呢!咱们去偷看一下吧,你也可以顺便谢谢他的老相好——人家很亲切地用恶魔百合替你治病呢。”毫不在意地说着令人瞠目结舌的话语,他一把抓起尤利尔的手臂,屏退内侍们的跟随走出房间。
华贵壁龛里的火光照亮云斑石台阶,年轻的狮子王拖着神迹之子顺楼梯盘旋而下,一路上,内侍和命妇们一见他们的身影便露出惊讶的表情,不过失礼只是片刻间,众人很快就恢复镇定垂下眼睑,纷纷行起屈膝礼,莱奥纳多的神色渐渐不耐烦起来。转过不知第几个拐角的时候,迎面又来了一队宫人,他连忙拉着尤利尔隐身在灯影下,等那些不可一世的贵妇们去远后,少年皇帝烦躁的抱怨着:“烦死了,回去把她们统统配给马夫。”
即便把所有宫女都嫁出去,美人们还是会源源不断的补充进来的,甬道、大厅和房室里很快又会充斥娇香软语。可能是想到这里有点泄气吧,皇帝突然赌气似的拽着尤利尔,朝向一条漆黑的甬道疾走起来。猜不透对方的意图,虚弱的神职人员顿时慌了手脚,却无法挣脱那有力的钳制——和五年前初次见面时一样,莱奥纳多从未改变过武者的本色,虽然年龄尚幼但举手投足间却俨然是英姿凛凛的成熟风范。
神迹之子跌跌撞撞的跟在皇帝身后,恐惧让距离变得漫长起来,也不知道在黑暗中走了多久,一点微光忽然跳跃在他眼角,如同幻觉般一闪而过,瞬间又被黑暗吞没了,待他们前行几步,那萤火再度幽微地闪耀起来。尤利尔一瞬间分辨出——那是透过疏松墙缝的隔壁灯光。五年前墙那边飘来的幽艳的皮革味以及苦闷的血腥气突然间跨越时空,虚幻地溢满整个空间,砂一般的葬月歌随即缥缈的蔓延过来,回荡在少年耳廓之中……
神迹之子毫无征兆地停下脚步,连皇帝猝不及防都被拖了个踉跄,从黑暗中向他投去不明所以的目光。然而尤利尔再也无法挪动脚步,他用力挣脱莱奥纳多的手,捂住面孔慢慢跌坐下来。不明原委的皇帝发出恼怒的咋舌声,突然按住对方肩头,下一秒尤利尔的手就被捉住,粗糙织物的触感突然缠向右腕,伴随着捆绑的动作,皇帝悠扬的吟咏起悱恻的诗篇:“我醒了的时候,得见你的形像……就心满意足了……”
隔了片刻少年才反应过来,这竟是神圣经文中的诗句,因为特别心仪,所以当时还是神学生的自己还曾将它织在发带上,然而那丝带却在册封储君的当日被任性的莱奥纳多抢走。五年过去了,那些经文应该早已褪色,但那发带粗糙的触感却依旧清晰分明。
“这个……是那时候我的发带吗?”尤利尔脱口问道,皇帝则用怡然自得的轻笑给予了他肯定地回答。
“……在你面前有满足的喜乐。在你右手中有永远的福乐……”慢慢缠紧神迹之子的右手,皇帝继续低吟着,随即他执起对方另一只手,发带的束缚扩展到尤利尔左腕,“……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做的……”明明是在恶作剧,但莱奥纳多水晶般清澈的声音却不沾染丝毫感情的杂质。
然而皇帝的动作却是那么孩子气,固定住对方的双手后,他便像征服者扯着抢来的奴隶那样,拽着发带的一端大摇大摆的走在前面。尤利尔困惑的看着他隐约浮现在昏暗中的背影——是不可思议的美貌,令人胆怯的魄力,万人之上的地位以及难以想象的重责,共同造就了莱奥纳多难以捉摸的性格吧,然而神迹之子却会在应付不暇的恐惧与狼狈中,突然间鲜明的意识到面对的只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小少年。
莱奥纳多是无法察觉此刻别人心里在想什么的,他自顾自的突然停下,尤利尔猝不及防撞在他背上。神迹之子正惶恐的表示失礼,小皇帝却招了招手示意靠近,神秘的压低了声音:“小声点,别吓跑了猎物。”说着他慢慢撤开身体,昏黄的光像漂浮在黑暗水面上一滴薄油,努力向四周扩散着,却始终无法融入。
这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墙缝啊,难道猎物在隔壁吗?尤利尔原以为皇宫是由无数金碧辉煌的房间组成,到处都充满了衣着光鲜的宫娥和侍从,没想到还有这么幽暗偏僻的角落,甚至还有附设豢养猎物的厩屋?疑惑猜测着,他忍不住靠近那从不规则的孔穴中透出的微光。
然而眼前的一切让神迹之子倒抽一口凉气,差点脱口高喊起来,莱奥纳多似乎早就预料到这反应,从背后猛地捂住他的嘴唇。不顾对方紊乱的挣扎与喘息,皇帝慢慢靠近尤利尔耳边,声音里浸透着无动于衷的淡漠:“你要学会沉默,神迹之子。”
可是尤利尔又如何能保持沉默——借着隔壁房间里一点如豆烛火,赫然映入尤利尔眼帘的是洛伦佐的身影,他依然披着沉闷的墨色外衣,枯槁地掩盖着常服上刺绣金线的暗淡光芒。从到处寻找平坦洁净之处,将带来的精致酒菜放下的略显局促的举止看来,他似乎只是个探望者而并非住客。终于,这位年轻权贵好不容易放下托盘,盛着琥珀色酒液的玻璃杯沿上凝着一点僵硬的烛光,将尤利尔的视线牵引过去,突然间他发现就在灯影下像是草床的地方,僵硬的斜靠着一团昏黑的暗影,看起来似乎像是人的形状。尖锐的恐惧使少年无法遏抑的颤抖起来——会不会是墨迪,那个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囚徒,会不会是墨迪!
“你就快要激怒我了。”这简单的句子昭示着莱奥纳多的绝对主导,一瞬间尤利尔惊惶的停住呼吸,不由自主地点头表示服从。这反应让皇帝满意,他放松手指,语声中再度包含了嘲讽的笑意:“墙那边的囚房,外头的人都喜欢叫它‘天牢’,讽刺的是它恰恰位于皇宫地下。”
那么自己此刻身处之处就是所谓的监视室了,曾任圣歌裁判所首席裁判官的尤利尔对特别囚室多少有些了解——关押特殊重刑犯的监牢其实是被监视室包围的,牢房墙壁上不起眼的地方留有窥看孔,以便观察犯人独处时的反应,窃听他忏悔的内容等等。但这种监视工作一向由下级修士完成,有身份的神职者们是不屑于去做的,为什么莱奥纳多竟彻底无视皇室的身份与尊严!
可是此刻对于做出如此不名誉行为的皇帝,尤利尔根本无权置喙,因为他也一样移不开窥看的眼睛——封闭的特殊囚室里,放下托盘的洛伦佐慢慢走近肮脏的草床,俯视着那躺在那里好像死了一样的可怜囚徒。看那欲言又止的模样,他似乎期待着对方快点苏醒,却又不忍心惊扰沉眠。数度徘徊之后,他终于解下肩上的墨色天鹅绒斗篷,轻轻掩到那囚犯身上。
“我不冷。”一动不动地瘫在草堆上的犯人突然冒出一句话,语尾古怪的音调让尤利尔霎时分辨出这受尽折磨的男人并非墨迪,而是龙兽国的术士——浮士德。紧随着瞬间松了口气的感觉而来的,是深深的罪恶感——浮士德曾不止一次慷慨的施以援手,即使在逃亡的紧要关头也没有坐视陷于危险中的自己而不顾;可自己却只考虑墨迪的安危,甚至因为发现受难的不是他而放心窃喜。可是有什么办法,这就是自己真正的心情。万能者唯一承认的爱是无差别的平等之爱,可是做不到;少年深切的体会到,那种无私之爱自己根本做不到!
无视洛伦佐的关心,浮士德的姿势并没有改变,但全身却散发着一种冷淡的拒绝:“烙铁的伤到现在还像烧着了一样,所以我一点也不冷……”
“子规!” 似乎再也无法忍受这置身事外的态度,洛伦佐高声打断浮士德的话语,他呼喊着一个陌生的音节,缠绕在舌尖的古怪音节……
“别叫这个名字。我是浮士德。”龙兽国流浪者的语调依然那么平静。洛伦佐凝视着对方,烛火在他带着南国温暖气息的明亮黑发上染了一圈光晕:“你说过,如果我知道‘子规’的真正含义,就可以叫你的名字,现在我知道了……”他缓缓的单膝跪下,凑近那囚犯的身影,“在你们国家,子规是一种可怜的小鸟。它不停地啼鸣着,一直到喉咙撕裂,咯出鲜血;然后它就这样死去,化成比血还鲜艳的红花,那种花,又叫做踯躅……”
是红色的花朵吗?尤利尔记得,插在公主鬓边的羽衣踯躅明明是最纯净的白色,比雪更剔透,比云更轻盈……
轻轻的冷笑声,却掩藏不住无法一笔带过的沉重,浮士德疲惫的影子微微蠕动了一下,随即因为疼痛和无力而停止:“你还真是锲而不舍啊……”
洛伦佐深吸一口气打断对方的话:“我还知道在你的故乡,踯躅花代表着‘爱’。”
“白踯躅代表最初的爱,红色的,则代表爱之喜悦……”浮士德以沉静的态度补充着。
“够了子规!”洛伦佐爆发似的大喊起来,“还要我多后悔你才甘心!如果五年前我就知道踯躅花的含义,便绝不会让你把它送给公主,也不会再带你觐见先帝,即便终生放逐让你永远不能踏入帝都,也好过任你玩火自焚!”
然而时光无法倒流。五年前究竟发生过什么尤利尔无从了解,但他可以体会——代表着最初之爱的羽衣踯躅,同时也象征着浮士德的真名,也许从他们邂逅的那一天起,这皎洁的花朵便斜插在公主的鬓边,并萌生于她的心底……
“说我玩火自焚?的确没有反驳你的立场啊……”自嘲似的微笑着,龙兽国的囚徒慢慢坐直身体,这个小小的动作在他做来却如此艰难。洛伦佐想去搀扶却被冷淡的推开了,姿势的改变让烛火摇荡着投影到浮士德身上,照亮他面孔的一瞬,尤利尔几乎惨叫起来——那曾经清峻如山茶般的容颜如今已不复存在,大大小小的伤痕丑恶的盘踞在象牙色皮肤上,术士的神情依旧那么恬静淡然,但他的脸上却始终有种不自然的违和感。尤利尔难以置信地意识到那是因为他的眼睛,幽邃如深渊般不透明的眼眸如今已经不复存在了!
这是曾经让洛伦佐在瞬间无法移开视线的眸子——数年前,在帝都最奢华的乐馆里,正是彼此的眼眸让梅加德的年轻家主与龙兽国的流浪旅人刹那间将对方从各自所属的平庸集团中区别开来,进而互相接近,最终彼此熟悉了对方的体温。
年轻的浮士德被莱茵黄金传说诱惑,从神秘的故土出发,穿过风雪肆虐的高山和狂沙千里的荒漠来到圣奥古斯都的中心——帝都弗罗拉。然而这里并没有他追寻的东西,长途跋涉后一无所获并一无所有的流浪者身心俱疲,只能暂时充作伶工糊口,可是帝国的人们就像听不懂他的异域之音一样看不懂他孤绝的容颜。
那一天,生意惨淡的浮士德正百无聊赖的弹拨着四弦琵琶,这时,浮士德在锦衣玉饰的同伴簇拥下睥睨而过,喧喧赫赫就像一阵华丽的旋风。不经意间,他碧青的眼眸瞥见了龙兽国人特有的修长凤眼,就此再也无法移开。
因为太过相似,所以在行动之前就已经知道彼此无法发展成太过亲密的关系,所以才能平等的倾谈,坦然地仰慕对方的才华。浮士德的头脑中似乎埋着主神或恶魔的种子,他可以在玻璃的器皿中任意操纵地火水风四大元素,调配前所未见的金属,爆发激烈火焰的弹丸,能腐蚀一切的魔汁,甚至拯救人生命的药剂;他打磨水晶的镜面,将远在天际的月亮拉到眼前,让人看清月面上干涸的海床;这一切比任何一位炼金术士的自吹自擂更不可思议。然而洛伦佐唯一不能理解的是浮士德来圣奥古斯都的愚蠢动机,他竟是为了追寻莱茵黄金——虽然也对这传说中的秘宝有所耳闻,但富可敌国的梅加德家主对此却没有任何兴趣。然而术士却从容不迫的说出这宝藏在东方的异闻——莱茵黄金的任意一点光芒,都能让他的一切魔法黯然失色。
这倒激起了洛伦佐的兴趣,因此他决定在册封储君的前夜将浮士德引见给尼伯龙根指环的持有者,先帝列奥王。正是那一夜,君王的掌上明珠和东方流浪者在宫外偶遇,也正是那一夜,整个宫廷被魔术士头脑中的乱坠天花带入惊愕与疯狂的迷境 。
浮士德一旦进入宫廷,便引起前所未有的骚动,他把东方的智慧和技术,或者说难以置信的古老魔术妖法引入御前,让皇帝看见了被雪山荒漠阻隔的远方国度的奇迹之光。可是洛伦佐也鲜明的预感到这在红极一时的异乡人背后涌动的危险,士人们的盲从,朝臣们的嫉妒暂且不论,对于那偶尔出现在后宫阳台上的婀娜身影,浮士德的视线汹涌着无法隐藏的渴慕。他对心目中“月宫公主”的焦恋,将成为葬送他前程甚至生命的暗火。
“有什么办法呢——龙兽之国的男人,一生只爱一次……”当心思被猜透的时候,来自东方的男子这样说这,就像此刻一样。徒劳地凝视着那双再也无法闪耀出幽玄之光的凤眼,洛伦佐深深的呼吸平复紊乱的气息:“我已经正式向皇帝陛下提出来了——与柯西莫皇室的联姻请求。”
梅加德家主与帝国公主突如其来的婚讯,让不自然的沉默瞬间降临了,良久后浮士德干涩的嘲笑声响起:“是你告诉我的——莱奥娜拉公主是告死天使,即便看一眼也会掉脑袋,怎么还主动挑战这个禁忌了呢?”
“这是另一位陛下的命令。”洛伦佐的声音平静得异样。
“另一位陛下?梅塔特隆三世?”浮士德看似疑问的笃定语气让洛伦佐眉头瞬间的抽动了一下,盲眼的异乡者却敏捷的捕捉到空气里某种不安定的粒子,“也就是教皇陛下……你的兄长吗?”
被刻意强调的“兄长”二字让洛伦佐的瞳孔笼上浑浊的阴影,然而浮士德却用一种轻描淡写的态度侃侃而谈:“在我故乡,现在的你应该还没有除服,居然就考虑到续弦了。”
“这是梅塔特隆陛下仔细权衡的结果——此时提亲是最有利于梅加德前途的做法。”洛伦佐的回答是程式化的敷衍,“况且告死天使在天上万能者的神威面前,也只是温顺可人的小鸟而已。”
浮士德垂下头发出不以为然的咋舌声:“说起来,尊夫人死得还真是冤枉。怀孕的她正值女人最幸福的时刻,为什么却偏偏在这个时候遭遇不幸。过分的是居然还有传闻说……她是自杀的……”
“这是因为菲绿美娜知道那绝不可能是我的孩子。”看出对方不动声色的试探,洛伦佐并不否认和辩解,只是近乎崩溃的苦笑着,“你最清楚了,子规,你最清楚我不可能让任何人怀孕,体内流着毒血的我根本不配拥有家庭!所以我从不愿也不敢抱女人,因为她们会怀孕,会延续下这肮脏的血脉……”
“这就是你的苦衷,这就是你被皇帝要挟时,不惜置我于死地也要守护的秘密。”浮士德的冷笑更深了,“或者逼死这深爱着你的女人,是因为她知道了其实你的兄长正是你的……”
“够了!”洛伦佐断喝,“我并不是为了被嘲笑才告诉你这秘密的!”
“谁让你心存幻想!”浮士德间不容发的回应着,他以一种置身于苦难的人难以拥有的平静,一字一字的诉说着,“明明憎恶流淌在体内的污血,却比谁都渴望拥有家人……”
“就像你梦想着永远触不到的恋情一样!”这一刻,取回镇定的洛伦佐轻笑着反击道,“有什么办法呢?男人本来就是爱做梦的动物,所以才总被那些可望不可即的东西迷惑,比如想要做教皇的出家人们,还有为莱茵黄金着迷的小皇帝。”
“莱茵的黄金,谁稀罕那种东西……”这一刻,莱奥纳多的嗤笑声吹拂在尤利尔耳边,那与其说是彻底的轻蔑,毋宁说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他承认洛伦佐的话,承认男人是梦想的奴隶,只不过他渴求的并非那传说中的宝藏而已。
自己的梦想又是什么呢?一想到这里,蛮荒之神般的影子突然降临在少年眼前——无法否认也不必隐瞒,墨迪正是自己的梦想,无拘无束的活着,那狂战士以强有力的手腕击碎了包围着神迹之子的一切教条法则。自己的确在爱着他,但这种爱不同于异性间肉欲的渴求,而是一种更强烈的吸引:希望获得他的自由不羁,希望获得他的爱恨分明,希望像他一样以勇武与果敢把握自己的航向,希望与他融为一体,希望变成他,正如迎风招展的旗帜渴望着化身为风……
就在尤利尔第一次清晰的理清自己思绪的那一刻,浮士德叹息般的语调响在墙壁的另一侧:“你梦想着拥有和保护家人,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个性——好像不保护谁就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一样。所以当年你不惜违背先帝的遗诏保全我的生命,如今又对那个孩子如此执著。”
这感慨换来了洛伦佐自嘲般的笑声:“那孩子?那个只肯叫我洛伦佐大人的孩子吗?”
连身边的小皇帝都轻笑起来,尤利尔这才意识到他们正在谈论的对象是自己,他有些困惑的皱起眉头——的确应该叫梅加德家主“父亲大人”没错,可他总觉得如此卑微不起眼的自己,哪里配叫洛伦佐“父亲”呢!
“亲人间的牵绊并不只是保护,正如并非长相厮守才是爱一样。”浮士德轻笑着,再度吟咏起陌生的东方歌谣,“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浮士德低声音应和,“当年在歌馆里你最喜欢唱的就是这一首。这也是月宫公主的歌吗?”
“不。这是两颗星的故事。”浮士德叹息着,“那两颗星是一对伉俪,妻子是高贵的天女,丈夫却是低贱的牧人,但这丝毫不能妨碍他们真心相爱,然而天上的法则却不允许,银河将他们分开,在仙人的帮助下,他们只能通过鸟的羽毛织成的浮桥,一年相见一次。即便只是这一夕,他们也认为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夫妻。”
“子规……”听出了浮士德话语里不祥的暗示,洛伦佐再度颤声呼唤着友人的真名,他们或者根本不能算是生死之交的朋友吧,只不过再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彼此而已,正如从这句话里看出了他下一刻的决心,从洛伦佐进入囚室的一刹那,浮士德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
东方术士从容的笑着,如果他的双眼还在,那此刻一定荡漾着醉人的神秘光华吧。他的指向灯盏的方向,那注满着琥珀色酒液的玻璃杯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幽暗的烛光依然悬在杯口,漠然的昭示着自身的存在。浮士德轻轻的低下头:“那杯酒的味道,从刚刚开始就薰到我了。”
“我再去请求陛下……”洛伦佐爆发出的呼喊戛然而止。因为他再明白不过了——新帝绝不会让浮士德活下来,若不是同皇姊有过约定,他早就像先帝列奥一样送所有接近莱奥娜拉的家伙下地狱了!可是此刻,高傲而睿智的大陆第一贵族在还是脱口喊出感情用事的语句——我再去请求陛下,这几个字已经用光了洛伦佐的全部尊严。
“已经够了。”无法看清浮士德掩藏在黑暗中的表情,但他的声音确实如此坦诚包容,“我已经再没有什么遗憾了,请帮我告诉那位月宫里的公主,说再也不必等我了……”
“住口子规!我决不会答应你的,绝不会!”洛伦佐厉声打断对方的言语,“公主永远都不会知道你已经不在的这世界上!她会静静等待着她最爱的人,梦想着他在某一个角落流浪,梦想着他会在某一天突然出现,带自己远走高飞!”
“这样吗,那就没有办法了……”浮士德并不坚持,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可是还有一件事情必须拜托你——作为新婚的礼物,请你把我的心带给公主。因为整个帝国的人都想要我的头脑,可是只有她想要我的心……”
这已经是此刻的浮士德所能给的全部了,然而这不正是公主想要的全部吗?了解到这一点的洛伦佐默默的点了点头。
“所以……把那个杯子递过来吧。”
“猜得到那是什么吗……”莱奥纳多凑近尤利尔耳边,还不等对方回应,他便轻笑着说明了一切:“是皇帝答应联姻条件!”
这是借刀杀人!所谓的条件只是盛在贵重玻璃杯里的毒酒,被约定所束缚的莱奥纳多再度假洛伦佐之手,铲除接近公主的“敌人”。皇帝的语气是如此理所当然,仿佛对方根本就没有拒绝和选择的余地,他究竟掌握了怎样的秘密,使得难以驾驭的洛伦佐彻底沦为手中的一粒棋子!
“陛下……”尤利尔再也控制不住了,他正要大声质问嘴却被用力捂住,墙那边囚室内的两人听到异动一起转过视线,莱奥纳多连忙将碍事的神迹之子拖离了窥看孔,他失去兴趣似的冷笑一声:“再看下去就没意思了。”
12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