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密项目与苏樱合作后,我十分欣赏苏樱在财务方面的专业技能和一丝不苟的职业素养。我甚至萌生了要在财务上有所建树的伟大理想,购买了一堆财务书籍,在办公室发奋苦读。这天正在翻书,刚好被苏樱看到。
“菲儿啊,做财务可是一条不归路,早日回头是岸吧。”苏樱苦口婆心地劝慰道,“你一个专业技术人员,不用学这么多财务知识,大概了解一下就够了。”
“可是我很羡慕你的专业能力啊。”
“我们做财务的有多辛苦,你去问问小唐。能转行谁不转行啊,快别看了。我都后悔当年怎么没坚持学个数理化啊,现在还被万娘这样的人瞧不起。”提到万娘,苏樱姐不由自主地握起了拳头,“我特别羡慕你们学理工的,什么技术都是一听就明白,和我们这些学文的就是不一样。”
苏樱这样的夸奖经常让我面红耳赤。她也不仅仅只是这样说说,每次碰到技术方面的问题,她总会一脸虔诚地向我请教。几次半懂不懂地解释,反而让她这种错觉更根深蒂固,愈发相信我理工科背景扎实。如此一来二去的礼尚往来,我和苏樱的感情日渐加深,她的项目也愿意叫上我。
这日,苏樱很兴奋地来找我:“菲儿,我们的贝科项目立项了,你也加进来一起做吧。”
我正在赋闲,听到直接就能加进一个已经立项的项目,真是喜从天降,兴奋不已,痛快地答应了。当天下午,苏樱就叫我去项目组开会。
项目负责人何总瞟了我一眼,直接就是一盆冷水泼来:“哎呀,你叫个‘分析司’来有什么用嘛。”何总很是责怪地对苏樱姐说,“她又没有经验,干不得活的。”
“这个项目是化工类的,我想着菲儿是理工科出身,她能帮着看看技术。”苏樱赶紧帮我辩白。
“有什么技术用她看啊,我和罗旭在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我本身就是中华科技大化工系毕业的。‘分析司’就是包袱,公司没指定,我们就不用背嘛。”
何总说话的时候,都不看我一眼,我如空气一般站在何总对面。按说我和何总在此之前从来没有打过交道,我对何总的唯一印象就是在厦门豪气地喝酒,再无其他。但何总的几句话实在如针扎一般,我很难理解他怎么对我的意见如此之大,加上何总阴阳怪气的口音又平添了理解的难度,我心下顿时气恼。
“就算帮不上忙,我也不会给您添麻烦吧。我一个‘分析司’(我模仿何总说话的口音)能添什么麻烦啊。何总,您要是这么想,那我还是走吧。”我作势要出门。
“别走,菲儿能力还是挺强的,我们合作过。这个项目就让菲儿帮着一起做吧。”罗旭开始助攻。
苏樱跟我介绍过,贝科项目本就是罗旭推荐的。但罗旭在公司的身份是高投,不能独立带团队做项目,公司才安排了何总作为项目总监负责。
何总不好再说什么,但仍是不停地叹气。
我刚一进项目组就来这么个下马威,心情自然不悦,想到以后还要和何总合作,只好找话题试图缓和一下气氛。我问道:“何总是哪里人啊?普通话怎么说得这么不普通啊。”
“我似一锅弗兰人。我这普通话在我们那儿算是说得最好的了。”
“福建人啊,难怪。”我心里默默重复着这句“我似一锅弗兰人”。
“不是福建,是弗兰。”何总白了我一眼。
“何总是湖南人。”苏樱看我还是一脸的迷茫,赶紧解围。
事已至此,我也省去了和何总交好的兴趣:“这个项目是什么情况啊?”我直接将话题抛向了罗旭,不再去理会何总那挑剔的眼神。
“我先给你简单介绍一下企业的主要业务吧。贝科是一家从事能源再利用的公司,在该领域是龙头企业。尤其在凝结水的回收处理方面,贝科有着自己非常独特的技术优势。”
当我听到“凝结水”这个词的时候,头明显开始变大,赶紧慌张地问:“什么水?”
“你看,我就说吧,她不懂。”何总在一边摇头晃脑。
“凝结水,”罗旭耐心地解释着,“简单点说就是锅炉高温下水蒸气凝结形成的水。因为锅炉内的环境大部分是高温高压,所以锅炉用水的洁净度要求是非常高的,跟我们正常人的普遍理解可能不一样。不经任何处理的凝结水也可以直接饮用,比自来水干净得多。锅炉要求的纯净度更高,所以凝结水要经过过滤才能重新回到锅炉,再次使用。以前由于技术不过关,大部分的凝结水都被直接排放掉了,对热能和水资源都是极大的浪费。后来随着过滤技术的发展,欧美一些国家会先用冷凝塔,把凝结水的温度降到正常的温度,再通过离子吸附等技术进行过滤,处理过的水加温后可以再次回到锅炉,这种技术在我国电厂也被普遍使用。好处是技术非常成熟,事故率低,很稳定,也节约了水资源。坏处就是需要先降温再加温,极大地浪费了热能。贝科的技术与以前的不同,它可以在凝结水高温的情况下,直接进行过滤,不需要降温。过滤后的水可以重新回到锅炉,减少了热能的损失,大大节约了能源。至于核心技术嘛,这是公司的机密,我们需要进场后才能具体了解。”
罗旭的解释十分清楚,简单明了。我一直笃信,唯有真明白的人,才能把一件事用最简单的话说清楚。那些爱用术语糊弄人的,多半自己也是一知半解。
“这么听起来确实很好啊,比以前的技术好很多了。那为什么欧美国家不用呢?”
“欧美也有,但是用得不多。原因主要是欧美大的锅炉使用公司都将冷凝塔和供暖设备相连接,释放出的热能用于附近居民供暖,并没有浪费。”罗旭继续解释。
“这个有具体数据来证明节能吗?”我继续发问。
“企业给出的数据是每蒸发一吨可节约标煤80千克,一个体量正常的炼油厂一年就可以收回前期投入。”
我又问了几个问题,罗旭都对答如流。果然只有我想不到,没有罗旭答不上的。在技术上有罗旭把关着实让人心里踏实。回答完我的问题后,罗旭又讲了他对整个凝结水行业的技术分析和我国对于工业节能迫在眉睫的发展形势,有理有据,声情并茂。听后我对贝科公司充满希望,为能参与到如此朝阳的产业感到无比的激动。我对罗旭的崇拜之情也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菲儿,这是我找到的一些资料,你好好看看。有一部分书是从图书馆借的,看完了还给我。”罗旭颤颤巍巍地搬了一摞书给我。我看着罗旭那副骨头架子,再看看这摞一米多高的书籍资料,暗暗比较了一下两者的重量。
这么多资料就是光翻不看字也得花上两天,我大致浏览了几本,对于这个晦涩难懂的行业和讳莫如深的技术都感到十分没底儿。两天后,我揣着十二分的心虚,跟着项目组来到了贝科公司总部。何总时不时地瞟我一眼,眼神中仍然充满质疑。我尽量大度地视而不见,心里还是七上八下,深感前路堪忧。
贝科公司位于西四环一座年久失修的写字楼内,附近环境极为破败。
我从小生活在海淀,小时候一直井底之蛙地以为这八大学府所在地,硅谷中关村所在地,一定是北京乃至中国最高端的地界儿。长大后进了城才明白,海淀实在是一个土得掉渣的区。海淀的土源于内在,源于这里的北京人浓度之低绝非一般二线城市可比,源于这里不仅盛产不修边幅的IT民工,奇形怪状的屌丝男女,大江南北的穷苦学生,还分布了各大军区大院。在这些军区大院里,是根本听不到北京话的,只有南腔北调的普通话。
眼前这座楼已是满目疮痍。大堂无人管理,杂乱不堪。电梯内的灯在不停地闪烁,以此方式作为给我们的预警。下了电梯,已是头晕眼花的我跟着项目组一行人围着楼道绕了两圈,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贝科公司。贝科公司的办公室和整栋楼相得益彰,狭小混乱得一团和气。
负责接待我们的是公司董秘小灵。初见小灵,我确实吃了一惊。她的长相已经毫不夸张地上升到有碍观瞻的境界。如果黄妈参加《我是歌手》的时候能有小灵伴其左右,就绝不会有观众挑剔她的长相了。龅牙噘嘴小眼睛,说话还有点大舌头。我在心里暗想,这可是堂堂董秘啊,公司上市之后,她就是千万富翁啦。她这长相得搭配怎样的旷世奇才能匀回来啊,我摩拳擦掌拭目以待。
“我给你们简单介绍一下,其实贝科的主要业务说白了就是污水过滤回收。只不过技术要比一般的污水过滤难得多,因为要处理的污水比矿泉水还干净,所以过滤起来非常难。再加上凝结水的温度比较高,通常在100摄氏度左右,又给过滤增加了难度。贝科的核心技术就是我们自主研发生产的一种活性官能团液体膜,我们通过工艺把膜附着在过滤管上。污水流过管子的时候,液体膜上的活性官能团分子即可吸附水中的微小金属离子,达到净化水的作用。贝科研发的液体膜不但耐高温,活性强,还可以反复使用,一根管子可以连续使用三年。”小灵介绍业务倒是思路清晰,言简意赅,看来大舌头并不影响表达。
当我们刨根问底地想确切知道这层膜到底是什么的时候,小灵神秘兮兮地说:“这个膜的配方全公司只有杨总一个人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这个膜是在哪儿生产的呢?”我问。
“我们在河北有专门的生产基地,在那儿生产的。北京总部这边主要是管理和销售部门,生产都在河北。”
“那你们的‘咕喽’和管子也是自己生产的吗?”何总问。
“他说的是锅炉。”我赶紧帮着翻译,之前何总就不停“咕噜咕噜”的,我刚开始以为是葫芦,后来以为是骷髅,反复听了几次又联系了上下文终于听明白,是锅炉。
“都是外采的,我们有专门的供货商,也在河北。”小灵拿起一根管子给我们看,“我们预订的都是质量比较好的陶瓷管,他们按我们的要求生产的。”
“所以自己生产的就是一层膜?”罗旭眉头紧锁,充满疑虑地问。
“可以这么说吧,我们还要负责组装和施工,还有铺膜的这层工艺也是在河北的公司完成的,你们可以去现场看看。”小灵面带微笑地回答,她笑起来还不如哭好看。
小灵又带我们看了看整套过滤设备的模型。模型看起来一点儿不像说的那么玄幻,就是两个普通粗笨的大锅炉,里面有一根根细小的陶瓷管,密密麻麻地放了几百根。
“放水的时候,热水先通过第一个锅炉,这里面的过滤管子上都铺了我们的活性膜,热水经过这层过滤之后去掉金属离子,”小灵指着模型给我们讲解,“然后热水进入第二个锅炉。这个的管子里放了活性炭纤维,可以除去水中的其他杂质。之后热水就重新回到锅炉继续使用了。”
“那这层膜需要定期更换吗?”罗旭问道。
“每三年换一次,这也是我们和竞争对手最大的区别,竞争对手的膜每三天就要停用一天,重新铺膜。我们这个只要每个月定期反洗就可以,不需要拆卸,每次一个小时就可以完成。”
“就是这样的一层液体膜,就可以解决世界难题了吗?”我的脑子里现在一个巨大的question mark,我看着罗旭。从表情来看,他的想法和我不谋而合。
何总继续问了几个毫无营养的问题,小灵一一解答。
“我带你们在公司转转吧,地方有点小。北京的写字楼租金都太贵了,我们小企业,能省则省,你们别见怪。”
我们跟着小灵一路东张西望,公司一共有四十多人,分布得十分密集,男多女少。小灵在一堵挂满了奖状证书的墙前面停下,给我们炫耀了一下公司的资质奖励。贝科在近三年内把高新技术公司能拿到的奖励全拿齐了。这些奖状证书顿时让这狭小的房间蓬荜生辉。
“这是我们董事长杨总的办公室。何总,杨总想单独跟您聊聊。”小张把何总带进董事长办公室后,安排我们去了一间狭小的会议室等待。
会议室内只放了一张桌子四把椅子,就再无空间。一个小时过去,毫无动静。我和苏樱等得憋闷,不时出去透透气。罗旭倒是定力很强,面色凝重地坐着。我们就这么百无聊赖地等了两个小时。何总终于志得意满地从董事长办公室出来,看似已经谈妥。贝科的首次探访宣告结束。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何总负责联系中介机构进场尽调。罗旭制订业务调查计划,安排去外地调研企业去年做过的几个大项目。苏樱负责公司财务。我则乐得清闲地处于待命状态。按何总的说法:“分析司干森么我都不放心,就森么都不要干了。”
当然我并没有真的闲着,被人家瞧不起就自怨自艾不是我的性格。我自作主张地跑了几次中科院化学研究所,和在那儿读博士的朋友详细阐述了贝科液体膜的功效,询问其中的奥秘。
我这朋友是搞科研的,从小做事就谨慎负责,能背出圆周率小数点后几十位。他听后沉默了半响,才说:“菲儿,这个技术我不是很了解,我了解一下再给你回复。”
之后的一个星期,这位科学家都在默默地查资料,询问了院里几位专家。一周后,他终于拨通了我的手机:“菲儿,用于除水中杂质的膜在工业中很常见。原理就是通过化学官能团吸附金属离子。但是你说的情况,需要在高温高压环境中反应,实现起来就比较困难。因为官能团的活性很差,尤其在高温高压环境中,很容易就被破坏了。如何能让官能团在高温高压下保持活性,这可是国际难题,现在也没有特别好的解决办法。”
“所以他们这个技术值得怀疑,是吧?”
“非常难实现,我了解了一下国际上的技术,欧美也有一些类似的尝试,但目前还处于试验阶段。大部分试验结果都不稳定,而且成本非常高。美国有一家做得比较大的,也是你说的这种活性膜,但需要经常更换,可能每三天就需要重新铺膜,非常不方便。尤其对于工业企业,经常停工是无法忍受的。”
“贝科的膜好像是三年才需要重新更换的。”我记起小灵的介绍。
“三年?你记错了吧。这不太可能啊,你想想什么东西能用这么久啊?如果这家公司的东西都是真的,你告诉我一下,我也学习学习。”
挂了电话,我对贝科这层说不清道不明的“膜”,充满了无限遐想。
项目看上去进行得一帆风顺。罗旭制定了走访行程。首先需要调研的地方,就是贝科的研发生产所在地河北沧州。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解开这层神秘“膜”的面纱,对这一选择极为认同。
罗旭和企业联系好后,项目组坐着动车,奔赴沧州。
在动车上,何总开始忆苦思甜,给我们讲他远在西南边陲的家乡。讲当年如何少小离家刻苦求学不辍,后来又如何在投资圈孤立无援,独自奋斗。总之,何总的经历就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我泽一僧啊,就是坎坷。”当何总最后这句总结落入我的耳朵,我忍不住笑了。只好转过头,看到一边的罗旭正在闭目养神。
到了沧州,接待我们的是贝科负责生产的副总老赵。老赵亲切地跟我们问候,说话甚是客气:“各位不许叫赵总,叫我老赵就行了,什么总不总的,我可不爱听啊,就叫老赵。”
老赵对我们照顾得极其周到。一上车先是嘘寒问暖:“各位吃早饭了吗?要不我先带各位吃个早饭?”然后就变成了地陪导游。给我们细述了一遍沧州的名胜古迹,并一再强调,铁狮子是一定要看的,“来一趟哪能不看看铁狮子就回去啊。”在得到我们都没有兴趣的答案后,老赵仍不死心,“看见这个夜总会了吗?这是去年刚建好的,咱们晚上就来这儿娱乐一下。还有对面那个洗浴城,也不错,服务都很好。咱们晚上玩累了就过来洗洗澡,捏捏脚。你们今天就要回北京?那哪儿行啊,怎么也得住个三五天吧。几位来得还正是时候,现在是海蟹最肥的季节,你们一定得尝尝。沧州是沿海城市,海产丰富,价格也不贵。”
尽管老赵介绍得声情并茂,可惜看着外面一片穷乡僻壤的败落景致,实在勾不起大家的胃口。
罗旭见老赵还要继续絮叨家乡美食特产,直截了当地发了话:“赵总,您不用客气了。我们这次来只待一天,晚上的火车票都买好了,所以请您一定要安排紧凑。我们希望这一趟,就把该调研的都看完。”
老赵满口答应:“好好,叫我老赵就行了。那各位领导,咱们先去看看我们的供货商吧,这样走比较顺路。”
“我们这一趟还是想着重看看生产基地,供货商放在最后吧,有时间就看,没时间就算了。”罗旭严肃地说。
“顺路,这家锅炉厂就在去基地的路上,都离得很近,既然到了,就顺路看看吧。放心,今天肯定让你们都看全了。”说完,老赵狡黠地一笑。
罗旭见推托无望,只得答应。去锅炉厂的路甚是颠簸,司机专拣山间小路行进。足足开了三个小时,终于开到荒山野岭中的锅炉制造厂。锅炉厂里一团混乱,厂房内满地烟头废纸等脏物,正在加工焊接的锅炉不时扬起阵阵尘土,工艺看起来粗制滥造。
苏樱看我一直紧锁眉头,连忙安慰:“工厂都是这样的,你以前没来过吧?”
“没有,我以为工厂都是富士康那样的。”
我们简单问了工厂负责人和贝科之间的业务往来情况,负责人如实告知,与贝科的合作已有多年,贝科回款很好,双方相互信任。
想想三个小时的车程就为了得到这么个不痛不痒的答案,大家都有些沮丧。
老赵看看表,说:“各位领导,你们饿坏了吧。这也不早了,咱们先安排吃个饭吧。”
一行人早已饥肠辘辘,只得同意。罗旭再次强调,时间紧迫,就近吃点工作餐就可以,越快越好。
“放心,我一定把领导们招待好了。”老赵拍着胸脯说。老赵与司机小声嘀咕了一下,再次启程。司机又一次施展了奇门遁甲,汽车奔驰在田间小桥盘山路上,颠得我们头晕眼花,两个小时又过去了。
停下车,赵总领我们进了一家路边的海鲜大排档。老赵吆喝着要了个包间,带我们进去。所谓包间不过是用屏风隔出来的一张大桌。
“各位领导,这是沧州最大的海鲜市场,我现在就去点菜。你们爱吃什么跟我说啊,都别客气。”
“简单一点儿就行,快一点儿。”来了五个小时工作还无进展,何总也很着急。老赵点菜煞是精挑细选,我们苦等三十分钟,连个凉菜都没上。
苏樱犯了嘀咕:“菲儿,你说老赵该不会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吧,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怕咱们看的啊?”
我正在纳闷,何总也感慨道:“老远来一次,就看个锅炉厂,这也太浪费时间了。”
说话间,老赵终于回来,连声抱歉:“我知道各位领导时间很紧,我也没敢点太多,就点了几样做起来比较快的海鲜。我们这儿的海鲜特别新鲜,都是今天早上渔民出海打的。你们一会儿尝尝就知道了。要是吃着好,咱们就多买一点儿带回去。尤其是螃蟹,这个季节最好,肉肥个儿大,几位爱吃螃蟹吗?”
伴随着老赵的介绍,一盆海螃蟹顶着热气上桌了:“来来,你们快尝尝,我是按一人四只点的,不够咱们再加啊。”
我定睛一看,确实如赵总所说,个个肉质饱满,只是清蒸了一下,就香气扑鼻。螃蟹好吃,但吃起来十分费劲。在我们大快朵颐的同时,时间也在匆匆流逝。
“上米饭吧,吃完主食咱们就走吧,有点来不及了。”罗旭催促道。
“吃完螃蟹还好几个菜呢,别着急,我再去厨房催一下。”老赵面色诚恳地说。我心想老赵该不会是去叮嘱厨房再慢一点儿吧。果然他又壮士一去兮不回还了,不但老赵不来,菜和米饭也一个未上。
我看着罗旭,问道:“要不咱们今天就住这儿吧,明天再看一天?”
罗旭无奈地笑笑:“你以为咱们住一天就能看见吗?咱们住多久,他就能拖多久。今天能看见什么就是什么,他们不想给咱们看的,咱们住多久也看不见。”
话音未落,老赵端着盘炒鱿鱼回来:“对不起各位了,他们这儿实在太忙了,服务员都忙不过来了,只能我亲自上菜了。各位尝尝这个,我再去拿点别的菜,其实都做好了,就是没人给咱们端上来。”
我一看手机已经下午三点多了,午饭时间早过,吃晚饭又太早,这饭店里哪儿还有别的客人啊。服务员忙不过来的说辞太不可信。
“您别拿了,我们吃好了,咱们现在就走吧。”罗旭下令,大家纷纷表示已经吃饱了,配合着催促老赵,赶紧上路。
“别介啊,你们肯定没吃饱,主食都没上呢。这样,我去厨房再拿个玉米饼配炒虾酱,咱们就当主食了,吃完就走。你们看怎么样?虾酱可是我们这儿的特色啊,一定得尝尝。”
眼见老赵又要跑,罗旭一把拦住:“不用了,真的不能再吃了,再吃火车都赶不上了。赵总,赶紧带我们去生产基地吧。这是我们这一趟过来的主要目的,要是连生产基地都没看到,我们回去没法交代,还得再来。”
“领导啊,我们有个大客户离这儿非常近,就是沧州的炼油厂。他们使用贝科的节能处理系统已经五年了,使用效果非常好,设备一直都很稳定。要不,我先带你们去聊聊这个客户怎么样?还可以请炼油厂的人给你们介绍一下。”
“不必了。”罗旭回绝得异常坚定,“直接去生产基地,今天我们不看到厂房是不会回去的。”
老赵只得不再推托。我打开手机地图定位,其实贝科的厂房距离市区一点儿不远,离火车站才五公里。之前拜访的锅炉厂远在五十公里外,可见这“顺路”实在不靠谱。厂房是两栋四层小楼,看起来很大。我们走进去就发现不对了,厂房里冷冷清清,一个人都没看见。
“现在天气太热,又不是备货时段,工人们都放假了。”老赵解释道,“等天气凉快了,这里就热闹了。”
我一听,这不和赛新工厂负责人说的话如出一辙嘛。
我们走进车间,空荡荡的房间,除了几根陶瓷管,再无他物,连生产线都没有啊。
“即便不是备货期,也应该有点设备和存货吧,怎么这么空啊?”罗旭发问道。
“我们都是接到订单,再购货备货。大部分产品都是直接运到施工现场去组装,所以在我们这里基本没有存货。”老赵再次解惑,“领导,你们不明白,我们其实主要是给人家做施工的单位,和一般的生产型企业不一样,人家不开工,我们哪敢提前备货啊。”
“那液体膜在哪儿生产,液体膜的原材料呢?”罗旭问。
“液体膜?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给你们找个技术负责人来吧。”老赵出去了半天,叫来了一位年纪轻轻的技术负责人。
技术负责人手中拿了一个化学实验用的玻璃三角瓶,里面盛着一种无色液体。他举着三角瓶对我们说:“这就是我们的‘活性官能团高分子液体膜’了。”
“这个‘膜’是如何生成的呢?”罗旭问。
“这个制作工艺和配方,全公司只有杨总一个人知道。我们也不清楚,我也没见过生产过程。我们负责把膜铺在陶瓷管上。杨总会定期给我们送过来一批这种膜。”
听完这个介绍,我脑海中出现一个熟悉的场景——格格巫站在一口巨大的锅面前,缓缓搅动着大勺,边搅边说:“这次那帮蓝精灵可是跑不了了,莫哈哈哈哈……”只不过格格巫的脸,换成了杨总的脸。
“杨总一个人生产?”罗旭的眉头已经拧在一起了。
“应该也不是他自己生产,我听说是和化工大学合作的。化工大学生产一部分原料,杨总再进行调配。具体细节我真的不知道,公司对这个配方看得非常重,杨总保密工作做得很好。配方是什么,我们这里没有人知道。技术负责人拿起三角瓶在我们眼前晃了晃,这就是我们的‘液体膜’。”
和大学合作听起来着实靠谱了一些,我略微宽心:“我能看看这个膜吗?”我让技术负责人把瓶子递给我。我仔细端详着这瓶无色液体,“这盖子能打开吗?”
负责人小心地拧开盖子。我先是假模假式地用以前化学课学到的方法扇闻了一下,没有味道,又将鼻子凑近使劲闻了一下,还是全然无味。再晃了晃瓶子,仔细观察了流动性和质感,我内心有个声音不停呼唤,这特么不会就是水吧!
我把瓶子递给罗旭。罗旭已然读懂了我的心声,直接把瓶子里的液体倒在了手上。罗旭的举动把何总吓了一跳,何总赶紧问道:“这个无毒吧?”
“放心,无毒。”负责人说。
何总又煞有介事地提了一个貌似专业的问题:“这个液体有黏性吗?”
“没有。”罗旭将手翻转,液体顺势滑落。
“那你们铺膜是怎么个流程啊?”
“我们就是用刷子,把膜刷在管子上,等着晾干就可以了。”
“合着就是无色无味,无毒无副作用,涂上了看不见也摸不着。”此时此刻我真想抢过瓶子喝一口。
“除了铺膜,有的管子里还要放一层活性炭,技术负责人又拿来一片活性炭无纺布。这层活性炭也能起到辅助除杂质的作用。”
大家传阅了一番,和普通过滤口罩中使用的活性炭纤维基本一样。活性炭就好理解多了,大家也没什么问题好问。
看到我们一个个垂头丧气,老赵赶紧带我们奔赴到郊外的一片新开发区,并介绍说:“领导们一定要看看我们的新厂房,现在还在建设中,但雏形已经能看出来了。”
老远就看到在一望无际的玉米地里竖起了一个大牌,上面写着高科技开发区,傍边搭配着某欧洲小镇的规划图。我很好奇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建个开发区,还非得是高科技的,真能招到商引来资吗?还是只是为了哄抬房价,自建商品房的一个噱头。
“高新区给贝科无偿批了一百亩地,但贝科只要了三十亩。一百亩太大了,我们也用不完啊。”老赵得意扬扬地介绍道。
我们走近一看,在玉米地的中间的确是在大兴土木,但到底建的是什么,目前还看不出来。在我们参观空地之时,老赵偷偷安排接待我们的车自行离去了,我们只能困在这里等着车回来。
夕阳西下,厂房不远处有一片池塘,碧绿的清水中游着几只野鸭,景色甚是宁静。我和苏樱坐在岸边享受这难得的惬意。
“这种景色在北方不常见啊。留着这片农田多好,哪怕开发成鱼塘,养养鱼,钓钓鱼也好啊。”罗旭走了过来,为这样的景色即将被破坏感到十分惋惜。
“罗旭哥哥,你觉得这里能招到商吗?”我把困惑问了出来。
“白给地,肯定还是能有人来的。但都建成了工厂,又能怎么样?从长远来看,这些工厂未必能比种玉米赚钱。哎!”罗旭叹了口气。
一直等到天黑,车终于缓缓归来。还好去火车站的路走得很顺,司机也开得飞快,总算赶上了火车。
老赵从车上卸下若干袋五公斤装小米,几盒鸭蛋,几袋海产:“各位领导,这些都是我们沧州的特产,你们一定要带回去尝尝。来一次不能让领导们空手回去啊。欢迎各位随时过来给我们指导,这次没参观到的,下次补上。”
我们一天赶路风尘仆仆地上了火车,加之扛着大包小包,民工气质甚嚣尘上。东西很重,下了火车,我和苏樱都有些拿不动。但看着眼前两位骨瘦如柴的男士,我们也很难张口求他们帮忙,只好自力更生,一路连拖带拽。如果不是他们几人都一路拎着,我真想把小米直接扔了。
从沧州回来,何总单独去给耿总汇报。汇报后,特意开会叮嘱:“你们可千万不要和公司里的其他人讲啊。现在情况还不明朗,很多东西我们也没有弄清楚,不能轻易下结论。”
出差之后,我又清闲了几日。何总竟主动找到我:“菲儿啊,这两天忙不忙,跟我去趟河南,看看贝科的供暖项目吧。”
一听河南,我心里就一阵打鼓,大学毕业旅行被同学忽悠去了个郭亮,绝壁长廊风景倒是不差,但钱包手机全在旅途中被偷了。此行的目的地还是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特级贫困县。我有心拒绝,但想到何总平日对我的蔑视,此时要是再找借口,岂不是把“分析司”没用这事彻底坐实了。想到这儿,我硬着头皮,一口答应:“没问题,我跟您去吧。咱们哪天出发啊?我去订火车票。”
“好,你订明天下午的吧。”
我马上打电话到订票公司,几经询问后发现竟没有能直达贫困县的火车,去这个县的路径只有先到郑州,再坐长途汽车过去。
我跑去和何总商量,既然是先去郑州,咱们就订飞机票吧。
何总极力反对:“还是坐火车吧,飞机那么窄的座位,还不能随便活动,哪有火车舒服啊。”
“可是火车慢啊。算了,也行,”我咬咬牙,“那咱们买动车票吧,五个小时就能到。”
何总还是摇头:“菲儿啊,动车的时间都不好,会耽误一个上午或下午。你就买普通火车票吧,咱们睡一个晚上卧铺就到了,既不耽误时间,又省钱,两全其美啊!”
“何总,您这是有多省啊?”我心里十万个不愿意,但还是去订票了。火车是四个数字的,前面连个字母都不带,从北京到郑州要十几个小时。
中午,戒哥带我们去了公司附近的一家云南火锅店。这店藏在巷子深处,大门紧闭,连招牌都不挂。如果不是戒哥领着去,真想不到这是一家饭店。
一人138元自助,服务的都是老北京阿姨,一口京腔态度极佳:“我先给你们每样都上点儿,爱吃什么你们再加,这个调料有干湿两种,都在这儿了。”
“您先给我们来四盘肥牛,别的随便上吧,多来几份蘑菇。”
“得嘞,你们先喝点茶,吃点瓜子,菜马上就到。”一会儿工夫,服务员就风风火火地端来了一摞玻璃盘子,花花绿绿的丸子立刻摆了一桌。
我边吃边沮丧地说:“我明天要被发配去河南宜县了。”
他俩听完异常兴奋,争先恐后地给我讲了有多么凶险。
“丢东西那是幸运的,搞不好你自己都得丢那儿。”小侯极尽危言耸听之能事,“你可别穿太好了,短裤短裙都别穿。你看何总那样儿,真出了事儿,没人救你都。手机带块NOKIA防身就行了,iPhone什么的都留家里。”
“四个数的火车,现在还有吗?一般不都是T字头了吗,四个数那是标准的绿皮车吧。菲儿,你没坐过吧?正好借着这次机会,好好体验体验生活,要不怎么能知道民间疾苦呢?”戒哥也似打了鸡血般的兴奋。
“说实话,我连火车站都没怎么去过。”我哭丧着脸。这一宿火车可怎么坐啊,想想我就闹心。
“有什么可闹心的,不就是坐个火车嘛,想当年哥从悉尼一路坐到达尔文,二十八个小时火车,一点儿事都没有。菲儿,这次你必须得感谢何总,多好的机会啊,你正好体验一下民间疾苦。不过绿皮车我也没坐过,是什么样的啊?”小侯好奇地看着戒哥。
“就跟我坐过似的,咱们等菲儿回来,听她说说吧。”戒哥哈哈狞笑,“来,吃肉,菲儿你多吃点,明天能不能吃上饭都难说了。”
又都出自富裕家庭。怎么到了明天,大家的境遇就差别这么大呢?他们还可以继续吃香喝辣的,而我则要坐上绿皮火车,和何总开始一段河南特困县之旅。前路茫茫,命运苍苍啊。
“怎么你们公司出差还要半夜坐火车啊?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我真不放心。你要是不想去,咱就别去了,赶明儿让你爸再给你找份别的工作。这工作也太辛苦了,一夜的火车啊。我们什么时候让你吃过这种苦。”我妈送我的时候已经两眼含泪。
“妈,坐个火车有什么了不起的,别人能坐我也能坐啊。你不用担心,不是我自己,还有个总监一起呢。人家总监都坐火车,你说我还挑什么啊。你放心吧。”我安慰完我妈,自己倒是释然了,还莫名有点小激动,说不定在火车上还能有点奇遇呢。
我被人群推搡着上了车,找到自己的铺位。何总已经在对面的铺位躺好了,看到我还有几分热情:“菲儿,来了,吃晚饭了吗?”
“吃过了,你吃了吗?”
“我也吃过了。时间也不早了,我要休息了,你也早点睡吧。”
卧铺的铺位很窄,还分为上中下三层,高度也低,坐着挺憋屈。床单枕头都布满污渍,显然是积累了多年的日月精华,再也洗不出来了。其实我很想长篇大论地描述一下这趟火车的整个儿经过。从站台排队开始,到拨开黑压压的脑袋找到自己的卧铺,到去一无所有的餐车寻摸吃的,再到踏过尸横遍野的人群去上了个厕所。没想到在厕所门口还蹲了几个人,厕所根本打不开门。但我知道大部分人都遭遇过上述情景,受过这份罪,应该不愿意再听我在这里赘述了。
何总说完没过多久就打起了呼噜。我索性无所顾忌地躺在了床铺上。床铺很硬,四周弥漫着汗臭、烟臭和某种体臭的混合香型,前中后味并无明显区别。耳边响起呼噜声、磨牙声和低语声。蒙眬中,我仿佛听到水手说,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一夜无眠,刚要失去意识,转瞬就会被火车的颠簸晃醒。
天刚蒙蒙亮,何总就开始抱怨:“坐火车还是遭罪啊,我神经衰弱睡不着啊。比不得你们年轻人啊,到哪儿都能睡着。”
“这可是您非得要坐火车的啊,我也一宿没睡。我这儿也缺乏睡眠一肚子气呢。”我狠狠瞪了何总一眼,心想他要是再敢有半句牢骚,我就直接翻脸了。
何总还算识相,不敢再多言,自顾自地跑到一边,唉声叹气。
火车晚点两个小时,和当日上午到达的动车几乎同时进站。
我看到火车站站内的KFC,一阵兴奋:“何总,我去买个汉堡,您吃什么?”
何总摇了摇头:“企业的车已经在外面等我们很久了,咱们赶紧走吧,不能再让人家等了。到了公司,人家会招待我们的,你放心吧。”
我只得悻悻作罢,饥肠辘辘地跟着何总出了站。
贝科来接我们的车是一辆破旧的桑塔纳,连玻璃都不是完整的。这车搁北京估计早就报废了。一路颠簸,越走越是脏乱差。终于到达目的地,据介绍,这是特困县中最高档的居民楼,贝科的办公地就租在这栋五层小楼里。
贝科接待我们的是该项目的负责人葛总。葛总相貌英俊,谈吐不凡,自我介绍是俄罗斯大学毕业的化学博士,之前在中化工作,是被杨总三顾茅庐挖来的。
我一贯迷信学历,一听眼前这位是博士,肃然起敬。
葛总言简意赅地给我们讲述了贝科即将施工的BOT项目:“简单点说吧,贝科准备投钱,给附近的电厂做一套节能改造系统。节能方面的技术,除了贝科主打的凝结水处理,还增加了烟气回收和脱硫脱硝。这样一来,这个系统一年可以帮电厂节约大量的标煤。同时,贝科打算利用电厂的余热,为这个县城的老百姓建立一套供暖系统。河南虽然地处黄河之南,但冬天气温很低。这里大部分家庭都是买电暖器,电价贵不说,供暖效果也不好。我们的这个项目是利国利民,多方获利的。我们已经得到了很多支持,电厂方大力支持,欢迎我们去为他们建设节能系统。这里的县政府就更是支持,这等于是我们出钱,替他们为老百姓办实事啊。”
葛总谈吐清晰,又给我们详细介绍了几种会使用到的节能技术。我听得如痴如醉,感觉项目异常靠谱。
“那这套设备什么时候可以正式使用?”何总问道。
“预计今年年底就可以使用了。”葛总答道。
“现在项目施工到什么进度了?我们这次来主要就是想去电厂看看施工情况。”
“这个不行,电厂出于安全考虑,是不能随便参观的,我们安排不了。”葛总一口拒绝。
“那能不能让电厂的负责人来跟我们谈谈呢?”何总退而求其次。
“这个也不太好安排。你们也知道,夏天是用电高峰,是电厂最忙的时候。你们要是想访谈,最好年底过来,那会儿我可以安排几个领导和你们见见。”
这一问一答我听完心里又凉了,这就是贝科惯用的手段啊。什么都不给看,真去看,也是啥都没有。
“咱们现在开始施工了吗?这边办事处一共有多少人啊?”我问道。
“还没开始施工,刚才也说了,现在是电厂旺季,等他们忙过了这阵子,我们就可以进去了。和电厂那边都说好了。我们现在办事处就五六个人,等开工了再叫大部队过来。”
“那咱们这个项目也要和地方单位合作吧,我们能聊一下吗?”我问道。
“当然可以啊。今天中午我们就约了一位领导吃饭,你们一起参加,想问什么你们就问吧。”葛总大气地说。
我一听吃饭,精神一振,我已经十几个小时没进食了。这企业实在得连水都没给我们倒一杯。
“您这儿有什么吃的没,我们早上比较匆忙没来得及吃早饭。”我没想到何总竟然好意思主动和企业要吃的,看来他肯定也饿得不行了。
葛总面色为难,问手下人有吃的吗?手下也不置可否,当着我们的面,翻箱倒柜找出一盒陈年月饼,拿给我们。
我有个不好的习惯,吃东西先看保质日期。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已经过期半年有余了。我看着葛总和他手下炙热的目光,深感盛情难却,只好拿了一个。我小心地拆开包装,把月饼掰开,饼皮立刻如干粉一般肆意脱落,这才是正宗的掉渣饼呢。等干粉掉完,这只月饼就只剩下干成铁陀的馅儿了,咬一口竟没咬动,不敢再试。一看旁边的何总正在细细品味呢。我心下奇怪怎么何总能咬得动,仔细一看,那坨馅也完好无损地在何总手里握着,他是把散落的干粉收集起来舔着吃了。
“早知道就让你去买肯德基了。”何总苦笑着说。
还不是你不让吃。我没有接茬儿,也学着何总的样子,扫了些干粉尝了尝,甜丝丝的味道还不错,人饿极了真是狼狈。
终于等到开餐时间,葛总带着我们来到一家酒楼,并介绍道,这是宜县最好的餐厅了。我觉得按北上广深为一线城市的算法,这座县城绝对十八线开外了。所以我的要求也降低到管饱就行,绝不奢求。
餐厅装修得还行,门口的大鱼缸里养着一堆求死不能、求生不得的虾兵蟹将,菜单上也赫然屹立着鲍参翅肚等时价菜。
葛总一再推让请何总点菜,何总再推让回去,如此几轮,葛总终于把菜点好。又等了一阵儿,今天的两位主客才姗姗来迟。一位就是葛总口中的那位地方领导。陪着领导一起过来的是贝科的大股东齐三爷。
这位齐三爷在投资圈可是一位响当当的人物,他和季师父一样,出自德唯系。在德唯风生水起的时候他已名扬天下,做的几单大买卖都可以当作案例写进教科书。罗旭曾对我说,他最看好贝科的一点,就是有齐三爷这位大股东。如果齐三爷出手帮着进行资本运作,不愁公司上不了市。我也特意去找季师父打听了一下这位齐三爷。季师父当时紧张兮兮地说:“齐三爷做的公司你们还敢碰啊,他多精啊。到时候,你们被人卖了还得帮人家数钱呢。”
我虽早有耳闻,却一直无缘谋面,今天居然能在这鬼地方看见活的齐三爷,真是三生有幸啊。在我的想象中,齐三爷应该是桀骜不驯的,应该是目中无人的,应该是泰山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然而真实的齐三爷,虽然气宇轩昂,腰杆笔直,但说话却非常客气。对我和何总表达的敬意,他一再推说:“不敢当,不敢当,都是浪得虚名,传说不能信啊。”
相比齐三爷的谦卑,那位地方领导的排场却很大。他拖着自己满身的赘肉,步履蹒跚地横着摇进了门。进门后就张罗着要酒,先点了十瓶五粮液,说不够再加。我吓了一跳,在座的一共才九个人,其中还有两人要负责开车,这十瓶酒是准备给谁喝呢?
菜一个未上,酒倒先来了,装酒用的杯子是平日喝扎啤的大杯。我一看这气势立刻认,赶紧打出酒精过敏的牌。齐三爷、葛总都表示认同,让我以茶代酒。
那位大腹便便的领导却死活不干了:“你喝茶也行,得先干三杯自罚。然后别人只要给你敬酒,你就得随一杯茶,中不中?”
我二话没说,端起茶杯就开始喝。倒不是有心跟他置气,我是真渴了,吃那掉渣月饼吃得口干,葛总一直也没给口水喝。我三杯茶喝完,领导终于不再追究。领导端起酒杯,开始主动出击。他选中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和我一样对包间大门望眼欲穿的何总。隔着两个人我都听得见何总的肚子在叫。何总的酒量我在厦门也是见识过的,自然不用担心。
谁知何总起身也端起了茶杯:“对不起啊,我早年酒量还不错。后来有几次喝多了,胃出血住过几次医院。出院之后,医生一再嘱咐不能喝酒。我现在是滴酒不沾了。我也以茶代酒,敬您一杯吧。”
“这怎么行呢。”领导不依不饶,执意要跟何总喝,“您这杯要是不喝,就是瞧不起我。我陈大队长在别的地方不敢说,在这片土地上,谁敢不给我面子。”
何总执拗不过,只得跟领导干了一杯。领导又敬了齐三爷,齐三爷倒是豪爽,一饮而尽。酒桌之上众人也开始轮番敬酒。酒过三巡,才开始走菜。菜点得很是凋零,非素即凉,八个菜上齐,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一个没有,陆上跑的也不常见,真是一桌养生菜啊。我的面前,左边的是凉拌木耳,右边的是凉拌山药,中间是木耳炒山药。这是只看菜价不看菜名才能点出来的华美布局啊。
我是饿坏了,完全没客气,自顾自地吃了半盘子山药。桌上其他人都只顾着喝酒,也不吃菜。何总又被灌了一杯之后,就以去厕所为借口躲了起来,很不仗义地把我一个人留在酒桌,还好灌我的只有领导一人。齐三爷对我这晚辈很是照顾,还替我挡了几杯。就这样,总共喝了八杯茶,生生灌了个水饱儿。
酒喝得差不多了,领导开始发表讲话,河南官腔略带喜感:“俺代表河南省委宜县县委城中区的城市管理大队欢迎北京的朋友,你们以后想来就过来,俺一定把你们招待好,中不中啊?”
“中。”我赶紧回答。
“俺们部门会一直支持贝科。这点你们可以放心,只要俺还在这儿,政府就是你们的后盾。有政府给你们撑腰,你们就得好好干,多为老百姓做实事。”领导喝得已经有些语无伦次,还搂过正在上菜的服务员放肆地亲了一口。
我心说你一个城管能代表政府嘛,我们政府跟你有什么关系啊。这些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小官小吏搞得乌烟瘴气,民怨四起。越是天高皇帝远,越是人穷志短贫困县,这些小吏就越是为非作歹,仗势欺人。我在国外读书时,认识一个富二代团伙,个个开豪车住别墅,夜夜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相熟之后得知他们全来自于一个西北贫困县,当地穷得骇人听闻。好年景粗粮吃饱,赶上旱灾水灾就只能靠政府救济,勉强维持生计。我在微博看过一张当地灰头土脸的孩子们吃着烤土豆上学的照片。就这么个地方竟然能养出十几个光鲜靓丽的富二代,还全是县里领导的孩子。他爸是县委书记,他妈是计生办主任,谁听着能不恨贪官啊。我家几代为官,祖上在民国就已小有威望,但至今仍是两袖清风,田无半亩,房无二套,对得起人民,对得起党。我每次看到这些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都恨自己没有一身武功能劫富济贫。
领导致辞后,大家进入了抽烟环节。除了我,每个人都在抽烟,屋里很快就变得云山雾罩。我熏得受不了,也借口去厕所躲了出去。
在走廊遇到正在闲庭信步的何总,我一肚子气,责怪地问:“您这么半天就跟这儿遛弯儿呢?您就把我一个人扔在那儿,合适吗?”
何总一脸苦相:“不想跟他们喝酒,出来透透气,那边还喝着吗?”
“不喝了,改抽烟了。您不是挺能喝酒的嘛,躲什么啊?”我气不打一处来。
“你看看他们那架势,我要不推托一下,我今天就回不了北京了。菲儿啊,以后记住,领导不在,不用使劲表现。喝酒都是为了给领导看的,我说的是咱们公司领导。”
“明白了,原来喝酒也是个表现的机会。”我领悟了一下,“您回去吃口菜吧,看您也没怎么吃。”
“哎,也没个正经菜,点主食了吗?”何总饿得已经眼泛绿光。
“点了,汤面,反正能吃饱,您回去尝尝吧。”
“面条啊,吃不惯你们北方的面食啊,跟我们‘弗兰’的米线真是没法比啊。”
“您都这节骨眼儿了,还挑米线面条啊,有啥对付一口得了。”我气恼地说,“咱们之后怎么安排啊?还在这儿住吗?”
“还能怎么安排,这架势是啥也不给看啊。咱们晚上就坐火车回去吧,下次再来。也怪我,来之前没提前问好,没想到又是这么个结果啊。”
“还坐火车啊,咱们订机票吧,我不想再坐火车了。”我对着何总苦苦哀求。
“那就坐飞机吧,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点儿苦都吃不了啊。哪像我们当年,我上大学要坐二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还是硬座。有时候座位也没有,就站着。”
“打住吧您,您家在湖南,大学在中华科技大,我要没记错那学校在湖北啊。以我的地理知识,这两个省挨着啊,怎么会要坐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呢?”
“要不说你们年轻人没见识啊,我家在‘弗兰’山区,那一段全是山路,不像现在有隧道,都要盘山的,出弗兰就要二十个小时。”
我将信将疑:“那您火车还没坐够啊?这回还非要坐火车。”
“我这也是没办法啊。这个项目怎么回事看不透啊,能不能投现在很难说。能投还好,不能投又花了公司这么多钱,不好解释啊。”何总摇头晃脑地走回了房间。
从河南回来,何总再次单独去耿总办公室汇报,并一再叮嘱我不要跟别人乱说。但我实在忍不住,把河南项目的状况详细写了两页报告,发给了罗旭。
罗旭看完后,把我单独叫到会议室:“菲儿,这份材料写得很好,很清楚,咱们就这么跟耿总说吧。”
我惊讶地看着罗旭:“这么说行吗?贝科今年一半的利润都要靠这个河南项目。但现在看,应该还没有开始施工,年内不可能产生利润啊。今年贝科预估的4000万利润直接打对折。这项目还能投吗?”
“菲儿,你要清楚,我们是做投资的,我们的立场一定要公正。我们不需要巴结任何人,我们要做的就是把情况弄明白,把事实跟领导说清楚。至于是否投资,领导和股东们说了算,这个不用我们考虑。”罗旭平静地回答。
“那如果是你自己的钱,你会给贝科投资吗?”河南之行加上那瓶水,贝科在我心里早就是一个巨大的叉叉了。
“菲儿,你入这行的时间还很短,看的企业也少。完美的公司是没有的,每个公司都有它的缺点。对于投资人来说,我们要做的不仅仅是找缺点,因为找缺点很容易。真正困难的,是你能不能发现有爆发趋势的行业,找到这些行业中有潜力的公司。贝科所处的工业节能是这两年最有机会爆发的行业。中国现在是能源消耗大国,污染也日渐严重,节能势在必行。贝科是它所在细分市场的龙头,所以我看好它,不然我也不会向公司推荐的。”
罗旭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对于他的曲线救国,我并不满意:“但是贝科的技术我真的很怀疑。”
“菲儿,这层膜你就不用纠结了,我可以打包票,绝对是糊弄人的。吹得这么神连个正经专利都没有。我问过他们为什么没有专利,给我的回答是怕申请专利的时候泄密,光这一点我就不信。我从来没有看好过贝科的技术。我看过很多节能环保公司,都是拿技术说故事。稍微研究一下就知道他们在技术上根本没有优势。这些公司的技术都是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
“技术真的不重要吗?”
“不是不重要,是现在技术上的优势还体现不出来。等以后工业企业的监测技术日趋完善,指标参数都有严格要求的时候,做节能的企业之间就必须要拼技术了。但现阶段只要企业有接项目的能力就够了,这点贝科有自己的优势。贝科的主要客户都是大企业,这些企业对于安装节能系统有硬性的规定,但至于他们是否真的在使用,这就很难说。如果贝科融资成功,在未来两年成功上市。那时有了大量资金之后,杨总可以再去研发技术,甚至收购个国外的小公司都是可以的。眼下迫在眉睫的,就是要在市场上站稳脚跟,这点贝科已经做到了。”
尽管罗旭说得义正词严,我还是对此深表怀疑:“那我们下一步要做什么呢?”
“我们要做的事就是把行业情况和企业情况都弄清楚,再如实和领导汇报,让股东们自己去做判断。”
“就是好好写报告,是吧?”我仍然似懂非懂。
罗旭无奈地笑了,显然是被我的理解能力之弱震撼了:“菲儿,我不知道咱们公司为什么会认为写报告那么重要,你们鸣视影业那上百页的报告写得有什么意义呢?我看过你们的报告,其实一点儿都不专业。行业报告是可以找专业机构写的,财务法律方面等中介机构出尽调报告就好了。我从来不觉得写报告是一种能力。我说这话不是因为我不会写报告,恰恰相反,我可能是这家公司报告写得最好的。但这没有意义,我们做投资的人要培养的不是写作能力,而是对行业的把握和找项目的能力。我不希望自己,也不希望你,把时间都浪费在写报告上。尽调不是为了写报告,而是真正弄明白行业和企业的问题。尽调的方法也有很多,明天你跟我去贝科的竞争对手看一下吧。那是一家国企,我准备冒充用户去和他们聊聊。如果他们否定了贝科的行业地位,这个项目咱们就不做了,好不好?”
“好啊。”罗旭说得很是诚恳,我被深深地打动了,“罗旭,这是你的项目,真的不需要我在领导面前稍微美言几句吗?我怕如实汇报,会不会影响你在公司发展?”
“没有必要,是什么就说什么吧。”
次日,我与罗旭来到一家专做节能设备的大企业,污水处理只是该公司很小的一块业务。罗旭已经和负责人约好。见面时罗旭先从兜里掏了张某公司领导的名片,言谈间也都模仿着客户了解企业业务,还谎称未来可能会和企业有合作。
看着罗旭如此入戏,我对他的崇拜之情更是肆意泛滥。由于平素不擅长说谎,我在一旁如坐针毡,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生怕说错了话,被人识破。
访谈很顺利,负责人承认了贝科的行业地位:“凝结水处理中,称得上龙头的企业有三家,除了我们和贝科外,另外一家是个家族企业,现在二代接班,管理不善,这两年已经日渐衰落了。技术上我们和贝科也类似,我们的膜是从美国购买的,需要每三天更换一次,确实给工厂也造成了一定麻烦。”
“您了解贝科的技术吗?”罗旭问。
“贝科的技术,我们不清楚,但从使用反馈上看,他们的产品也很稳定,没听说出过什么事。另外那家企业出过一次严重事故,锅炉爆炸了。”
访谈之后,罗旭如释重负,我也将小心脏稍稍放平。
“刚才真紧张,你怎么也不帮我说句话啊。”罗旭颤颤巍巍地往外走着,全无刚才的那份泰然自若,苍白的脸上出现阵阵红晕,分外明显。
“我心都快跳出来了,现在手还在抖呢。你看,我哪敢骗人啊。你刚才表现得很好啊,说得跟真的一样,我都快信你说的了。”我赶忙辩解。
“之后我请人家吃个饭,解释一下吧。我也不愿意说谎啊,但只有这个办法才能听到真实的情况,我才能放心。”
我又被罗旭这种求实的精神深深感动了。罗旭是个正直的人,但正直的人也可以偶尔使用一些阴谋诡计嘛。
调查工作仍在继续,罗旭带着我拜访了几位业内专家。确实如罗旭所说,大家对贝科的业务都是非常肯定的。我们又私下走访了几家贝科的大客户,得到的反馈也是设备使用稳定,比较满意。
“为什么光图层水这玩意就好使啊?还很稳定?”我虚心请教罗旭。
“起过滤作用的估计是活性炭。用户也知道他们这东西靠不住,就会经常换水,反而不会出事。”罗旭给出了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
就在我对贝科再次恢复信心的时候,中介报告如一枚炸弹把我的信心彻底炸成了饺子馅儿。法律报告惨不忍睹,问题足足写了八页纸。除了部分是取证不足,不能确定,指向不明。剩下的全都惊世骇俗。公司注册资本出资不实,收据发票连号疑似作假,还背了几个尚未判决的官司。
我看着法律报告,很多问题都没给出专业的意见或建议,只标注着需要进一步核实,这是等着谁进一步核实呢?我把法律报告拿给苏樱,看她正对着财务报告眉头紧锁,呼吸困难。
苏樱翻看了一下法律报告,很郁闷地说:“和财务报告一比,你这点法律问题还真不算什么。”
我连忙拿过财务报告,只翻了一页就醍醐灌顶:“贝科给我们看的去年财务审计报告,利润是2800万,而我们这份尽调报告上的利润是700万,这已经是数量级上的不同了,连零头都不到啊。今年的业务就更是凄凉,截至六月份,公司利润只有500万。”
“今年年度的财务预测呢?我看报告上写着N/A。”
“今年所有的合同订单他们都不提供,会计师无法预测,就没做这部分。”苏樱无奈地说。
“不提供合同是什么情况啊?这种事我还没遇上过。”
“不提供就是情况不好呗,情况好干吗不提供呢?”
“那怎么办呢?”我看着苏樱姐,她也是毫无头绪。
“咱们今天去一趟,跟他们要吧。不给合同,咱们也做不了今年预测,那就不可能投资了。”
在去贝科之前,项目组开了个会,大家都是一脸的愁云惨淡。何总的脸已经拧成了妖怪,仍故作镇定地说:“这些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咱们一起去和企业商量商量吧。”
贝科接待我们的还是那位丑得闭月羞花的董秘,我们与她协商了半天,毫无结果。董秘建议说:“要不何总您再去和杨总单独谈谈吧。”
我们再次被留在了憋屈的会议室,苦苦等待。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手机玩到没电,何总还是不肯出来。罗旭忍无可忍,给何总打了电话。何总终于出来,叫我们一起去附近一家饭店吃饭。
席间,我总算见到了贝科董事长杨总的正脸,我以前只从门口瞥见过他的侧面。我参加贝科项目已经两个月了,这是头一次和董事长说话,我不得不对何总的掌控力叹为观止。
杨总五十多岁,但人显得很年轻,穿着简单,牛仔裤配白衬衫,显得十分干净利落,言谈举止间满是北京爷们儿的傲气和腔调:“我以前是机关的,做到处长,不想再混日子就出来自己干了。”杨总不无得意地介绍着自己,“1995年我和现在中油的副总老陈,还有许部长,那时候他连处长都没提呢,一起在路边吃烤串儿。旁边桌是几个外地人,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就骂上国安了。我们仨那天也都有点喝多了,直接抄着酒瓶子就过去了,打了一架还进了趟派出所。那会儿,哪能想到今天都混得这么好啊。菲儿,你结婚了吧?选男孩儿一定要选有血性的,最后混得都差不了。我就看不惯老齐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牛逼就是牛逼,有什么好装的。”
我想起齐三爷谦虚的样子,跟杨总反差确实挺大,也不知道这二位爷平时是如何相处的。
杨总继续讲述他的故事:“当年出来创业可不是一帆风顺的,满是荆棘险阻。我那会儿做了几个尝试,都失败了。不过失败不可怕,人只要能从失败中学到东西,不断摸索总能成功。我有一回去地方开个项目招标会,遇到了齐三爷,我给他讲了我的想法。他一下就明白了,一见如故。他那会儿自己拿出200万给了我,让我做个企业,也没签过合同,就靠一个信字。齐三爷一直都非常信得过我,总鼓励我,让我坚持做下去,肯定有前途。如今企业做大了,齐三爷要的股份也不多,公司管理上的事,他也不怎么过问。他就负责时不时地帮我去外面拉拉业务,跑跑关系。”
除了讲述自己的创业史,杨总还喜欢给我们这些小白鼠做化学扫盲。从空气污染到食品添加剂,化学元素在杨总口中如数家珍。复杂的理论变得平实简单,很有老科学家的学术风范:“你们听说过塑化剂吧,说饮料瓶中的塑化剂导致男人身体中雌性激素增加。其实塑料瓶里那点算什么,你们想过牙刷里的吗?药瓶里的?跟现在北京这个雾霾比,这些影响都可以忽略不计了。这个雾霾对人的伤害就是一种不可逆反应,对肺部和整个呼吸道都伤害非常大。你说你冬天咳嗽吐痰,这就对了,这是你身体自己做出的排毒反应。戴口罩能有一点儿用吧,但用处不大,防不住。这环境必须该治理了,我们已经走了西方先发展后治理的老路,现在抓紧也都还来得及。”杨总说得兴起,酒也没少喝,频频与我们举杯敬酒。
何总再次推托说自己身体不行,拒不喝酒。罗旭素来酒量不行,喝了两杯就有些醉意了。我见形势不好,又打出酒精过敏牌。只有苏樱一人和杨总奉陪到底。好在苏樱酒量极好,与杨总频频碰杯,从白酒换成啤酒,仍然毫不示弱。两人喝了两瓶白酒,四瓶啤酒,都无醉意。我只能在一旁暗暗叫好。
饭后杨总仍是意犹未尽,拉着我们去KTV唱歌。杨总点的歌深得我心,一水的崔健、郑钧,唱得也很有Power,一首《假行僧》唱足了老愤青的样子。
在我看来,喜欢摇滚的人都是简单执着,不甘心平淡的。虽然只有这一面之缘,我对杨总的印象却很好。我也多少可以理解当年齐三爷为什么敢给他投资,这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至少从个性上,他很真实,毫不做作。
送苏樱回家的路上,她吐了好几次,我看着很心疼,她自己倒不是很在意。
“菲儿,我没事,你放心吧,吐出去就好了。你怎么看这个项目?”苏樱依然十分清醒,竟然还想着工作。
“我看不明白,反正要是我自己的钱,我不敢投。财务数据在那儿摆着,罗旭就是再笃定这个行业能爆发,也不能改变白纸黑字上的数字吧。”
“那要是罗旭、何总他们自己的钱,你觉得他们敢投吗?”
“也不敢吧,不过要是大家都不看好,那咱们现在干吗还要继续做这个项目呢?”
“我也不明白,我做了四年投资,五年审计,这是我遇到过的财务状况最差的公司。咱们公司上上下下都说罗旭能力强,懂技术,他怎么会觉得这个项目好呢?”
“罗旭说是因为行业好,技术他也不看好。他说只要贝科现在能在行业里站住脚,将来行业起来,公司就能跟着起来。”我试图照搬罗旭的原话。
“这个行业好在哪儿啊?哼,他说他懂行业,你们就都信。咱们公司就是不专业的人太多了,跟着他们你是学不好了。还好你在公司也是混的,不指望真的干事业。”
“我不是来混的啊,我是要好好工作的,我是来学东西的。我是觉得咱们公司好我才来的。苏樱姐,你真觉得我是混吃等死的二代吗?”我有些委屈地说。
“你、林风、小侯,还有旦旦,你们几个有背景大家都知道。我们在公司就是干活儿的,是要靠工资养家糊口的。你们来公司就是娱乐的,大家心照不宣而已。”苏樱轻蔑地说。
“可能确实是有人说了话,我才进来的,但我真的是来好好干活儿的啊。不只是我,小侯他们也都很努力啊。即便我们不用为养家糊口操心,我们也想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啊。如果真是为了娱乐,我不用每天起早贪黑地来上班吧?我一天往返公司三个小时的车程,天不亮就出门了,我玩点什么不好啊,这有什么好玩的呢?”
看到我很难过,苏樱也意识到自己酒后失言:“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大家工作的目的不同,工作态度就不一样。你能明白吗?就比如贝科这个项目,为什么罗旭和何总还在坚持做,他们也有他们的无奈。有些under table的东西,我们是看不见的。”
我脑海中分析着罗旭的为人、何总的为人,还有杨总的性格,这几个人好像都干不出什么under table的事。我看着苏樱,摇了摇头,对她的判断表示不赞成。
“要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单纯就好了。”
“可能是我太单纯了,但罗旭真不是那种人。他和杜总真是有着天壤之别啊。”
“投资圈里的好人只会跟我一样被人瞧不起,被人说不懂投资。那些懂投资的都不是什么好人。这个公司里看着正直的人也不只罗旭一个吧,他们背后做了什么,你早晚会明白的。菲儿,这个圈儿不适合你。你再干两年,经历点人世沧桑,就转行吧。你还是适合做技术。我是打算转行了,这里不适合我。”
“真的吗?可是我觉得咱们公司很好啊,耿总人也很好。”
“你来公司的时间还短,还在蜜月期。你被人坑几次就明白了。我刚来咱们公司的时候比你还兴奋呢。那会儿我什么活儿都抢着干,人家带我去看个项目,我都高高兴兴地跟着。结果呢,背后全是万娘那样的小人天天在领导面前说我不懂投资,现在我在公司也基本被定性了,只能做项目,不能找项目。因为我不懂行业,不懂技术,什么都不懂……”
我就这样听着苏樱抱怨了一路。回到家,我辗转一夜没睡好,反复思考着苏樱的话。第二天醒来就收到了苏樱发的短信:“昨日酒后胡言乱语,抱歉。”醒了还知道昨天说了什么,看来是一定得信了。
酒桌联络过感情后,贝科对我们开放了大量资料,我和苏樱每日去查账对账看合同。
“菲儿,这份合同我怎么总觉得不对劲啊。”苏樱姐递给我一份今年四月贝科和山西一家煤炭国企签订的合同。合同额3000万,在今年贝科签订的合同中是最大的一笔。
“哪里不对劲了?这合同跟其他的合同也没什么区别啊。”我把合同颠三倒四地看了看。
“这合同签订得很模糊,连产品数量都没有写,而且他们的合同额不应该是这么整的数,你看这个是1256万,这个是1870万。如果是整数,应该是招标得到的。你去网上查查有没有这家公司的招标信息。”
我上网随便一搜,立刻就把这事弄清楚了。这家山西企业确实在四月份为节能项目公开招标。但中标的并不是贝科,而是贝科的竞争对手。金额也不是3000万,是2400万。
“一家公司为了做个节能工程分别找两个公司。金额低的公开招标,而金额高的不招标,从正常的逻辑上分析,可能性微乎其微。那另外一种合理的解释就是造假。贝科为了今年的业绩伪造合同,冲利润。”我与苏樱激烈地讨论着,很快就弄清了事情的原委。
“要不要告诉罗旭,一起商量商量?”我问。
“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先不要说了。”苏樱的脸色惨白,表情也有些僵硬。
我回到公司,正好赶上阿豪生日。
“菲儿,中午和我们一起吃饭吧,我请客。”阿豪略带腼腆地说。
“好啊,吃什么啊?”一听有人请客,我立刻来了兴致。
“你可得请顿贵的啊,我们都去。”小侯也凑了过来。
“行啊,你们点嘛,别走太远就行,下午我还得和杜总出去办事。”
“你疯了啊?还跟杜总混啊?”我心想阿豪就是好欺负。
“菲儿,快说,你一直想吃的那个,机会来了。”小侯挤眉弄眼地看着我。
“莫非你说的是那家?”我瞳孔放大,心跳加速。
“对,就是那家。”小侯也提高了声调。
“大球球!”我和小侯异口同声地喊道。
“大球球是什么啊?”阿豪一脸迷茫地看着我们两个手舞足蹈的疯子。
“阿豪,你可得带够钱啊。”小侯凑到阿豪边上,假装伸手去掏阿豪的钱包,“叫的人也别太多了,不然可真未必付得起。”
“你们说的到底是哪家吗?”
“我们说的是洲际下面的巨扒房。”我赶忙给阿豪解惑。
“没问题,那咱们一会儿就走吧。”
想到中午要吃巨扒房,我立刻把贝科的烦恼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再也无心上班,专心致志地等待着午饭的来临。
阿豪这顿生日宴席不只叫了我们吃货三人组,还招呼了小如、佳音、林风和旦旦一起参加,可谓声势浩大。
“阿豪,我有洲际的VIP卡,用这个能打八折,免服务费。”佳音递过一张做工精细的VIP卡给阿豪。
“谢谢佳音姐了,你们看看想吃什么,别客气,随便点。”阿豪表现得十分绅士。
“对,随便点,阿豪有钱,咱们别跟他客气。”小侯在一旁起哄。
我看着菜单毫无头绪,我只听说过这家的招牌甜点夜明珠,小侯还给它起了个更为可爱的名字“大球球”。
“这里什么好吃啊?”我向坐在旁边的林风请教。
“这家的牛排都不错,我最喜欢牛眼肉,五分熟,不过你不一定爱吃。你可以试试海鲜精选,也不错的。夜明珠可能最适合你,点一个大家share吧。”
“看来你经常来这儿啊。”听着这如数家珍的介绍,我不由得心生妒意。
“来过几次,我也有这儿的VIP卡。今天还特意带了想帮阿豪省钱的。”
我听从林风的建议点了海鲜精选,果然是一盘新鲜美味量又足实的鱼虾拼盘。
“你可以尝尝我的牛排。”林风切下一块牛排放到我的盘子里。
“谢谢。”我尝了一口,牛排肉嫩多汁,处理得恰到好处,搭配蘑菇酱,一股香气滚滚袭来,半天嘴里的肉香味都挥之不去,“好好吃啊,你看上我盘子里的什么了,别客气,尽管拿走。”我也想投桃报李。
“你那些和我的牛排都没法比,我吃这个就够了。”林风把牛排全部切成了小块,“你还再来一块吗?”
“好啊。”我毫不客气地从他盘子里又叉走一块。
“大球球”也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在白巧克力球炸裂的一瞬间,这个食物完全就是一件艺术品,给了大家视觉和味觉的双重享受。
饭后,大家每人要了一杯咖啡,边喝边聊天,气氛好不热闹。
“阿豪,你下午和杜总干什么去啊?”我酒足饭饱后问道。
“就是去老骗子他们公司,他们公司换财务总监了,需要和他们工作对接一下。”
“财务总监不是老骗子他老婆吗?不干了?”我想起那位黑山老妖,好奇地问道。
“韦总上个月去埃及度假,意外坠海淹死了。现在的财务总监是老骗子新娶的媳妇。前几天婚礼在北京香港马会办的,我和杜总都去了。别提了,我还闹了个很大的笑话,当时老骗子和穿了一身红旗袍的女人站在一起,那女的看起来也就三十多岁,挺漂亮的。”
“他娶了个这么年轻的老婆啊?”我边说边给在座的其他人解释,“那个老骗子已经六十多岁了,儿子都四十了,娶个三十多的老婆也太不像话了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就走过去,和老骗子打了个招呼,然后多嘴说了一句‘您太太可真年轻漂亮啊’。结果啊,”阿豪叹了口气,“我说完这句话,老骗子和那个红衣女子都红了脸。老骗子小声跟我说,‘这位是我丈母娘’。”
“啊?那他媳妇今年多大啊?”我不禁张大了嘴巴。
“他媳妇是90后,刚过法定结婚年龄没多久。现在学也不正经上了,来赛新做财务总监了。你说这公司还能有好吗?”阿豪有几分生气地说。
“当初就不该投啊。”旦旦不无悔恨地说,“算了,反正这事儿也不是咱们说了算的。”
说到项目,我又有些沮丧了。饭后,我把戒哥和小侯叫到阳台,讲了假合同的事,并询问他们的意见:“我应不应该叫上罗旭,跟耿总说一下这个事啊?”
“这肯定是造假。你直接跟耿总说,你们这破项目就不该做。”戒哥义愤填膺地说。
“你听你侯哥的吗?”小侯收起了往日的油嘴滑舌,一脸严肃地问我。
“听啊,要不我跟你们说呢。”
“那你什么都别说,跟任何人都不要说。苏樱要是怀疑,你让她自己说,你什么都别说。问你意见,你就说你不懂,听明白了吗?”
“为什么啊?”我完全听不懂小侯给我的建议。
“你没有证据啊。你说合同是假的,人家咬死了说是真的,你怎么办?他们随便在山西企业那边找个人对个口供,你就成造谣诬陷了。得罪人不说,你以后在这个公司还怎么混啊?万一传出去,你以后在这个圈儿都不好混了。”
小侯一本正经的样子还真让我有些不适应:“真的不能说吗?”我思考了一下事情的利害关系,“这份合同现在最多是可疑,我确实没有真凭实据能确定它是假的。”
“绝对不能。我这么跟你说就是因为我吃过亏。记住了,没有证据的时候什么都别说。”小侯继续叮嘱着。
“你这次就听小侯的吧,不过这事要是搁我这儿,我一准儿去和耿总说。”戒哥吹胡子瞪眼道。
我听从了小侯的建议,没有采取行动。苏樱试探着给山西企业打了几个电话,对方的回答总是很含糊。在这种不置可否的情况下,我和苏樱都选择了保持沉默。
在一遍又一遍地核查了财务数据后,我和苏樱终于撑到了给耿总汇报项目的时候。一系列实话实说地汇报下来,耿总面部表情依然淡定,但我估计他心里一定狂风暴雨了。
“负责河南这个项目的是办事处、分公司还是独立的公司啊?”耿总问。
“是分公司。”何总回答。
“是独立的公司吧。”我回答。我记得齐三爷特意跟我介绍过河南公司的业务,因为是做BOT工程项目,涉及一些回款周期长的问题,为了不影响主公司的财务数据,特意建立了独立的公司。
“你们去了一趟河南,连是子公司还是独立公司都弄不明白吗?”耿总终于怒了,语气很重,但面色依然平静。
“我们马上打电话去问。”何总吓得就快跪下了。
“不用了,你们要弄清楚的也不止这一点吧。今年的利润到底能做多少,你们说得清楚吗?”耿总步步紧逼。
我看着苏樱,我俩之前做的预测最多2000万,还算上了山西那个可疑的大合同。但苏樱姐什么都没有说,她低着头,紧紧咬着嘴唇,避开我炙热的目光。
“今年4000万应该没问题。”何总不愧姓胡,信口胡诌啊。
“是吗?”耿总看着罗旭。
“财务上不是我负责。河南项目今年恐怕不能实施,所以今年的利润只有2000万是能保证的,其他的现在还不敢说。”罗旭如实回答,没有让我失望。我有点得意地瞟了苏樱一眼,她依旧低着头。
“你们这个项目组怎么回事啊?连个统一的意见都没有。你们觉得是多少?”耿总看着我和苏樱。
苏樱还是一言不发,她是要将沉默进行到底了。我看着耿总,也不敢说话,但我用眼神告诉他,我是支持罗旭的。
“散会吧,你们尽快查明白。菲儿,你留下。”
听到耿总点名叫我,我很是紧张。怎么办?耿总会问我什么呢?我该怎么说呢?
“你们组里我到底能信谁?”门一关上,耿总便严厉地问我。
“罗旭,他没有骗您啊。苏樱也不会骗您的。”看着耿总那张和颜悦色的脸,我立刻不紧张了。
“是吗?他说的都是真的吗?”耿总还是不信。
“我认为是,至少跟我知道的情况是一样的。我也不会骗您啊,我有必要骗您吗?”我镇定地说,“我只能说有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一头雾水,但我知道的肯定都和您说了。”
“那苏樱是怎么回事?她是专业的财务人员出身,为什么我问财务数据的时候她不说话。”
“因为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表现自己。如果她刚才说话,就会反驳何总。她人那么好,不会这么做。”我只能急中生智地帮苏樱辩护,我也纳闷她刚才为什么不说话。
“人好不一定适合做投资。”耿总意味深长地说。
我惊讶地看着耿总,这句话和苏樱说的如出一辙啊。难道耿总也是在暗示我应该转行?
“你去把苏樱叫来吧,我单独问问她。”耿总依然谦谦君子,气定神闲。
第二天,罗旭叫我去会议室单聊。罗旭一脸倦容,眼袋泛黑,头发也油油的,显然是一夜未睡,表情十分苦闷。此时此刻,我也被贝科拖累得痛不欲生。我满脸同情地看着罗旭,真想对他说:“罗旭,你放过我吧,这个项目我不做了。”
“菲儿,昨天耿总和我单独谈了一下。他说公司很多人都对我不满,说贝科不好,我还非要推。”罗旭看着我,那眼神诉说的就是不信任。
我看着罗旭的眼睛,用尽我最大的诚恳说:“罗旭哥哥,我没说过你一句不好。请你相信我,咱们可以一起去找耿总。不管别人怎么说你的,我是支持你的。”
罗旭摆了摆手:“这个不重要。其实你对项目失望没关系,我能理解。这个项目确实有很多问题,我也没有非要推。有些事不是我要做的。我希望你也能理解我。项目有很多,贝科做不了,咱们还可以做别的。但对人失望了,就很难再合作了。”说完叹了口气。
“罗旭,你要是不信任我,我也没办法,但我一直都是信任你的。”我有些哽咽,不想再解释了。
我郁郁地出了会议室,想起我在戒哥和苏樱面前对罗旭的维护,却换来如此结果,实在有些伤心。我独自走到天台,一个人正在唉声叹气,忽然身边多了个人。我抬眼一看,是林风站在了旁边。
“菲儿,你怎么了?”林风关心地问。
说来话长啊,我把贝科发生的种种给林风讲了一遍:“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既然做得这么不开心,就去和罗旭说你退出项目组吧。这公司都这样了,确实没有投资的必要。你也不用把时间浪费在上面。”林风递给我一盒玛卡龙,“这是我朋友从法国带回来的,猜你爱吃,特意给你留着,尝尝吧。”
“你人这么好啊,平时都没看出来啊,好甜啊!”
“我人一直都很好的。我回去了,你也别烦了。”
就在我还纠结如何向罗旭提出quit的申请时,何总被公司辞退了。
对于这个结果,多少还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虽然何总在汇报工作时报喜不报忧,说话吞吞吐吐的劲儿我也挺烦的,但这也不足以成为辞退总监的理由吧。
何总临走时,对前来送行的耿总摆摆手,很大声地站在走廊说:“慈不带兵,义不经商。我都懂,没什么好说的了,您留步吧。”
我清楚地看到耿总脸色由白转青,表情瞬间僵硬,半天没回过神。
贝科并没有因为何总的离去就停滞不前,项目还要继续,在我们已经明确表示过企业的账目有问题,今年的业绩最多2000万后,耿总还坚持让我们去弄明白。我不明白还需要我们弄明白什么呢?苏樱也不明白,但她就是坚持每天认真地算账,把账目核了一遍又一遍。甚至连罗旭都不再给我解释为什么了。我们就这样无奈地被贝科拖累着。贝科永远不会和我们说实话,我们也永远看不清企业哪张合同是真,哪张合同是假。我人生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无力,越是努力就越是没有希望的无力,无力得如此强烈。
可能看公司就和看人一样,交往越久,发现的缺点就越多。我的心随着这个项目的推进,越做越沉。就这样一直拖到了冬天,我真真地领略了一回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贝科是一家连作假都做不好的公司。”这是苏樱对贝科的最后评价,“菲儿,我要辞职了。”
苏樱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全无防备。
“你要走了?那这个项目怎么办?”我的震惊无以复加,“再有两个月就过年了,要走你也等拿到年终奖再走啊。你现在走不是一分奖金都拿不到了吗?”
“你不明白,有些事情是忍无可忍的。我有我的职业素养,我不能容忍这样的工作。我是一个专业的财务人员,我做事有多认真你也看到了,如果我也跟着他们打马虎眼,这会是我职业生涯的耻辱。”
“那耿总问财务数据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啊?”我终于把这个困扰了很久的疑问抛了出来。
“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这家公司的利润到底是多少,这些合同可能都是假的。那些中油、中化的订单,是没有办法去核查真假的。我说话是要负责的,我不知道就不能说。你明白吗?”
全公司也许只有我一个人明白苏樱为什么要走。因为她的专业素养,她明明白白地看透了贝科是一个怎样的企业,这样的企业是不能投资的。因为她正直,即便压力再大,她也不可能跟着企业一起造假。因为她善良,尽管她和罗旭、何总都不过是点头之交,但她不会在领导面前说他们的不好。也就因为这样,她遭到了耿总的猜忌。
苏樱收拾好东西离开公司的日子,恰好是感恩节。那天中午,苏樱姐还请我们几个小伙伴一起在菜香根吃了午饭。
“我刚来公司那天,耿总就是在这儿请我吃的饭。”苏樱忧伤地说,“当时小侯你也在吧?”
“在,我记得呢。耿总还跟我们介绍,说你是被我们高薪挖来的。”小侯附和道,“苏樱,没事,你这工作经历找份比青上好的工作就是分分钟的事儿,到时候‘苟富贵,勿相忘’就行了。来,咱们喝一杯,预祝你飞黄腾达!”
苏樱走后,贝科项目加入了大魔女。我本以为这会雪上加霜,谁知道竟立刻峰回路转了。
这天项目组开会,罗旭那不苟言笑的脸上竟带着笑容,大魔女就更是眉飞色舞。我纳闷地看着罗旭,问道:“这项目有新进展了?”
“对,现在年底了,贝科的项目在今年都完成了验收,现在很痛快地出具了所有合同和订单。我已经计算过了,并补充进了报告。菲儿,你也看看,报告里还要加上些什么,咱们尽快给领导报告吧。”
“今年利润到底是多少啊?”我怀疑地看着罗旭。
“4150万。”罗旭斩钉截铁地答道。
“河南供暖部分占多少?”
“2100万。”
“现在已经建成开始供暖了吗?这不可能啊?我们上次去连管道都还没铺呢,这么快就能供暖吗?”
“还没有建成,但是供暖费提前预收了一部分,当地以暖气初装费的形式向居民收取的,支付了贝科的建设费用,还有很大一块盈余。”
“这么好?但是这些费用能算进利润里吗?”
“通常情况应该是不能的,但贝科今年由于业绩完不成了,就提前把这部分收入算进去了,也无伤大雅。明年如果效益好,这部分完全可以补上。”罗旭耐心地解释。
“真的吗?”我心里暗暗叹息,苏樱姐,你走早了,曙光就在眼前,你怎么就不多等等呢。
“你确定没问题吗?”我又问了罗旭一句。
“对,所以今年的利润没有问题了,你放心吧。金总对这个项目也认可了。”
“这点毛病不算什么。”大魔女张牙舞爪地说,“我以前做几百个亿资产的重组和并购,别说明年的利润预支了,就是把未来五年的利润都算进来也没什么。我们那种体量大的公司什么问题都消化得了。”
我心想大魔女就是个白痴,她认不认可能说明什么啊?我和罗旭重新准备了报告,带着大魔女一起正式召开了投委会。
在投委会上,罗旭避重就轻地说了几个贝科的问题,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介绍节能整体行业的发展方向。
大魔女也不懂装懂地表示了对项目的赞许:“贝科是我看过的高科技企业里面最好的了,技术创新,业务稳定,这种项目我们不投,还能投什么啊。”
项目顺利过会,我心里的感觉却是怪怪的,完全高兴不起来。
中午吃饭时,吃货三人组又早早开车来到柴氏牛肉面。
小侯看我吃肉仍闷闷不乐,劝道:“你们这项目都过会了,你就别想了。”
“我怎么总觉得这事不对啊?苏樱姐一走,什么都顺风顺水的。罗旭说,事务所连审计报告都重出了一份。我跟他要,他也不给我发。我到现在都没看过新的审计报告呢。”
戒哥给我递上一串羊肉串,愤愤地说:“罗旭就是扯淡呢。你以为中介机构能给他重做报告啊,凭什么啊?明年的供暖费算进今年的利润,我连听都没听说过,这种话也就糊弄糊弄你。行了,你也管不了,踏踏实实吃饭吧。”
“菲儿,哥们儿也劝你一句,这个项目过去了就过去了,以后就别想了。你也别跟外人提了。人力要是安排你管投后,你就坚决不同意,说你自己经验少,不会管。明白了吗?贝科的投后你要是接了,以后麻烦事就多了去了。”小侯低头大口吃面,一碗面很快就被吃光,“你也多吃点,这个项目跟你没关系了,让他们负责去吧。”
“今年公司年会你还唱歌吗?”戒哥问。
“我去年是新人,表演过节目了,今年也该看看别人表演了吧?”说起年会,我又来了兴致。
“嗯,你要想唱歌,咱们哥儿几个哪天去KTV,我请客,玩好了。”戒哥爽快地说。
“好耶,那我叫上阿豪、小如和佳音吧,咱们几个一起唱歌去,开心开心,再叫上苏樱姐,行吗?”我征求戒哥的意见。其实我心里最想叫的是林风,但戒哥不愿意高攀他,只好忍着不说。
“你想叫谁都行,随便,还可以带家属,咱们就当自己过年啦。”
那次的唱歌活动大家都玩得十分尽兴。苏樱已经找到一份年薪百万的工作,重新振作了起来。她穿了一件burberry的米色衬衫,脸上化着精致的淡妆,状态看起来非常好。我发自内心地为她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