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向左上方望去,我用低沉的声音,问:
“……对于那些逝去的病人,你究竟记住了他们多少呢……?”
这个问题肯定会遭到责骂,至少也会让他人投来不好的脸色。对于医疗现场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居然还自作聪明,立场应该调转才对,我这么想到。
不过,安岐护士却笑了起来,嘴巴微微动了下,是啊,这么说道。抬头望着病房白色的天花板,慢慢地说:
“如果要回忆的话,容貌和名字都会浮现在脑海哟。就算是只做了一个小时手术的患者也是……嗯,都记得住。明明只在麻醉的时候看到过容貌,真是不可思议啊。”
这也就是说,在安岐护士参加的手术中,也有患者死去的情况啊……大概是这样吧。这并不是让人能够心平气和去谈论的话题,我很理解,吸了一口气后说道:
“难道没有想过去忘记吗?”
说出这话的我的表情究竟是什么样子呢,安岐护士连续眨了两下眼睛。不过,她擦着淡淡口红嘴唇上的微笑却没有消失。
“恩……是啊。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也没弄清啊……”
说出这番开场白后,安岐护士用些许沙哑的口音,说:
“人啊,就算是想要去忘记某些事,结果又真的能忘掉吗。想要忘记,这种想法还是放弃掉比较好吧。你看,祈愿能忘记它,反而会让那记忆在心底里反复,变成更具真实感的记忆对吧?那么,其实在你的心底里……没有意识到的某个部分,是认为不能真的忘掉那些事的吧。”
对于这预料之外的回答,我的呼吸停滞了一瞬间。
越是想去忘记的事,其实真心里越是不想去忘记……?
这番话在我胸中沸腾着,传到舌尖时则成了强烈的苦涩感。我把那苦涩感随着自嘲的笑容吐出道:
“……那么,我还真是干了件人不能干的事啊……”
为什么这么说,我将视线从正准备这么问我的安岐护士的眼睛处移开,双脚踩在地板上。手肘顶在膝盖上,双手紧握,这样的压力终于让我把堵在胸口的话语说了出来。
“…………我,在SAO中,杀了三个玩家……三个人。”
干燥的嗓音,碰到病房白色的墙壁,传回的是产生了微妙扭曲的回声。不,大概这样的响声是存在于我的脑海中吧。
去年十一月到十二月,我为了康复而进入这所医院,安岐护士则是在那个时期担任我的担当护士。因此,她知道我曾被困在虚拟世界两年。但,在那个世界发生的事我一点也没和她谈起过。
将拯救性命为己任的人,不管理由如何,因此去夺取别人的性命,听起来就让人恶心。但从我口中说出的话语却还不止这些。我的头垂得更低,用干涸的嗓音继续说:
“他们全员都是红名……‘杀人者’,虽然如此,我还是有着不杀掉他们而让其无力化的选项存在的。但是,我却杀掉了他们。只是出于愤怒与憎恨……以及复仇心而斩杀的。而且在这一年间,我却将他们完全忘记了。不,即使谈论起他们的现在,我还是想不出那两人的容貌和姓名。就是说我……是个能够将自己亲手杀掉的对手完全忘记的人。”
嘴巴紧闭,冻结了的静寂充斥整个病房。
不一会儿,衣服摩擦的声音,以及病床的弹簧发出摇晃的感觉传了过来。坐在左侧的安岐护士站了起来,可能是准备离开病房吧。
并不是如此。突然间,她的手从身后伸来搭在我的右肩上,用很大的力量把我拉了过去。我身体左侧和白色的衣服紧紧挨着,浑身变得僵硬,私语声和呼吸声一起从很近的距离传到耳朵里,让我冷静了下来。
“抱歉,桐之谷君。在康复训练时我说了些看似伟大的话,但除了减轻你的负担外,却无法和你一同背负啊。”
右肩处的手动了起来,抚摸着我的头发。
“我,对于‘SwordArtOnline’以及其它VR游戏完全不懂……但觉得你说的‘杀人’这个词感觉分量有些大了。但是……我还是知道的。你是,不得不这么做的,是为了帮助别人对吗?”
“诶…………”
这些话依然在我的预料之外。
为了帮助别人。这个要素却真是存在也说不定。但是——但是,所以说…………
“医护人员也有不得不做出选择性命的时候。为了帮助母亲而放弃小孩,为了帮助需要移植器官的病人而放弃已脑死亡的病人。在大规模事故灾害现场,根据治疗类选法,将患者按照优先级进行救治。……当然,如果有正当理由的话,杀掉也可以。夺去性命的这个责任,不管什么事情都是不能泯灭的。但是……这种为了结果而去考虑拯救性命的权力,所有相关的人都应该有。在你有了帮助他人念头的时候,同时也就有被救赎的权力了啊。”
“自己……被救赎的,权利。”
我低声嘟囔道,被安岐的手抱住的头激烈的晃动起来。
“但是……但是,我,忘记了自己杀掉的人了啊。将重担……义务给卸下来了。所以说,被救赎的权力什么的……”
“如果你真的忘记了的话,就不会如此痛苦了。”
安岐护士毅然地说道,左手放在我的脸颊上,将我的脸冲向自己。无框眼镜的深处,修长的眼睛放出强烈的光芒。指甲修正平齐的大拇指擦了擦我的眼角,我才意识到自己落下了眼泪。
“你,不是记着这件事吗。到了记忆苏醒的时候,全部都会想起来的。所以说,到那时要一起回忆哟。和你守护的,帮助的那些人一起。”
低声说完后,安岐护士将我的额头抵到了自己的额头上。
这凉凉的接触感,就像是有着镇压我脑海中漩涡般的苦痛思念情感的效果一样,我的肩部失去了力量,闭上了眼睛。
数分钟后,裸着上半身,贴满了心电图粘着电极的我,躺在病床上双手拿起AmuSphere。
昨晚开始一直就缠绕着我的恐怖与自责的冰冷沉重感,已经去向了远方。不过,如果在GGO与那个男子——“死枪”再次遭遇的话,马上就会重新感觉到那份沉重了吧。
我将完全是金属铸铁般手感的VR接口装置戴在头上,打开电源,随即响起了standby的电子音。我移动视线,对着坐在监测装置旁的安岐护士说道:
“监视就拜托你了。……还有就是,刚才,那个……谢谢。”
“说什么客气话啊,你就去吧。”
用传法的语调说完后,安岐护士将薄薄的棕色被单盖在我的身上。我深吸了一口清洁药皂的气味后,闭上了眼睛。
“八点之前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大概十点回来。那,我就走了————linkStart!”
说完,虹色的放射光芒出现在眼前,慢慢变得宽广,将我完全吞没。
慢慢被切断的五感的那一头,听到了安岐护士这样的话语。
“嗯,走好,‘英雄桐人’君。”
………………嗯。
不一会儿,我的意识离开了现实世界,朝着沙尘与硝烟的荒野处移去。
“火大!”
哐当。
“……那个男人!”
用运动鞋尖踢着秋千铁柱的诗乃叫道。
离自家公寓很近的一所小型儿童公园角落。天空早已变成深红色,这里因为只有两个游乐用具以及一个沙坑因此不由得有些荒凉,即便是周日也没有小孩子的身影。
在站立着的诗乃身旁,坐在另一个秋千上的新川恭二眼睛瞪得溜圆。
“……真,真是少见啊,朝田同学……会说这么直接的话啊。”
“因为啊……”
将双手插进斜纹粗布裙中,靠在铁柱上,诗乃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傲慢,性骚扰,只会装酷的家伙……特意来到GGO内不使用剑战斗不也可以么。”
愤愤不平的怒斥着“那名男子”,脚不断地踢着小石头。
“而且最初还装扮成女生,还让我带他到店铺并为他挑选装备!差一点连钱都借给他了哟。啊,真是的,一定要让他得到惩罚才对……真是的,什么‘resign’啊!”
周围已经没有适当大小的石块了,怨言也终于停了下来。诗乃低头看了看身旁的恭二,发现他正挂着一幅担心似地的微妙表情。
“……怎么了?新川同学。”
“没什么……说起少见,不如说是第一次见……朝田同学,对其他人说出这番话来……”
“诶……是这样吗?”
“嗯。朝田同学,一般来说,不是对他人没什么兴趣的么,我是这么认为的……”
“…………”
照这么说来可能也是这样。
日常期间,本来就完全没有积极地搞好和他人关系,对方却找了上来——类似于远藤一行人,想到这里就很烦,如果有着在这之上的情感,那简直就是浪费精力啊。
而且诗乃本身的问题就有很多,根本没时间考虑他人。——虽说如此,但那名叫做桐人的男生却微妙的让诗乃大动肝火,在初次接触之后过了二十四小时,依然占据着意识中的大部分。
这也是想当然的。
从诗乃开始玩VRMMO-RPG“GunGaleOnline”算起已经有半年的时间了。虽然如此,但还没有一个玩家能够像他那样从正面闯入诗乃的生活。不仅如此。一回战后的休息时间里突然被握住双手,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她大吃一惊,之后的二回战中还让诗乃在中距离狙击时射失了两发。
“……我,很恼火啊,即使这样也。”
诗乃将脚尖可以勉强触及到的石头拨到身前,猛地将其踢到了对面的植物丛中,并抱怨道。
“诶……这样啊。”
恭二仍然盯着诗乃,终于像是想到了什么似地从离开秋千上站了起来,趁势说:
“那这样……在某个区域伏击他?如果能够狙击的话我愿当诱饵,啊,但还是正面战斗比较解恨,对吧。我去找两三名力气大的机枪手吧。或者是使用光线枪的MPK也行啊。”
诗乃呆呆地眨了眨眼睛。随后抬起右手,打断了正说着这样那样PK计划的恭二的言语。
“诶,这个……嗯,我不是想这样。怎么说呢……虽然火大,但那家伙的战斗方式还是十分正直的。我想在公平的条件下,堂堂正正地和他一决高下。虽然昨天输了……但还是了解了那家伙的战法,这样就有了复仇的机会了。”
将没有度数的眼镜向上推了推,从裙子的口袋里拿出手机,确认了一下时间。
“还有三小时就是BoB的本大会了。在那个舞台上,这回一定要给他那弄不清男女的虚拟体的脑袋上开个洞。”
将右手食指直直伸向昏暗的彼方。瞄准线的前方,指向的正是刚升起来的红色月亮。
昨晚,十二月十三日午后,GGO最强玩家决定赛,也就是“BarrettofBullets”的预选赛开赛了。
从F组顺利晋级的诗乃/诗浓面前出现的,虽然是名初学者——不过就和她内心所料的一样,是“那名男子”。
名字叫做“桐人”。是从诗乃不知道的某个VRMMO游戏,通过“theSEED”架构游戏特有的转换技能移到GGO来的玩家。
诗浓为了报名参加预选赛而来到了GGO世界的首都,在前往“SBC古罗肯”的总督府塔楼的途中,遇见了恐怕就是刚刚进入游戏的桐人。他询问如何去往武器商店,如果是平时的诗浓的话一定会很冷淡地指一指方向便离开的,但她却亲自领他去了那里。
理由就是——桐人的虚拟体,怎么看都是女生的样子。
后来才知道,那是GGO内的M型虚拟体“编号9000”,不经意看去完全和F型一模一样。因为很稀有,所以在柜台上也能卖得一很高的价格,想当然的桐人的虚拟体应该是一个“美人”。艳丽的黑色直发,如同夜空闪烁的光芒一样的大眼睛,雪白的肌肤以及华丽的身段。说的更明白一点,比起货真价实的F型诗浓的虚拟体,释放出的荷尔蒙要高出很多。
诗浓有了半年的GGO游龄,在此期间从未遇到过“女性新玩家”。当然认识的女性也是有的,但她们全都是比起诗浓更为老练——不如说是些老战士了,和她们大多数也都是通过子弹来进行交流的。
所以说,诗浓看着无论怎么看都是什么都不知道,看起来又极为不安的黑发少女——实际上是男性——的瞬间,就想起了以前的自己,也就萌生了要担任她的护花使者的角色。
在大型武器店帮助他斟酌武器与防具,讲述“弹道预测线”等GGO独特的战斗系统,以及告诉他总督府塔楼预选赛报名系统的使用方法。在那之后,一起移动到了地下的待机圆顶房间,进入了更换街道用装备为战斗装备的选手休息室,诗浓将内衣之外的全部装备解下——就在这个再怎么说也有些晚了的时刻,桐人亮明了自己的身份与性别。
羞耻和愤怒一股脑的冲了上来,诗浓紧接着说出了这番话。
你绝对要晋级到预选赛决胜局中来。在宣告课程就此打止时,告诉了他子弹的味道便是宣告败北的时刻。
但,说实话,她并没有认为桐人能够到决胜局中来。
桐人是刚转换到GGO来的新手。而且不知在想些什么,主武器并没有选择步枪以及机枪,而选用了超近距离作战的武器“光剑”。
用剑本应是无法战胜持枪的对手的。诗浓这么料想到,干脆就这样把桐人的事情忘记掉吧,但——
桐人居然坚守了承诺。在六十四人相互争夺的F区预选赛中从第一场到第五场都凭着一把光剑与作为副武器的小口径手枪不断胜出,一往无前地杀到了诗浓期待的决赛。。
在作为决胜战舞台的黄昏的高速公路上,诗浓见识到了桐人那恐怖的能力。他用光剑那细细的能量刃挡住了被诗浓当做是搭档的反器材狙击步枪HECATEII所释放出的必杀五口径弹——不,是被切成了两半。
子弹化成了两个光点飞到了两旁,在此期间,桐人以猛烈的速度冲到了诗浓的面前,将刀刃架在了对方的脖子上,在很近的距离低声地说。
“你能投降吗。我不喜欢砍女生的。”
“~~~~~~~~~~~!!”
只要一想这些事,当时的那份屈辱便在现实世界中重现,指向月亮的右手粗鲁地放了下来。目光转向脚旁的地面,想要找寻更多可以踢飞的石子,却遗憾的发现石子都被踢到远处的植物丛中去了。诗乃只好将脚后跟撞了撞身后的铁柱,用这种方式替代踢飞石子发泄怒火。
“……给我记住哟,这笔账我一定要双倍讨回来的……”
鼻子喘着粗气,恭二从秋千上起身,依然煞有介事般的皱着眉头望着诗乃的脸。
“……有,有什么事吗?”
“那个……没关系吧?做那样的事……”
恭二的视线落到了诗乃的右手上。看见她的手慢慢握成拳头,食指与大拇指伸出,下意识地做出握紧手枪的形状。
“啊……”
连忙张开手,轻轻摇了摇。确实,如果是以前的话,因为做出这样的举动,只要意识到“枪”,马上就会胸口悸动起来。但刚才,却不可思议地完全没有察觉到。
“嗯,嗯。我感觉……就是有些愤怒什么的,没关系的。”
“这样啊……”
恭二抬起头,一直望着诗乃的眼睛。突然伸出双手,抓住诗乃的右手。那温暖,带有些许汗水的手掌的感触,让诗乃反射性地地下了头。
“怎……怎么了啊,新川君。”
“我感觉……有点担心……朝田同学,不像是平常的朝田同学……那个……我,如果有我能做的到的,尽管吩咐就是。本大会,我虽然只能隔着显示器支持你……但如果有其他,我能做到的事话……那个……”
诗乃的视线一瞬间望了下恭二。轮廓清秀纯朴的脸上,只有两只眼睛,释放出了让诗乃难以应付的带着内心情感的灼热视线。
“平……平时的我,你这么说也……”
平时的自己是什么样子,诗乃想不起来,她低声地说道。随后,恭二的双手加大了力度,迫不及待地说:
“朝田同学,平时一直很COOL……超凡脱俗,面对什么样的状况都处事不惊……明明和我遭受同样的待遇,却没有像我一样逃离学校……很厉害哟,很强。朝田同学,我一直,憧憬着你。你……是我的理想啊,朝田同学。”
被恭二激动的心情所吓到,诗乃想向后退去,但身后却抵上了秋千的铁柱。
“但,但是……我并不强哟。你也是知道的不是吗……我只要一看见枪什么,就会发作……”
“诗浓就不会这样不是吗。”
恭二再向前迈出半步。
“诗浓,能够将那样大的枪械操作自如……在GGO里,也是最强玩家之一。我,认为那应该是诗乃真正的样子。一定是的,总有一天,现实中的朝田同学也会变成那样的。所以……我很担心。因为那个男人的关系,朝田就会发怒,变得动摇。我……我,想成为你的力量……”
诗乃移开视线,心中默念起来。
——我也是,很久,很久以前能够普通的笑,普通的哭。我也不想成为“现在”的这个样子。
确实,在现实世界里,诗乃也想变得像诗浓那样坚强,这也是她最大的心愿。不过,为了克服对于枪械的恐惧,也没有必要把各种各样情感都舍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