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要把至今为止堵塞在胸口的东西一次过吐出来一样,艾尔德利耶大喊起来:
「反叛者桐人,如果他是爱丽丝小姐所说的那样,是超越了吾等整合骑士的好手的话,为什么现在不拿起剑来战斗!!为什么落得这副可怜的样子,还要把爱丽丝大人束缚在这个边境!!如果他是为了守护人民而弑杀了Administrator大人的话,不应该此刻立即奔赴东之大门吗吗!!」
对如喷着火的艾尔德利耶的话,桐人连一丝的反应都没有。只是用微微张开的黑色瞳孔,空虚地看着炉子里的火光。
积蓄的深深的沉默,被爱丽丝平静的声音打破:
「……对不起,艾尔德利耶。我果然还是无法与汝同行。与桐人的状况无关……只是,我已经失去了剑力,仅此而已。要是现在跟你对战,估计坚持不了三个回合吧。」
艾尔德利耶吃惊地抬起头,看着爱丽丝。身经百战的骑士的面孔,一瞬间,如孩子般崩溃扭曲,最后变为略带领悟的微笑。
「……这样啊。那,我也不说什么了……」
慢慢地伸出右手,小声地快速咏唱起神圣术的起句。骑士以高速咏唱把生成的两个晶体元素瞬间变成闪闪发光的薄玻璃杯。
他从桌子上拿起红酒瓶子,指尖将瓶塞弹飞,以优雅的动作一点点地把深红色的液体注入玻璃杯后,放下瓶子。
「……要是知道这是离别的酒,我就把秘藏的西帝国产的两百年年份酒带过来了。」
艾尔德利耶举起其中一个杯子,一口气喝完后轻轻放回桌上。行了一礼后站起来,扬起纯白的披风转过身去。
「那么,就此别过了,吾师。您传授的剑诀,我艾尔德利耶一生都不会忘记的。」
「……保重。祝你平安。」
对爱丽丝勉强挤出的这句话,整合骑士隐约的侧脸上以微笑作为回应,然后嘎吱嘎吱地踏着长靴走开了。他的背影充满着毫不动摇的剑士的荣耀,爱丽丝不自主地低下了头。
进屋把门关上,几秒钟后滝刳发出一声鸣响,然后传来翅膀挥动的声音。雨缘跟兄长依依惜别的鼻声,微微刺痛着爱丽丝的胸口。
纵使双翼破风之音已然远去消失,爱丽丝一时间仍是纹丝不动地坐着。
最后伸手拿起由晶体元素生成的,天命剩余不多的酒杯,让酒轻轻流过嘴唇。半年没喝的红酒,比起甘甜,苦涩的味道更加强烈地残留在舌头。几秒钟后,用尽短暂天命的两只空酒杯化作微弱的闪光消灭了。
爱丽丝将瓶塞按回还没喝完的酒瓶,站起身走到炉子旁边,对无言地坐在那里的桐人说道:
「对不起啊,累了吧,平常的话早就到睡觉的时间了呢。好了,上床吧。」
然后小心地将手放到他的肩上,将他扶到了旁边的寝室。为他脱去黑色的便服,穿上质朴的睡衣,让他躺在了窗边的床上。
从头到脚盖上毛毯后,半开着眼的桐人还是一眨都不眨地空虚地看着天花板。
爱丽丝把墙上的灯吹熄,淡蓝色的黑暗降临到室内。她坐回桐人身旁,温柔地抚摸着骨瘦如柴的胸口和肩膀。数分钟后,像是某种动力被切断了一般,他无声地合上了眼。
在桐人安静地睡下后,爱丽丝从床边离开,给自己换上白色的睡衣。她走到起居室,透过窗户确认雨缘的状况后,灭掉了两盏灯,把客厅的灯也灭掉回到寝室。
拎起毛毯钻到桐人身旁,一丝温暖慢慢包围着全身。
平时,一闭上眼马上就能逃入安稳的睡梦中。但是,今天却始终没能等到一丝睡意。
离去的艾尔德利耶的背后,披风妖艳的白色光辉依然留在眼睑深处,刺的眼里阵阵发痛。
以前,自己的背影中也应该散发着同样的荣光。用自己的剑守护着世界,守护着正义,守护着所有的善,这份不容置疑的确信无论何时都甚至能贯彻到手指上。
但是,这份力量已经连最后一丝都消失殆尽了。
很想问问艾尔德利耶——曾经的弟子。在明白了教会与最高祭司的虚伪后,你到底信奉着什么,为了什么而战斗。
但是,爱丽丝做不到。因为除爱丽丝和贝尔库利外的整合骑士,也并不是完全知晓最高祭司那可怕的计划。就算是艾尔德利耶,也想不到自己《记忆的碎片》,以及沦为了SwordGolem的部件的《最爱的人》还被留在遭到封印了的最上层这一事实。
因此,他仍然坚信着公理教会本身。为三女神派遣新的最高祭司,赐予他無謬引导的日子到来而翘首以盼。
然而,知道了神和神界都不过是个巨大谎言的自己,又应该如何是好呢。
虽说是出于无奈,骑士长贝尔库利向整合骑士们隐藏起一半的真相,以备终将到来的大战。要是现在将其公之于众,爱丽丝心中怀有的迷惘必定会使其他人也心生困惑。
谁有不知道临时组建的守备军能否抗衡暗之军团的总攻击。如果东之大门被突破,渴望鲜血的怪物们最终会涌至这边境的村落的吧。就没有能够回避这场惨剧的道路了吗——每当想到这里时,爱丽丝的脑内一定会浮现出一阵声音。
——往WorldEndAltar前进。
——从东之大门出发,一路向南。
《WorldEndAltar》这一神圣语闻所未闻。但是她知道走出东之大门后,外面将会有什么。宛如软炭般的漆黑地面,还有一片血色的天空下的DarkTerritory的荒野。一旦踏入其中,不管前进还是后退都并非易事。
即便跨越不合常理的困难穿过暗之国,到达叫Altar的地方,在那里又会有什么呢?真的存在着能够从暗之军团手上守护住在人界生活的人们——又或者是什么东西吗……?
爱丽丝在枕头上侧了侧脸,眺望着对横躺在床另一边的少年。
在毛毯中缓缓地向他旁边挪动。轻轻地把手伸过去,像做了噩梦的孩子般抱住他的身体。
只剩下骨头的身体细的让人心寒,本该是右手的空洞刺痛着爱丽丝的内心。
再怎么紧紧地抱住,曾经以火焰般的激情让爱丽丝的内心深深动摇的少年也不做半点的反应。就连缓慢跳动的心脏略微加速或是深深垂下的黑色睫毛的颤动都未曾发生。在这里……不,是存在于这里的,只怕是完全燃尽的灵魂的空壳。
如果,现在右手有把剑的话——。
让它同时贯穿贴在一起的两颗心脏,然后让一切就此终结。
这短暂的思考,热泪从眼角溢出,散落在桐人的脖子上。
「告诉我,桐人……。该怎么办啊……」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
「我……要怎么做啊……」
从窗帘的缝隙间射入的淡淡月光,积留在一滴接一滴地增加的泪珠中。
翌日十月二十二日,这个秋天最大幅度的降温到来了。
取消了散步,爱丽丝和桐人两人在暖炉旁度过。本来在真正的寒冬到来前,自己是想照加里塔老人所教的那样准备好大量柴火的,不过看来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只是两张羊皮纸分量的信就写了整整一天,完成后爱丽丝疑惑了一会儿,用泛用语写上姓氏青贝尔克,再在其下用神圣语写上Synthesis·Thirty的署名。
慎重地将信折好,封入信封,然后写上赛尔卡的名字。另一封,给加里塔老人的并排摆在桌上。
是离别和谢罪的信。森林里的这个家既然被整合骑士艾尔德利耶发现就已经无法住下去。下次恐怕就不是艾尔德利耶而是骑士长贝尔库利本人来说服了。那时,能对受剑恩师宣告的言辞,现在的爱丽丝拿不出来。
所以,又要逃跑了。
爱丽丝做出细长的叹息后抬起头,眺望桌子对面坐着的黑发青年。
「呐,桐人。你想去哪里?西域的高原地带是个非常漂亮的地方哦。还是说,南域的密林地带好点。那边的话连我都没去过呢。」
虽然用更加开朗的声音询问,但桐人却理所当然地没有任何一丝反应。
空虚的眼睛一声不响地看着桌面。又不得不带着这个受伤的年轻人过流浪的生活,让爱丽丝感到胸口一阵疼痛。但是,也不能抛下他一走了之。一来不能去摆脱身为见习修女的赛尔卡这种无理要求,而爱丽丝也有这个意愿。现在照顾桐人几乎成为了爱丽丝生存的唯一目的。
「……算了,目的地就交给雨缘决定吧。好吧……已经很晚了,睡觉吧。明天要早点动身呢。」
给桐人换上衣服并让他躺下后,自己也穿上睡衣灭掉灯火,钻入了被窝里。
在黑暗中闭眼躺了几分钟,旁边桐人的呼吸变深缓后,爱丽丝蠕动了身子。
把自己的头靠上少年平坦的胸口。紧贴的耳边,传来缓慢而真实的鼓动。
桐人的心已经不存在于这里了。这个心跳,不过是回应过去的残响。
每晚伴着他睡眠的这几个月里,爱丽丝一直都这么认为。但同时,也觉得在这深沉而真实的回响里,还——残留着某种东西。
如果现在的桐人,处于「心是正常的只是无法表现出来」的状态,那自己的这个行为要如何解释才好呢。如此想着的爱丽丝微笑着,身子更加紧密地贴上去,缓缓进入了梦乡。
突然,紧贴的身体传来微弱的震感。
好不容易抬起沉重的眼皮,爱丽丝向东侧的窗户看去,但透过窗帘的间隙看到的天空还是一片黑暗。从感觉判断,也才睡了二三个小时吧。
桐人再次惊吓着绷紧身体,爱丽丝轻声问道:
「还是夜里哦……再睡一会吧……」
再次闭上眼睛,边抚摸着桐人的肩膀准备继续陪他睡下去,但耳边却传来细微的声音让爱丽丝终于意识到了少年的异常。
「啊…啊…」
「桐人……?」
现在的桐人不存在自发的欲求。单纯的寒冷或者口渴之类的,应该是不会让他醒来的。然而少年却更加强烈的震颤着身体,像是要从床上起来一样用脚推着床单。
「怎么了……?」
这很不寻常,难道真的是意识恢复了吗。爱丽丝如此想着跳了起来,连点灯的时间都顾不上直接生成了一个光元素。
被隐约的白色光亮照出的少年的眼瞳里,跟平时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充满着空虚的黑暗,让爱丽丝感到一丝沮丧。但是,那究竟是什么——
这时,窗外传来尖锐的鸣声。
「咕噜噜,咕噜噜」
原本应是在空地的一角熟睡的雨缘的鸣叫。如同提醒主人警惕一般的锐利鸣声高亢地响起。
爱丽丝跳到地上,从寝室飞驰到客厅后甩开门。这时,冰冷的夜风吹来,但原本应只有森林的香气的风中却掺杂着异质的味道。这是,焦臭……?
赤着脚走到前庭。然后迅速睁大着双眼看向上空,倒吸了一口气。
西边的天空——在燃烧着。
不祥的红光,无疑是巨大火焰的反射。眯起双眼,能看到好几缕贯穿星空的黑烟。
山火!?
虽然一瞬间这么以为,不过爱丽丝立刻打消了这个想法。顺着焦风而至的,确实是细微的金属击鸣的声音和——悲鸣。
是敌袭。
DarkTerritory的军队,正在袭击露莉德村。
「……赛尔卡!」
爱丽丝露出轻微的悲鸣,立刻准备跑回家中。
然后呆立不动。
无论如何只要也要把妹妹救出来。
但是……其他的村民怎么办?
要是尽可能地救出所有人,就必须和暗之军队正面交锋。但是,现在的自己还有那份力量吗?
过去的「整合骑士爱丽丝」的力量源泉,是对教会的狂热忠诚。如今这个信仰已经随着右眼崩溃了,自己还能挥剑,使用神圣术吗?
冻僵的爱丽丝耳里——
从家里传来「哐当」的声响。
吃惊的转过视线。在那里的是,横倒的椅子,和旁边爬着的少年。
「……桐人……」
睁着眼睛,爱丽丝拖着发软的脚急忙跑回家中。
桐人的眼瞳里,依然没有意志的光芒。但是,他缓慢动作的目的是很明显的。
伸出的双手,直指着墙上挂着的三把剑。
「桐人……你……」
爱丽丝从胸口到喉咙,被热量所哽塞。良久,才发现让视线模糊扭曲的分明就是自己的眼泪。
「……啊…啊…」
发出嘶哑的声音,桐人直朝着剑不停地挪动着身体。爱丽丝毅然擦干两眼,直跑向少年,从地上抱起那瘦弱的身体。
「我知道了……放心吧,我去吧。我会救出大家的。所以,你安心在这里等着。」
变小声地快速说着,爱丽丝紧紧地抱住桐人。
咚、咚。从紧贴的胸口,传来剧烈的鼓动。
在他胸口深处的,并非残渣而是意志,虽然只是微弱的炽火但确实还存在着。现在爱丽丝可以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紧紧贴过少年的脸颊后,爱丽丝把瘦弱的身子抬起靠在椅子上。
「我会去救他们的,马上就回来。」
然后她先将挂在天花板上的铠甲和剑带拿下来穿在睡衣上面。紧接着跑到东侧墙边,没有任何迷惘地抓起爱剑。
半年没握过的金木樨剑极其沉重,但爱丽丝没有一丝踉跄地将剑鞘的锁扣用剑带系好,迅速从门边取来外套并披上,穿好靴子就再次飞奔出前庭。
「雨缘!」
一声叫喊,立刻从屋后窜出巨大的影子,低下头。
爱丽丝跨上它长长的脖子,尖锐地命令道:
「去!」
呼啦!拍打着一双银翼,经过短暂助跑后龙一口气飞上天空。
取得一点高度后,露莉德村的惨状便如实地映入爱丽丝的视野。吹起来的赤黑火焰,主要来自村子的北侧。果然袭击者是从《终结山脉》过来的吧。
昨晚前来确认的艾尔德利耶说,在贝尔库利的指示下堵住的《北之洞窟》没有异常,那就是在一天内把那大量的瓦砾挪走的。若是如此,动员的士兵必定不止二十多人。
很久以前,就有少数侦察部队潜入贯穿终焉山脉的三个洞窟,意图对人界发动袭击。桐人和优吉欧也曾说在去央都之前,在北之洞窟和哥布林集团战斗过。但是,从没听过有大规模且露骨的行动。看来,整个暗之国都高涨着对人界发动总攻的情绪……
爱丽丝如此寻思了一会儿,雨缘一口气飞越茂盛的森林到达了露莉德外廓的麦田上空。
没有缰绳,用手在龙的脖子上向上摩擦来发出滞空的指示。
爱丽丝探出身子,凝视下方。能清楚的看到从北侧杀入村子繁华大街的众多袭击者的身影。打头阵的矮小身影应该是敏捷的哥布林吧。后面不远处,高大的兽人们也在不断接近。
前锋已经碰到了中央广场北侧家具和木材堆积的临时防御线,障碍物周围互杀的白刃在闪烁发光。
迎战的是村里组织的卫士队。但是,无论人数还是装备以及熟练度都不如哥布林部队。这样下去,一旦后方传来地震般轰响,渐渐逼近的巨大兽人骨干到达,刹那间就会被粉碎的。
她咬紧牙抑制住立刻冲入战场正中的急躁心情,再次确认周围的情况。
东侧,西侧的大道上也点起了几团火。但广场到南侧似乎还没有出事。大概卫士以外的村民——当然也包括赛尔卡——都从南门脱离,到森林里避难了吧。
这样想着最后向中央广场凝视的爱丽丝——不禁冲口而出:
「为什么……!?」
教会前宽阔的圆形广场里,满满地密集着蹲坐的黑色人海。因为人数太多最初没有发觉。那估计是露莉德的所有村民了吧。
为什么他们不往村外逃走?
一旦袭击者们的本队到达防伪线,卫士们一瞬间就会被驱散。就算现在开始移动也已经来不及了。
爱丽丝忘我地驾驭骑龙冲到村子广场的上空并喊道:
「雨缘,没叫你前在这里待机!」
然后从数十Mel的高处一口气跳了下去。外套随风飘扬,在夜晚冰冷的空气中直线落下。
围成圆形的三百个村民,是打算姑且形成防御态势吧,在外周配置了携带锄头或是大镰刀等农具的男人。在北侧边缘,积极发出指示的两个男子身边,爱丽丝随着巨响着地了。
鞋子下方,石板被裂成放射状。虽然是从脚底到头顶都有剧烈的冲击流走,天命微微减少了一些,但爱丽丝本人却更引人注目。
两名男子——富农奈格鲁·巴博萨和露莉德村村长加斯胡特·青贝尔克都被头上突然降落的人影吓破了胆。
爱丽丝看着父亲的脸,虽然感到一丝的苦闷,但没有理会产生的瞬间沉默大声喊道:
「这里是防不住的!现在立刻带领所有村民从南边大路避难!」
听到这凛冽的声音,两人露出更为吃惊的神色呆立不动。
但是,几秒钟后得到的,是巴博萨充满杀气的怒骂。
「说什么蠢话!要我们舍弃房子……舍弃村子逃走吗!」
对立着青筋叫喊的富农,爱丽丝尖锐地反驳道:
「现在还可以在不被哥布林们追上的情况下逃走!财产和性命,到底哪一个更重要!」
代替无话可说的巴博萨,村长加斯胡特紧张地低声说道:
「在广场组成圆阵防守是卫士长金古的指示。这个状况下,身为村长的我也只能听从卫士长的命令。」
这回轮到爱丽丝无言以对。
当遇到袭击之时,天职为卫士长的人会暂时取得全住民的指挥权,这是诺兰高尔思北帝国基本法里明确记载的条文。
但是,名叫金古的卫士长,是刚从父亲那里继承职位的人,这个状况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