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只瘦弱的白猫,悄无声息地走在码头的石板路上。
四月的上海正是春雨时节,天气时而晴,时而阴,时而下雨。码头里,停泊着一艘千吨级的军舰,舰桥上悬挂的青天白日旗随风飘动。军舰的阿姆斯特朗主炮炮口在隆隆的机械声中,缓缓扬起,对准了上海市区。
愈来愈昏暗的天空笼罩着这个疲惫的城市,突然一发红色信号弹带着诡异的声音,飞上了阴云低垂的云端,瞬间照亮了天空。
2
远处,南京路上的人们看见一颗信号弹晃晃悠悠地升到空中,突然照亮开来,将头顶的整片天空染得通红通红的。
忽然,一阵刺耳的急刹车声传来,一辆汽车稳稳地停在路边。汽车副驾驶上坐着的正是上海总工会委员长汪寿华,他铁青着脸,望着窗外,车窗外的信号弹映红了他的脸。
汽车司机看了看车窗外列队跑过的大批国军士兵和不断涌过来的示威群众,又回头看了看汪寿华,犹豫了一下说:“青帮打伤工人纠察队几十人,这个时候去赴杜月笙的宴请,太冒险了……”
汪寿华下定了决心,说:“躲不掉的,开车吧。”
司机劝道:“周总指挥不会同意你的决定。”
“啰嗦什么,开车!”汪寿华看着前方,眼神里充满了坚毅。
司机重新启动汽车,车子沿着南京路,疾驰而去,汪寿华的脸在汽车的马达声中渐渐远去。
3
上海华格臬路上有一幢引人注意的豪华公馆,平日里公馆前后的道路便没什么行人,有些行人宁可绕远也不愿从这幢公馆门前经过,因为这里是上海赫赫有名的“杜公馆”。此时的杜公馆隐匿在树荫中,静谧无声。几名黑衣保镖在院内来回警戒着,黄昏中静悄悄的公馆显得有些神秘莫测。
一辆汽车打破了这份静谧,汽车行驶到杜公馆宽阔的门前停了下来,汪寿华坐在车里目视前方,黑衣保镖走上前拉开车门仔细地检查了一番,随后打开大门,让汽车驶进杜公馆。
开大门的黑衣保镖拿起门岗的摇柄电话报告说:“进去了!”
汽车在门厅前停下,汪寿华下了车,抬头看了一眼天又看了一眼杜公馆,似乎看到了什么。
杜月笙手下的一名亲信此刻赶紧迎了上来,含笑而立。
汪寿华问:“杜先生呢?”
杜月笙的亲信说:“先生在里面,等您很久了。”
汪寿华抬手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不屑地说:“我是准时到达,而且,还早了三分钟……”
“唉唉……请……”杜月笙的手下尴尬地笑了笑,弯下腰卑微地将汪寿华引进公馆里。
4
与静谧的杜公馆相比,此时上海宝山路上的天主堂外可谓是人声鼎沸,嘈杂万分。大批国军士兵荷枪实弹,设防严密。教堂外的马路上铁丝网、拒马林立,俨然是一副大战在即的架势。
行驶过来的工人纠察队的轿车和卡车均被拦在最后一道封锁线外。轿车上下来几个人,他们穿过铁丝网,走近天主堂。领头人正是上海工人武装起义总指挥周恩来。
国军二十六军的副官斯励是黄埔军校三期毕业的,是周恩来的学生。他见到周恩来过来,立刻从不远处的台阶上急奔下来,立正敬礼:“周主任!”
周恩来看着斯励问:“斯励,这架势,是针对我周恩来吗?”
斯励表情尴尬地回答:“周主任别误会,局势不稳,我哥说必须保证老师的安全。”
周恩来严肃地看了一眼斯励,带着一个副官跨上台阶走进天主堂大门,斯励不敢多问,紧紧地跟随在周恩来身后。
周恩来和副官走进教堂后,身后的大门立刻被关上了,随行的工人纠察队员被阻挡在了门外。
周恩来径直走到国军二十六军副总指挥斯烈面前坐下,质问道:“斯烈我问你,二十六军是北洋的军队,还是国民政府的军队?”
斯烈语气淡定地回答:“是国民革命军。”
周恩来看着斯烈,质问道:“那就应该遵循孙先生的遗嘱,枪口对准反动军阀。为什么你要背道而驰,缴工人纠察队的枪!”
斯烈回答:“工人纠察队属行帮武装,今日工人配枪,明日农民也要配枪,军队还有何用?”
“工人武装起义,推翻上海的北洋政府,对革命功不可没!”周恩来的眼神里透着一股英气与威严。
斯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说:“我是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
周恩来问:“命令?你是说汪精卫下过命令?”
斯烈回答:“不是。”
周恩来双眼盯着斯烈,不给他一点喘息的机会,继续质问道:“那是谁?”
斯烈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
5
天空越来越暗,门外的风吹着天主堂的窗户吱吱作响。天空忽然闪过一道闪电,闪电在天主堂的上空闪烁了几次,伴随着“咔嚓”一道巨响,大雨倾盆,雨拍打在天主堂的窗户上,像子弹射上去一样。今夜的上海暗流涌动,注定是风雨交加。
斯烈冲着身后做了个缴枪的手势,他的弟弟斯励犹豫了一下,有些不情愿地上前准备收缴周恩来的枪。
周恩来拍案而起,目光如闪电般盯着斯励。斯励停下了脚步,怯懦地看了一眼周恩来,又委屈地看了一眼斯烈。
斯烈皱眉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随即转身对周恩来说:“周主任,这是蒋校长的命令。”
斯励被哥哥刚才那一看,面子上也有些挂不住,他不敢对自己的老师动手,于是转身去搜副官的枪,没想脚跟没站稳,一不留神被副官推了个跟头。
周围的士兵们看到斯励摔了个跟头,刹那间天主堂内的士兵全部举起了枪,一阵枪栓声后,黑洞洞的枪口齐齐瞄准了周恩来和副官二人,空气瞬间凝固了,外面的雨也开始越下越大。
周恩来此时的情感是十分复杂的,他既不相信又不愿意看到这一幕,他摘下了腰间的枪匣,放到桌面上。
“对于朋友,我周恩来是从不设防的。”周恩来把枪匣打开,里面空空的,并没有枪。
斯烈看着桌面上空空的枪匣,十分尴尬,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周恩来劝道:“斯烈,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斯烈苦咬着牙苦笑着回答:“周主任,这事儿我真的说了不作数的……”
周恩来压着愤怒,厉声问站在一旁的斯励:“斯励,你是不是黄埔的学生?”
斯励回答:“是!”
周恩来问:“中山先生的黄埔训词是什么?”
斯励回答:“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
“还有……”周恩来看了一眼斯励。
斯励脸色一怔,接着一口气回答:“咨尔多士,为民前锋。夙夜匪懈,主义是从。”
周恩来直视国军二十六军副总指挥斯烈,说:“斯烈,当年你送弟弟来黄埔,我们一起背诵过孙先生的训词,你还记得吗?”
斯烈回答:“我记得……”
周恩来说:“你当时落了眼泪!不到三年,你却背道而驰!”
斯烈声音洪亮地回答:“周主任,我是孙先生的学生,我绝对不会违背先生的训教。”
周恩来遗憾地说:“打倒列强,统一全国,再造共和!是孙先生的终生理想,可北伐刚刚一半,你就对自己的兄弟举起枪!”
斯烈此时已经有些醒悟,他无奈地说:“我万无此意,我说了,只是奉命行事……”
周恩来寸步不让,慷慨陈词道:“谁的命令?武汉国民政府?北平北洋政府?还是蒋介石想成立的南京军事政府?一个国家,三个政府,这难道不是分裂?不是对孙先生的背叛吗?”
斯烈被周恩来散发的气魄所摄,额头渗出汗水,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周恩来接着说:“几天前,汪精卫主席和陈独秀总书记发表了加强团结、精诚合作的联合声明!你现在是被野心家当枪使了,一旦情势有变,你想过自己的下场吗?”
此时斯烈已经是一头大汗,斯励听到这里也心头一颤,开始劝道:“哥……”
斯烈说道:“副官不要插话……请周先生指教。”
周恩来说:“我与蒋总司令共事多年,了解不算浅,真到了武汉方面追究祸首之日,他肯站出来替你开罪吗?”
周恩来的这番话终于点醒了斯烈,他倏然转身,十分恭敬地说:“周先生,多谢指点!今日得罪,实属情非得已,翌日相见,斯某当避席谢罪。”
斯烈随即一挥手,对一旁还虎视眈眈的士兵命令道:“解散!”
士兵们听命放下枪退下来,周恩来拿起桌面上的枪匣,和副官不紧不慢地朝天主堂外走去,斯励迫不及待地迎上去,护送二人离开。
周恩来推开天主堂的大门。
门外,大雨滂沱。
身后的斯励看着周恩来笔直的背影,喊了一声:“老师。”
周恩来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朝着滂沱大雨中走去。
6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宝山路商务印书馆内一片忙碌,印刷工人们操作着轰鸣的印刷机,印刷机里的半成品传单在刷刷地走着,一张张的传单被印刷出来,桌子上摆放着厚厚的印好的传单。几个工人纠察队员在认真地擦着枪,有的动作熟练,有的笨拙生疏,窗外不断闪烁的信号弹的光亮将枪支映成了红色。
商务印书馆外的街头,聚集了一批国军官兵和一批黑衣青帮打手,他们正悄悄地逼近商务印书馆。
带头的是一名国军军官,军官向一个青帮把头低声交代着:“进去就打,反抗就杀!”
青帮把头说:“长官,工人纠察队不是软脚蟹,你们可要早点进来!”
军官狠狠地说:“有总司令几十万人马坐镇,怕什么,放开手脚。”
7
随着码头上停泊的军舰一声轰鸣,阿姆斯特朗主炮喷射出一道火光,炮弹瞬间夺膛而出,扑向商务印书馆。
一声巨响后,商务印书馆被阿姆斯特朗主炮的炮弹准确击中,砖石飞起,烟雾弥漫。
工人纠察队总指挥部的牌子被炸得粉碎,大门也被炸得扭曲变形、面目全非。
几名工人纠察队员被爆炸的气浪抛了出来,摔倒在街上,昏死过去,断臂残肢飞散在空中,惨不忍睹。
此时,躲藏在墙角的国军军官挥手示意了一下,青帮把头立刻率领着一群黑衣打手,举着锋利的斧头、端着枪冲进商务印书馆,逢人便杀。几个青帮打手按住了一名工人纠察队员,用铁锤使劲地敲着他的手,一双白净的手顿时血肉模糊;几个青帮打手拿起短刀,对着工人纠察队员的脖子和胸口猛刺……
工人纠察队员拼死抵抗,接连牺牲;工人们拼死反抗,不断惨死。
接着,国军军官带领大批荷枪实弹的士兵冲进了被炸得面目全非的工人纠察队的总部。带头的军官命令其中几个士兵冲上了阳台,架起机枪,机枪从上向下开始扫射,不留一个活口。
一名拼死抵抗的工人纠察队员终于冲出了包围,欲跳窗报信,刚爬上窗户,就被带头的国军军官一枪击中后背,重重地摔在商务印书馆外的石头路面上。
商务印书馆外也架起了一挺马克辛重机枪,枪口指向宝山路上的工人纠察队,喷射着猛烈的火舌,发出刺耳的气流碰撞声……
黄铜弹壳一个接一个弹出,在空中肆虐……
地面上,堆积着数不清的弹壳……
机枪的另外一侧,子弹链在不断颤动中缩短……
枪口指向之处,不断有工人纠察队员中弹倒下,手拿铁棍钢条的工人纠察队员横七竖八地倒在血泊中……
8
听到远处的枪炮声,身在杜公馆的汪寿华不禁一愣,不安地站起身来,神色凝重地看着窗外,夜色黑暗,大雨滂沱,看不见远方。
杜公馆会客厅的桌上摆放着各式本帮菜肴,香味扑鼻。松鼠桂鱼、锅烧河鳗、红烧圈子、佛手肚膛……
这些在平时香味扑鼻的菜肴,今天的摆放方式却仿佛是一场奠礼。
杜月笙坐在主陪的位置上,他一袭月白色长衫,头发整齐油亮,眼神深不可测。而此时坐在主宾位置上的汪寿华心情却十分复杂,他在为工人纠察队担心着。
杜月笙的声音带着沧桑,说:“汪先生,你我都在上海滩讨生活,难免磕磕碰碰,彼此要多理解,和为贵。”
汪寿华义言词地的说:“我再重复一遍,赔礼,道歉,交还工人纠察队的枪支,这是我们的三个基本条件!”
“这个话不该我讲……”杜月笙说。
汪寿华看着杜月笙,语气坚定地说:“不管谁讲,这些条件都必须讲清楚!”
“自然有人会讲清楚的……”杜月笙说完抄起桌上的一把小刀,飞快地将一只鸭梨削得干干净净,梨皮落在鱼上,好看。杜月笙削梨是刀转,梨不动,一刀到底,皮里面没有肉。杜月笙奉上鸭梨,汪寿华接过,没吃,顺手放在了桌边。
杜月笙似笑非笑的说:“总工会委员长你怕是当不成了,到我这来儿吧,‘大黄鱼’每月送你几根,养家糊口。”
汪寿华站起来,郑重地说:“杜先生,我汪寿华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有数。”
“有数有数,你带领工人,仅凭几支破枪,就搞掉了北洋在上海的政府,前程远大,无可限量……”杜月笙皮笑肉不笑地说。
汪寿华觉得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正要离席,却被杜月笙的手下拦住。杜月笙站起来,亲自为两个青瓷酒杯斟满了黄酒,双手奉上。
杜月笙说:“汪寿华,你是我杜月笙心里敬佩的人,这杯酒你是要吃的。第一,我敬你这个人。第二,我敬你的信仰。第三,我敬你的坚持。”
汪寿华迟疑了一下,理解这几句话的意思,他并未接过杜月笙双手奉上的酒。
这时从会客厅后闪出几个黑衣保镖,瞬间从背后将汪寿华控制住,一个黑衣保镖举起一把象牙柄的匕首,朝着汪寿华的脖颈大动脉刺去,一股鲜血喷出……
杜月笙回过身,看着倒在地上的汪寿华和地上的血,扬手将酒洒在地上,说:“可惜啦,刚刚二十六岁……”
会客厅里的声音传了出来,汪寿华的司机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立马跳下车,抽出随身携带的短枪,冲上了杜公馆的台阶,快要冲进去时,从黑暗中喷射出一连串密集的子弹,将司机打得如筛子一般,扑倒在台阶上。司机的手里还紧紧地握着那把短枪。
9
整个上海还浸在大雨中,周恩来得到消息带着副官赶到宝山路商务印书馆时,整条宝山路上尸横遍地,血水横流,一些幸存者倒在血泊中,浑身发抖,却起不了身;商务印书馆面目全非,断壁残垣,印好的宣传单上沾着斑斑血迹,浸泡在雨水中。
周恩来浑身湿透,踩着血水,看着眼前的一幕,他强忍着心中的悲痛和愤怒,抢救着幸存者。他翻看着死难者,想多找出一个生还者,哪怕还有一个生还者,他也不愿意放弃。
副官看着悲痛的周恩来,走上前想劝一劝周恩来,他此刻什么都听不到,一只手下意识地摸向挂枪的地方,那只手紧紧地握着配枪,任凭雨水冲刷着自己的脸颊。
10
此时的南京城细雨蒙蒙,蒋介石正坐在临时官邸的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看着舞蹈老师示范探戈舞步,两位舞蹈老师舞姿优雅洒脱、节奏顿挫感强烈,蒋介石若有所思地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些舞步,为了追求宋美龄,蒋介石特意请来了两位舞蹈老师教他,并开始学习西方礼仪。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俞济时快步从外面走了进来,恭敬地站在蒋介石身侧,说:“北京急电……”
蒋介石微微一点头,示意两位舞蹈老师回避一下。
两位舞蹈老师走后,俞济时说:“张作霖在苏俄大使馆抓了李大钊,问如何处置?”
蒋介石微微皱着眉头,一字一字地说:“倒会推卸责任,讨我的说法,他说了什么?”
俞济时回答:“张作霖在电报上说,李大钊为国民党北方支部之领导,潜居京师,勾结外夷,现人赃俱获,该如何处置?”
蒋介石说:“给张作霖复电:现已清党,他不再是国民党员。既有案涉外国之情事,宜速审断,即行处决,免生后患!”俞济时将蒋介石的话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
俞济时退出后,蒋介石府邸又传出了探戈舞曲,唱盘旋转,音乐声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