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这天，飞燕乘坐的北京到丹峰市的飞机晚点，到家已经很晚了。长青小区的家却灯火通明，推开门一看，家里却是触目惊心的一幕：客厅里，剑楠和铁钢正在发生争执，剑楠手里拿着一把小水果刀欲自杀，铁钢拼命地夺过她手里的刀子。
飞燕赶紧上前一把夺过水果刀，几乎吓哭了，忙不迭地问：“妈，您这是怎么啦？”
铁钢眼睛红了，别过脸去说：“别说了。这个家！”
原来，过去飞燕在家里，都是她抱着剑楠进入卧室淋浴，擦洗身子。飞燕离开了的这段日子里，铁钢为了照顾好剑楠，特意请了做钟点工的保姆上门服务。
剑楠虽然是病体，对自己的个人卫生要求很高。这天，铁钢在单位有事回来晚了，剑楠到点需要到卫生间洗澡。没法，保姆将浴缸放满了水，推着她进入卫生间，反复问她要不要帮忙。剑楠不想将瘦骨嶙峋的身子和干瘪的乳房暴露在外人面前，坚决谢绝。谁知道在卫生间自己折腾没多久，就从轮椅上摔倒了，险些撞到了墙上。
钟点工开门进去帮她，她觉得自己赤身裸体尊严扫地，尖声叫嚷着发脾气：“快，快给我出去。你马上给我走！”保姆一气之下，把门一关就走人了。
剑楠要强地勉强扶着洗手池站起来，猛然抬头看到浴缸对面浴镜中的脱了人形的自己，悲从中来：“我这还是人吗？”
她想着上海病房里见到的情景——那些病友的家属不管不顾，将病人扔给陌生的保姆，最后一口气病死在医院床上。她越想越伤心，抹着泪：“丈夫在外面不回来，儿子儿媳孙子在上海享福。我奋斗来奋斗去，辛辛苦苦一辈子，故乡回不去，落得孤苦伶仃一个人在这里生不如死。”
她搀扶着墙壁出了浴室，坐在沙发上，看着空空落落的屋子直抹眼泪。恰好铁钢回来，问起保姆哪里去了。剑楠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铁钢忍不住责备道：“你呀，就是太挑剔了。一开始挑剔飞燕，这会儿你又挑剔保姆。弄得家里鸡犬不宁，这段时间我没有一天心里舒坦过。”
“我知道你们都是嫌弃我，恨不得我早死早把这地方挪窝给你们。”剑楠横下心说。
“我要嫌弃你，就不用天天给你四处寻医访药了。这会儿我们单位同事聚餐后还在外面喝酒、打牌、唱歌，我也不用提早回来了。”铁钢气恼地进入卫生间，重重地关上了门清理地上的东西。
剑楠想起了铁钢当年喝酒后与自己有了这一世姻缘，而此时自己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她伤感无助地看着飞燕哭诉道：“飞燕，我是个要强的女人。我现在是你爸爸的拖累！是全家的拖累！与其这样没有尊严地无限期地做着回上海的梦，不如一死了之魂回上海……”
说着，她又欲找那把水果刀赌气说：“我已经活够了，让我变成孤魂野鬼回了上海，也算知足了。”
飞燕想起刚才自己从下飞机踏上丹峰市土地的那种踏实感，似乎有点理解剑楠的“故乡情结”了。她同为一个女人，看着剑楠憔悴瘦削的脸颊，往昔的容颜不再，不由得握住剑楠畸形的双手，流出同情感慨的泪。
剑楠也哭了：“飞燕，我生病这段日子以来，你这么照顾我，不是女儿，胜似女儿。过去，是我对不起你呀。你心里也恨我吧！”
飞燕不由自主地陪着剑楠流泪：“妈，您过去误会我对思齐的感情，我心里确实也曾怨恨过您。但是想您最终会明白我是真心爱着思齐的。我现在当了母亲，我理解您作为母亲的想法。”
“真的吗？那你怨恨我将思齐安排去上海吗？”
飞燕认真地想了想，说：“以前不大了解。这次我从上海回来，看到了上海的繁华，我想您看着丹峰市，的确会有失落。就像我生长在丹峰市，我从上海回来踏上丹峰市的土地，我也有一种如鱼得水般的放松，我觉得呼吸都舒畅了。所以，我有点儿理解您强烈的叶落归根的想法了。”
剑楠听了，将自己的脸埋在飞燕的手心里，痛快地放声哭泣。
“飞燕，谢谢你能理解妈。”剑楠好容易止住哭泣，抬头动情地说。
“妈，您放下包袱。每个人都要面临生病、老去，没有谁会嫌弃您。您好好配合医生治病，用信念一起战胜病魔，过两年您就可以和爸爸一起去上海外滩、城隍庙、老街到处去转转了。”飞燕说。
“好，好。我以后一定积极配合治疗。飞燕，你能做我的儿媳，真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呀。”剑楠变形的手一把拽着飞燕的手，嚎啕大哭。
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隔阂，此时听到剑楠的表白，飞燕感动得泪雨飞溅而下。她搂着瘦弱得皮包骨头的剑楠，哽咽着说：“妈妈，我还记得第一次在丹峰市一中见到您，您穿一条裙子，留着短短的卷发，精气神非常好。”
“当年我真的做了很多傻事。”说完，剑楠与飞燕抱着哭成了一团。两人各自百感交集，都化作了无声的泪行。
在一旁的铁钢目睹着这一幕，这几年的压抑顿时释放，老泪纵横……
自从那晚之后，家里开始有了笑声。飞燕一如既往地陪剑楠看病、熬药、护理，剑楠的身体变化更明显。
每天傍晚时分，剑楠趁飞燕还没有下班回来，自己主动摇着轮椅到厨房里和铁钢一起择菜。喝水、吃药这些事情，她不再大呼小叫，尽量自己完成。飞燕从幼儿园接回婉兮，剑楠坐在一旁逗着婉兮玩，讲故事给她听，还给婉兮画呆萌呆萌的唐老鸭……
婉兮以前总有几分害怕剑楠，现在连吃饭也要挨着奶奶坐，还说：“奶奶爱笑啦！婉兮有一个新奶奶啦。”飞燕被逗笑了，又担心剑楠会恼，责备婉兮不该乱说话。倒是剑楠阻止道：“童言无忌嘛，婉兮是奶奶的开心果，说什么奶奶都爱听。”
十月中旬的一个周末，秋高气爽。铁钢一大早买回了一大蓝菜，飞燕正在纳闷，剑楠坐在客厅里折叠婉兮的衣服，对给花浇水的飞燕说：“飞燕，你今天好好休息一会儿。”
“我不累，我把您床上的被子搬到外面去晒晒太阳，立秋之后，天就要冷起来啦。”
说完，飞燕将棉絮费劲地一一搬到阳台上晾晒。
剑楠在客厅的轮椅上坐着，递给飞燕一杯柠檬蜂蜜水：“你在妈这里坐着歇会。”说罢，她递给飞燕一个精致的纸盒，说：“这是我昨天特意让你爹带我上街，给你挑的生日礼物。希望你喜欢。”
飞燕拿出来一看，是一件粉色的羊绒大衣。飞燕看看商标价格，连连说：“妈，太贵了。我还有羽绒服足够御寒的。”
“傻孩子，女孩子趁年轻打扮漂亮些，看妈这样年纪，再穿金戴银都不美了。”剑楠自己调侃一番，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精致的木匣子，拿出一个晶莹透亮的白玉手镯，戴到了飞燕的手腕上。
“妈，您这是干什么？太贵重了，您留着自己戴。”飞燕不安地谢绝。
剑楠畸形的手握着飞燕的手不放，诚恳地说：“这个玉镯是当年我结婚的时候，思齐外婆送给我的，据说已经传了好几代了。”
“我不要这么贵重的礼物，您自个儿留着用。”飞燕抽出手，连连摇头。
“你看，我这手腕戴着可糟蹋了！这么些年，我也没有给你准备过一样礼物，过去我真是太……”
“妈……”不等剑楠说完，飞燕忙打断。
“不说了，不说了，都过去了。”剑楠眼睛红了，停了停，继续说，“我就思齐这么一个儿子，你是我的好儿媳，我心里现在把你当亲生女儿看。我理当将这个玉镯传给你，如果你拒绝，就说明你心里对我仍然没有释怀。”
“妈，您别这么说！您是思齐的母亲，也就是我的母亲。哪里有女儿计较父母的？”飞燕感动地说。她小心翼翼地将手镯收好，剑楠说：“你就戴着吧，它会保佑你平安幸福的。”
“嗯。”飞燕顺从地伸手，剑楠瘦弱不堪的手小心地将手镯戴在飞燕修长白皙的手腕上。俩人正欣赏着，突然，飞燕的手机响了，接过来一听，是阿古达木。
“丫头，你和你公公婆婆请个假回来。今天你生日，她们也总得近人情，允许你休息一天的。我准备了不少菜，你回来吃顿饭吧？”
“妈，我……”
剑楠在一边听着，忙插嘴说：“正好！飞燕，电话给我，我正好请亲家一起来我们家吃顿饭。”说着，剑楠接过了飞燕的手机。
良久，剑楠还给飞燕手机，说：“妥了，妥了，飞燕，你爸爸妈妈从来没有认过门，你带着婉兮现在马上去对夹铺接她们吧。饭菜我和你爸爸在家里慢慢儿准备。”
飞燕眼里晶莹的泪珠滚动，她凝噎着说：“妈妈，谢谢您。”说罢，牵着婉兮飞奔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