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方博邀请她过来公司讨论方案,苏立文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北京还有一片像一座孤岛一样耸立在北五环外的中关村软件园区,这里聚集了在全世界范围内赫赫有名的几大互联网公司,却有一条与之完全不相称的,崎岖不平又尘土飞扬的路——后厂村路。
从西二旗地铁站出来,苏立文上了一辆把她拦住的黑车,因为现在用滴滴叫车不但价格高,车还少,路太近滴滴就不给派车,还经常无耻的提出高峰期提价几倍的要求,跟黑车司机谈妥价格后苏立文上了车。从地图上看着似乎很近的距离,黑车司机在暴土扬尘的后厂村路上开了足足二十分钟才到达目的地。这一带完全没有生活气息,在这里工作的人都像是孤岛上的求生者一样,远离首都中心地带的喧嚣尘世,在一栋栋封闭大楼的格子间里孤独的战斗着。
在园区外面足足等了二十分钟,苏立文才见到施施然走来的方博,她脖子上挂着一块印有她照片的工号牌,笑吟吟的对保安说,这是她请来的客人。说话带河南口音的小保安态度坚决的要求苏立文把完整的个人信息登记到簿子上,这才放她进了门。
苏立文原本以为像方博这样不化妆不修边幅、衣着朴素的女人在这家新锐的互联网公司里是少数的另类,到了这里以后她才知道,像黎小萌那样每天带着精致的妆容,描眉画眼线,披散着一头大波浪卷发,全身上下都是叫得响的国际大牌时装的时髦女郎才是这里真正的另类非主流。刚刚在楼道里见到几个蓬头丐后、满面油光,脚上还穿着拖鞋的“白领丽人”谈笑风生走过去时的那种震撼的心情,让她一时半会儿缓不过神来。
方博把苏立文扔在一间又小又简陋的会议室里,过了足足半个钟头后,她和她的顶头上司才出现。上司也是个女的,跟方博一样——不修边幅,一看就是精明干练的高管,她跟苏立文轻轻点头说了声“你好”后,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拿起苏立文送来的方案文本图册看了起来,一边看一边皱着眉头,表情十分严肃。
一刻钟后,女上司抬起头来,透过黑框眼镜片,颇含深意地打量了苏立文几秒钟后,说:“苏小姐原来在瑞士建筑事务所工作?”
“嗯,是的。”苏立文坐正身体,说:“我在那边工作了十年。”
“怎么突然辞职了?”女上司脸上表情是淡漠的,但语气分明透着好奇的试探味道。
“因为一些个人原因。”苏立文给出的答案也是标准化的,根据国际惯例,如果是私人原因辞职,那么就不应该再被继续追问下去。
“方便说一下吗?”女上司显然不吃这一套。
苏立文有些反感这样的问题,但工作场合得体的应对也是判断一个人专业水平的标准之一。“我研究生毕业后就加入了这家事务所,跟着原来的上司一起合作了十年,现在他已经被调回瑞士总部了,而我也想换一个环境,获得更多的自由,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女上司并未显露出对这个答案是否满意的表情,她沉吟片刻后说:“苏小姐现在是一个人工作?没有团队?”
“是的。”苏立文坦率的说:“我现在刚成立了个人工作室,暂时只有我一个人,但我手下有很多可以调度的人力和资源,有些工作我会分派出去外包给其他人做,所以并不影响我做任何的工程项目。”
“我们这个项目有好几千平米,苏小姐一个人做得了?”女上司双眼透露出“不信任”这三个字。
苏立文笑了:“我在瑞士建筑事务所工作的时候也是一个人独立做大型工程项目,比如像房地产开发类的项目,面积基本都在几万至几十万平方。”
“但你当时有同事协助的不是吗?”女上司似乎很固执己见。
“我们事务所同时有好几十个项目要做,分配到每个人手头的项目都是由自己独立完成的,而我在事务所工作的时候不仅是负责工地现场的项目监理,也是设计部的主任设计师,也就是说由我统领手下的设计师们来完成项目的方案设计。”苏立文谈起自己熟悉的工作来总是一脸自信的样子。
女上司不再提出质疑,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经过慎重的考虑,决定把这个项目由委托设计改为面向国际的招投标竞赛,不知道苏小姐是否还有兴趣参加?”
苏立文心想:你们怎么不早说这是招投标,忽悠我给你们做了一套概念方案。
“我没意见。”苏立文脸色淡淡的,看不出内心的波澜起伏。
“好!”女上司这才露出一丝笑容,她拿着苏立文的方案文本站起来,说:“那就请苏小姐多费心,再帮我们出一套投标方案过来。”
苏立文也跟着站起来,她看了看女上司手上的文本,说:“投标方案我会重新考虑,不过这套概念设计的方案我得先拿回去。”
女上司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的表情,“为什么?这不是苏小姐给我们的概念方案吗?”
“对!”苏立文笑了笑,平心静气的说:“这是之前方博委托我做的概念设计方案,当时我们连合同都没谈,但是现在贵方既然已经把委托设计改为招投标了,那么我这套方案对你们而言其实也没什么用了。”
女上司不满的皱皱眉,她给站在一旁的方博使了个眼色,后者见状立刻上前一步,解释道:“这套概念设计的方案我们还要拿给上面的大老板过目一下,才能确立下一步的招投标事宜。”
苏立文还想说什么,女上司立刻拿起手机看了看,神色焦急的说:“我还有一个重要的视频会议,方博你送一下苏小姐,我先走了,苏小姐,我们下次投标会议再见。”说完拿着文本快步离开了。
这一刻苏立文有一种如鲠在喉,有苦说不的感觉,她有点烦自己脸皮太薄,心太软,顾虑又太多,即使心里不愿意,也不敢为自己去争取应有的权益。虽然她是在国内出生长大的,但许多时候她发现自己也跟那些老外一样,对中国人的这种人情世故有很多搞不懂的地方。相反的,她很适应西方人那套有话直说,不拖泥带水,不讲人情的理性做事方式。她刚回国的时候经常被人说不懂人情世故,不会察言观色,这里是中国,要学会中国人做事的方式。问题是中国人也不是每个都一样,难道所有人的做事方式都必须是按照统一的标准模式来的吗?这算不算是吃大锅饭留下的后遗症?
方博笑吟吟的对脸色不虞的苏立文说:“苏小姐,要不你中午在我们公司食堂吃个便饭?我们公司的食堂可是整个后厂村最好吃的。”
苏立文婉言谢绝:“谢谢,不过我下午还有事,先告辞了。”
“好吧,”方博推开会议室的门,“我送你下楼。”
到了楼下大堂,方博对苏立文说:“苏小姐,我还有事,就先送你到这里了。”
苏立文说:“好,那么,再见。”
她刚要离开,方博又叫住她:“那个,苏小姐,后面的投标方案你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做完?”
苏立文有些讶异,问道:“你们不是今天才决定把项目改为国际招投标竞赛吗?难道不需要去建设局登记备案一下?”
方博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解释道:“咳,说是国际招投标竞赛,其实也就是请几家在北京的有知名度的境外设计事务所一起来参加我们内部的招投标竞赛,不是对外公开的招标。当然,到建设局登记备案还是会去做的啦,不过不会大张旗鼓的广发英雄帖,毕竟我们时间紧迫,得赶紧把这个项目的设计方案定下来才行。怎么样?苏小姐,你还是会参加的吧?”
苏立文沉思了一会儿,说:“我会考虑的。”
“哟,你可千万一定要来参加啊。”方博积极地游说她:“你今天拿来的这套概念方案做的就很不错,我觉得你胜出的希望很大。”
“谢谢!”苏立文淡淡的说:“我考虑好了再给你答复。”
方博见状也就不再勉强,她打算回头再忽悠黎小萌去游说苏立文。
时值中午吃饭时间,从科技园区里出来的大小白领、创业精英们,三三两两、成群结队出来觅食,他们趿着拖鞋,一路上讨论着各自的工作和讨厌的客户,小声的说着上级领导的坏话,一个个脸上洋溢着苦中作乐的烟火气,使得这个原本缺少市井人气的科技园区霎时间热闹了起来。
有一阵子没上班了的苏立文看到这个场面忽然有些被感动到了,她尾随几个小姑娘走进一家路边的小饭馆里。这家专卖广式煲仔饭的小馆子因为空间狭小,中午吃饭的人又多,所以空气流通不畅,刚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重的油烟味。苏立文心想,还好下午既不用见客户也不用上班,不然带着这一身的油烟味一定会被人鄙视的。
她跟刚才一起进来的那几个小姑娘拼了一桌,给自己叫了一份肥肠煲仔饭。别看苏立文既不能吃辣的,也吃不了太咸的食物,但她特别喜欢吃重口味的肥肠和猪肚,这种有嚼劲的肉类是她的至爱。她坐在一旁悄悄偷听那几个小姑娘谈论在淘宝上新买的衣服,昨晚上追的电视剧和各自的感情生活,颇有些感慨自己已经渐渐逝去的青春年华。从毕业到现在整整十年,这十年里,除了工作她似乎并没有什么可以追忆的往事,感情世界一片空白,时常联系的朋友也只有屈指可数的一两个老同学。至于工作上的成就,当她从事务所辞职出来,就意味着过往她所做过的每一个项目方案的版权都不属于她本人,也就相当于是净身出户,一切重头来过。现在她要靠赤手空拳为自己打开一条全新的生路,她,真的可以吗?苏立文内心其实并不是那么确定,但,路是人走出来的,别人可以,她想,自己应该也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