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生死场
萧红2018-09-13 09:2357,467

  一麦场

  一只山羊在大道边啮嚼榆树的根端。

  城外一条长长的大道,被榆树荫蒙蔽着。走在大道中,像是走进一个动

  荡遮天的大伞。

  山羊嘴嚼榆树皮,黏沫从山羊的胡子流延着。被刮起的这些黏沫,仿佛

  是胰子的泡沫,又像粗重浮游着的丝条;黏沫挂满羊腿。榆树显然是生了疮

  疖,榆树带着偌大的疤痕。山羊却睡在荫中,白囊一样的肚皮起起落落。

  菜田里一个小孩慢慢地踱走。在草帽盖伏下,像是一棵大型菌类。捕蝴

  蝶吗?捉蚱虫吗?小孩在正午的太阳下。

  很短时间以内,跛脚的农夫也出现在菜田里。一片白菜的颜色有些相

  近山羊的颜色。

  毗连着菜田的南端是生着青穗的高梁的林。小孩钻入高梁之群里,许

  多穗子被撞着,从头顶坠下来,有时也打在脸上。叶子们交结着响,有时刺

  痛着皮肤。那是绿色的甜味的世界,显然凉爽一些。时间不久,小孩子争着

  又走出最末的那棵植物。立刻太阳烧着他的头发,机灵的他把帽子扣起来,

  高空的蓝天遮覆住菜田上闪耀的阳光,没有一块行云。一株柳条的短枝,小

  生

  死

  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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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夹在腋下,走路时他的两腿膝盖远远的分开,两只脚尖向里勾着,勾得腿

  像抱着个盆样。跛脚的农夫早已看清是自己的孩子了,他远远地完全用喉

  音在问着:

  “罗圈腿,唉呀!不能找到?”

  这个孩子的名字十分象征着他。他说:“没有。”

  菜田的边道,小小的地盘,绣着野菜。经过这条短道,前面就是二里半

  的房窝,他家门前种着一株杨树,杨树翻摆着自己的叶子。每日二里半走在

  杨树下,总是听一听杨树的叶子怎样响;看一看杨树的叶子怎样摆动?杨树

  每天这样……他也每天停脚。今天是他第一次破例,什么他都忘记,只见跛

  脚跛得更深了!每一步像在踏下一个坑去。

  土屋周围,树条编做成墙,杨树一半荫影洒落到院中;麻面婆在荫影中

  洗濯衣裳。正午田圃间只留着寂静,唯有蝴蝶们为着花,远近地翩飞,不怕

  太阳烧毁它们的翅膀。一切都回藏起来,一只狗出寻着有荫的地方睡了!虫

  子们也回藏不鸣!

  汗水在麻面婆的脸上,如珠如豆,渐渐浸着每个麻痕而下流。麻面婆不

  是一只蝴蝶,她生不出翅膀来,只有印就的麻痕。

  两只蝴蝶飞戏着闪过麻面婆,她用湿的手把飞着的蝴蝶打下来,一个

  落到盆中溺死了!她的身子向前继续伏动,汗流到嘴了,她舐尝一点盐的

  味,汗流到眼睛的时候,那是非常辣,她急切用湿手揩拭一下,但仍不停地

  洗濯。她的眼睛好像哭过一样,揉擦出脏污可笑的圈子,若远看一点,那正

  合乎戏台上的丑角;眼睛大得那样可怕,比起牛的眼睛来更大,而且脸上也

  有不定的花纹。

  土房的窗子、门,望去那和洞一样。麻面婆踏进门,她去找另一件要洗

  的衣服,可是在炕上,她抓到日影,但是不能拿起,她知道她的眼睛是晕花

  了!好像在光明中忽然走进灭了灯的夜。她休息下来,感到非常凉爽。过一

  会在席子下面抽出一条自己的裤子。她用裤子抹着头上的汗,一面走回树

  荫放着盆的地方,她把裤子也浸进泥浆去。

  裤子在盆中大概还没有洗完,可是搭到篱墙上了!也许已经洗完?麻面

  婆的事是一件跟紧一件,有必要时,她放下一件又去做别的。

  邻屋的烟囱,浓烟冲出,被风吹散着,布满全院,烟迷着她的眼睛了!她

  知道家人要回来吃饭,慌张着心弦,她用泥浆浸过的手去墙角拿茅草,她贴

  了满手的茅草,就那样,她烧饭,她的手从来没用清水洗过。她家的烟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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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冒着烟了。过了一会,她又出来取柴,茅草在手中,一半拖在地面,另一半在

  围裙下,她是拥着走。头发飘了满脸,那样,麻面婆是一只母熊了!母熊带着

  草类进洞。

  浓烟遮住太阳,院中一霎幽暗,在空中烟和云似的。

  篱墙上的衣裳在滴水滴,蒸着污浊的气。全个村庄在火中窒息。午间的

  太阳权威着一切了!

  “他妈的,给人家偷着走了吧?”

  二里半跛脚厉害的时候,都是把屁股向后面斜着,跌出一定的角度来。

  他去拍一拍山羊睡觉的草棚,可是羊在哪里?

  “他妈的,谁偷了羊……混账种子!”麻面婆听着丈夫骂,她走出来凹着

  眼睛:

  “饭晚啦吗?看你不回来,我就洗些个衣裳。”

  让麻面婆说话,就像让猪说话一样,也许她喉咙组织法和猪相同,她总

  是发着猪声。

  “唉呀!羊丢啦!我骂你那个傻老婆干什么?”

  听说羊丢,她去扬翻柴堆,她记得有一次羊是钻过柴堆。但,那在冬天,

  羊为着取暖。她没有想一想,六月天气,只有和她一样傻的羊才要钻柴堆取

  暖。她翻着,她没有想。全头发洒着一些细草,她丈夫想止住她,问她什么理

  由,她始终不说。她为着要做出一点奇迹,为着从这奇迹,今后要人看重她。

  表明她不傻,表明她的智慧是在必要的时节出现,于是像狗在柴堆上耍得

  疲乏了!手在扒着发间的草杆,她坐下来。她意外的感到自己的聪明不够

  用,她意外的对自己失望。

  过了一会邻人们在太阳底下四面出发,四面寻羊;麻面婆的饭锅冒着

  气,但,她也跟在后面。

  二里半走出家门不远,遇见罗圈腿,孩子说:

  “爸爸,我饿!”

  二里半说:“回家去吃饭吧!”

  可是二里半转身时老婆和一捆稻草似的跟在后面。

  “你这老婆,来干什么?领他回家去吃饭!”

  他说着不停地向前跌走。

  黄色的,近黄色的麦地只留下短短的根苗。远看来麦地使人悲伤。在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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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尽端,井边什么人在汲水。二里半一只手遮在眉上,东西眺望,他忽然决

  定到那井的地方,在井沿看下去,什么也没有,用井上汲水的桶子向水底深

  深的探试,什么也没有。最后,绞上水桶,他伏身到井边喝水,水在喉中有

  声,像是马在喝。

  老王婆在门前草场上休息:

  “麦子打得怎样啦?我的羊丢了!”

  二里半青色的面孔为了丢羊更青色了!

  “咩……咩……”羊叫?不是羊叫,寻羊的人叫。

  林荫一排砖车经过,车夫们哗闹着。山羊的午睡醒转过来,它迷茫着用

  犄角在周身剔毛。为着树叶绿色的反映,山羊变成浅黄。卖瓜的人在道旁自

  己吃瓜。那一排砖车扬起浪般的灰尘,从林荫走上进城的大道。

  山羊寂寞着,山羊完成了它的午睡,完成了它的树皮餐,而回家去了。

  山羊没有归家,它经过每棵高树,也听遍了每张叶子的刷鸣,山羊也要进城

  吗!它奔向进城的大道。

  “咩……咩……”羊叫?不是羊叫,寻羊的人叫,二里半比别人叫出更大

  声,那不像是羊叫,像是一条牛了!

  最后,二里半和地邻动打,那样,他的帽子,像断了线的风筝,飘摇着下

  降,从他头上飘摇到远处。

  “你踏碎了俺的白菜!你……你……”

  那个红脸长人,像是魔王一样,二里半被打得眼睛晕花起来,他去抽拔

  身边的一棵小树;小树无由的被害了,那家的女人出来,送出一支搅酱缸的

  耙子,耙子滴着酱。

  他看见耙子来了,拔着一棵小树跑回家去,草帽是那般孤独的丢在井

  边,草帽他不知戴了多少年头。

  二里半骂着妻子:“混蛋,谁吃你的焦饭!”

  他的面孔和马脸一样长。麻面婆惊惶着,带着愚蠢的举动,她知道山羊

  一定没能寻到。

  过了一会,她到饭盆那里哭了!“我的……羊,我一天一天喂,喂……大

  的,我抚摸着长起来的!”

  麻面婆的性情不会抱怨。她一遇到不快时,或是丈夫骂了她,或是邻人

  与她拌嘴,就连小孩子们扰烦她时,她都是像一摊蜡消融下来。她的性情不

  好反抗,不好争斗。她的心像永远贮藏着悲哀似的,她的心永远像一块衰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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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白棉。她哭抽着,任意走到外面把晒干的衣裳搭进来,但她绝对没有心思

  注意到羊。

  可是会旅行的山羊在草棚不断地搔痒,弄得板房的门扇快要掉落下

  来,门扇摔摆的响着。

  下午了,二里半仍在炕上坐着。

  “妈的,羊丢了就丢了吧!留着它不是好兆相。”

  但是妻子不晓得养羊会有什么不好的兆相,她说:

  “哼!那么白白地丢了?我一会去找,我想一定在高梁地里。”

  “你还去找?你别找啦!丢就丢了吧!”

  “我能找到它呢!”

  “唉呀,找羊会出别的事哩!”

  他脑中回旋着挨打的时候:———草帽像断了线的风筝飘摇着下落,酱耙

  子滴着酱。快抓住小树,快抓住小树。……二里半心中翻着这不好的兆相。

  他的妻子不知道这事。她朝高梁地去了。蝴蝶和别的虫子热闹着,田地

  上有人工作。她不和田上的妇女们搭话,经过留着根的麦地时,她像微点的

  爬虫在那里。阳光比正午钝了些,虫鸣渐多了,渐飞渐多了!

  老王婆工作剩余的时间,尽是述说她无穷的命运。她的牙齿为着述说

  常常切得发响,那样她表示她的愤恨和潜怒。在星光下,她的脸纹绿了些,

  眼睛发青,她的眼睛是大的圆形。有时她讲到兴奋的话句,她发着嘎而没有

  曲折的直声。邻居的孩子们会说她是一头“猫头鹰”,她常常为着小孩子们

  说她“猫头鹰”而愤激;她想自己怎么会成那样的怪物呢?像啐着一件什么

  东西似的,她开始吐痰。

  孩子们的妈妈打了他们,孩子跑到一边去哭了!这时王婆她该终止她

  的讲说,她从窗洞爬进屋去过夜。但有时她并不注意孩子们哭,她不听见似

  的,她仍说着那一年麦子好;她多买了条牛,牛又生了小牛,小牛后来又怎

  样……她的讲话总是有起有落;关于一条牛,她能有无量的言词:牛是什么

  颜色,每天要吃多少水草,甚至要说到牛睡觉是怎样的姿势。

  但是今夜院中一个讨厌的孩子也没有,王婆领着两个邻妇,坐在一条

  喂猪的槽子上,她们的故事便流水一般地在夜空里延展开。

  天空一些云忙走,月亮陷进云围时,云和烟样,和煤山样,快要燃烧似

  的。再过一会,月亮埋进云山,四面听不见蛙鸣;只是萤虫闪闪着。

  屋里,像是洞里,响起鼾声来,布遍了的声波旋走了满院。天边小的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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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不住的在闪合。王婆的故事对比着天空的云:

  “……一个孩子三岁了,我把她摔死了,要小孩子我会成了个废物。……

  那天早晨……我想一想!……早晨,我把她坐在草堆上,我去喂牛;草堆是

  在房后。等我想起孩子来,我跑去抱她,我看见草堆上没有孩子;看见草堆

  下有铁犁的时候,我知道,这是凶兆,偏偏孩子跌在铁犁一起,我以为她还

  活着呀!等我抱起来的时候……啊呀!”

  一条闪光裂开来,看得清王婆是一个兴奋的幽灵。全麦田、高梁地、菜

  圃,都在闪光下出现。妇人们被惶惑着,像是有什么冷的东西,扑向她们的

  脸去。闪光一过,王婆的声音又继续下去:

  “……啊呀!……我把她丢到草堆上,血尽是向草堆上流呀!她的小手

  颤颤着,血在冒着气从鼻子流出,从嘴也流出,好像喉管被切断了。我听一

  听她的肚子还有响;那和一条小狗给车轮压死一样。我也亲眼看过小狗被

  车轮轧死,我什么都看过。这庄上的谁家养小孩,一遇到孩子不能养下来,

  我就去拿着钩子,也许用那个掘菜的刀子,把那孩子从娘的肚子里硬搅出

  来。孩子死,不算一回事,你们以为我会暴跳着哭吧?我会嚎叫吧?起先我

  心也觉得发颤,可是我一看见麦田在我眼前时,我一点都不后悔,我一滴眼

  泪都没淌下。以后麦子收成很好,麦子是我割倒的,在场上一粒一粒我把麦

  子拾起来,就是那年我整个秋天没有停脚,没讲闲话,像连口气也没得喘似

  的,冬天就来了!到冬天我和邻人比着麦粒,我的麦粒是那样大呀!到冬天

  我的背曲得有些厉害,在手里拿着大的麦粒。可是,邻人的孩子却长起来

  了!……到那时候,我好像忽然才想起我的小钟。”

  王婆推一推邻妇,荡一荡头:

  “我的孩子小名叫小钟呀!……我接连着熬苦了几夜没能睡,什么麦

  粒?从那时起,我连麦粒也不怎样看重了!就是如今,我也不把什么看重。那

  时我才二十几岁。”

  闪光相连起来,能言的幽灵默默坐在闪光中。邻妇互相望着,感到有些

  寒冷。

  狗在麦场张狂着咬过去,多云的夜什么也不能告诉人们。忽然一道闪

  光,看见黄狗卷着尾巴向二里半叫去,闪光一过,黄狗又回到麦堆,草茎折

  动出细微的声音。

  “三哥不在家里?”

  “他睡着哩!”王婆又回到她的默默中,她的答话像是从一个空瓶子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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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从什么空的东西发出。猪槽上她一个人化石一般地留着。

  “三哥!你又和三嫂闹嘴吗?你常常和她闹嘴,那会坏了平安的日子

  的。”

  二里半,能宽容妻子,以他的感觉去衡量别人。

  赵三点起烟火来,他红色的脸笑了笑:“我没和谁闹嘴哩!”

  二里半他从腰间解下烟带,从容着说:

  “我的羊丢了!你不知道吧?它又走了回来。要替我说出买主去,这条

  羊留着不是什么好兆相。”

  赵三用粗嘎的声音大笑,大手和红色脸在闪光中伸现出来:

  “哈……哈,倒不错,听说你的帽子飞到井边团团转呢!”

  忽然二里半又看见身边长着一棵小树,快抓住小树,快抓住小树。他幻

  想终了,他知道被打的消息是传布出来,他捻一捻烟灰,解辩着说:

  “那家子不通人情,哪有丢了羊不许找的勾当?她硬说踏了她的白菜,

  你看,我不能和她动打。”

  摇一摇头,受着辱一般的冷没下去,他吸烟管,切心地感到羊不是好兆

  相,羊会伤着自己的脸面。

  来了一道闪光,大手的高大的赵三,从炕沿站起,用手掌擦着眼睛。他

  忽然响叫:

  “怕是要落雨吧!———坏啦!麦子还没打完,在场上堆着!”

  赵三感到养牛和种地不足,必须到城里去发展。他每日进城,他渐渐不

  注意麦子,他梦想着另一桩有望的事业。

  “那老婆,怎不去看麦子?麦子一定要给水冲走呢?”

  赵三习惯的总以为她会坐在院心。闪光更来了!雷响,风声。一切翻动

  着黑夜的村庄。

  “我在这里呀!到草棚拿席子来,把麦子盖起吧!”

  喊声在有闪光的麦场响出,声音像碰着什么似的,好像在水上响出,王

  婆又震动着喉咙:“快些,没有用的,睡觉睡昏啦!你是摸不到门啦!”

  赵三为着未来的大雨所恐吓,没有与她拌嘴。

  高梁地像要倒折,地端的榆树吹啸起来,有点像金属的声音,为着闪的

  原故,全庄忽然裸现,忽然又沉埋下去。全庄像是海上浮着的泡沫。邻家和

  距离远一点的邻家有孩子的哭声,大人在嚷吵,什么酱缸没有盖啦!驱赶着

  鸡雏啦!种麦田的人家嚷着麦子还没有打完啦!农家好比鸡笼,向着鸡笼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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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火去,鸡们会翻腾着。

  黄狗在草堆开始做窝,用腿扒草,用嘴扯草。王婆一边颤动,一边手里

  拿着耙子。

  “该死的,麦子今天就应该打完,你进城就不见回来,麦子算是可惜

  啦!”

  二里半在电光中走近家门。有雨点打下来,在植物的叶子上稀疏的响

  着。雨点打在他的头上时,他摸一下头顶而没有了草帽。关于草帽,二里半

  一边走路一边怨恨山羊。

  早晨了,雨还没有落下。东边一道长虹悬起来,感到湿的气味的云掠过

  人头,东边高梁头上,太阳走在云后,那过于艳明,像红色的水晶,像红色的

  梦。远看高梁和小树林一般森严着;村家在早晨趁着气候的凉爽,各自在田

  间忙。

  赵三门前,麦场上小孩子牵着马,因为是一条年轻的马,它跳着荡着尾

  巴跟它的小主人走上场来。小马欢喜用嘴撞一撞停在场上的石磙,它的前

  腿在平滑的地上跺打几下,接着它必然像索求什么似的叫起不很好听的声

  来。

  王婆穿的宽袖的短袄,走上平场。她的头发毛乱而且绞卷着。朝晨的红

  光照着她,她的头发恰像田上成熟的玉米缨穗,红色并且蔫卷。

  马儿把主人呼唤出来,它等待给它装置石磙,石磙装好的时候,小马摇

  着尾巴,不断地摇着尾巴,它十分驯顺和愉快。

  王婆摸一摸席子潮湿一点,席子被拉在一边了;孩子跑过去,帮助她。

  麦穗布满平场,王婆拿着耙子站到一边。小孩欢跑着立到场子中央,马儿开

  始转跑。小孩在中心地点也是转着。好像画圆周时用的圆规一样,无论马儿

  怎样跑,孩子总在圆心的位置。因为小马发疯着,飘扬着跑,它和孩子一般

  地贪玩,弄得麦穗溅出场外。王婆用耙子打着马,可是走了一会它游戏够

  了,就和厮耍着的小狗需要休息一样,休息下来。王婆着了疯一般地又挥着

  耙子,马暴跳起来,它跑了两个圈子,把石磙带着离开铺着麦穗的平场;并

  且嘴里咬嚼一些麦穗。系住马勒带的孩子挨着骂:

  “呵!你总偷着把它拉上场,你看这样的马能打麦子吗?死了去吧!别

  烦我吧!”

  小孩子拉马走出平场的门;到马槽子那里,去拉那个老马。把小马束好

  在杆子间。老马差不多完全脱了毛,小孩子不爱它,用勒带打着它走,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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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仍和一块石头或是一棵生了根的植物那样不容搬运。老马是小马的妈

  妈,它停下来,用鼻头偎着小马肚皮间破裂的流着血的伤口。小孩子看见他

  爱的小马流血,心中惨惨的眼泪要落出来,但是他没能晓得母子之情,因为

  他还没能看见妈妈,他是私生子。脱着光毛的老动物,催逼着离开小马,鼻

  头染着一些血,走上麦场。

  村前火车经过河桥,看不见火车,听见隆隆的声响。王婆注意着旋上天

  空的黑烟。前村的人家,驱着白菜车走进城,走过王婆的场子时,从车上抛

  下几个柿子来,一面说:“你们是不种柿子的,这是贱东西,不值钱的东西,

  麦子是发财之道呀!”驱着车子的青年结实的汉子过去了,鞭子甩响着。

  老马看着墙外的马不叫一声,也不响鼻子。小孩子拿柿子吃,柿子还不

  十分成熟,半青色的柿子,永远被人们摘取下来。

  马静静地停在那里,连尾巴也不甩一下。也不去用嘴触一触石磙;就连

  眼睛它也不远看一下,同是它也不怕什么工作,工作来的时候,它就安心去

  开始;一些绳索束上身时,它就跟住主人的鞭子。主人的鞭子很少落到它的

  皮骨,有时它过分疲惫而不能支持,行走过分缓慢;主人打了它,用鞭子,或

  是用别的什么,但是它并不暴跳,因为一切过去的年代规定了它。

  麦穗在场上渐渐不成形了!

  “来呀!在这儿拉一会马呀!平儿!”

  “我不愿意和老马在一块,老马整天像睡着。”

  平儿囊中带着柿子走到一边去吃,王婆怨怒着:

  “好孩子呀!我管不好你,你还有爹哩!”

  平儿没有理谁,走出场子,向着东边种着花的地端走去。他看着红花,

  吃着柿子走。

  灰色的老幽灵暴怒了:“我去唤你的爹爹来管教你呀!”

  她像一只灰色的大鸟走出场去。

  清早的叶子们,树的叶子们,花的叶子们,闪着银珠了!太阳不着边际

  的圆轮在高梁棵的上端,左近的家屋在预备早饭了。

  老马自己在滚压麦穗,勒带在嘴下拖着,它不偷食麦粒,它不走脱了

  轨,转过一个圈,再转过一个,绳子和皮条有次序的向它光皮的身子摩擦,

  老动物自己无声地动在那里。

  种麦的人家,麦草堆得高涨起来了!福发家的草地也涨过墙头。福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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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吸起烟管。她是健壮而短小,烟管随意冒着烟;手中的耙子,不住地耙

  在平场。

  侄儿打着鞭子行经在前面的林荫,静静悄悄地他唱着寂寞的歌;她为

  歌声感动了!耙子快要停下来,歌声仍起在林端:

  “昨晨落着毛毛雨,……小姑娘,披蓑衣……小姑娘,……去打鱼。”

  二菜圃

  菜圃上寂寞的大红的西红柿,红着了。小姑娘们摘取着柿子,大红大红

  的柿子,盛满她们的筐篮;也有的在拔青萝卜、红萝卜。

  金枝听着鞭子响,听着口哨响,她猛然站起来,提好她的筐子惊惊怕怕

  地走出菜圃。在菜田东边,柳条墙的那个地方停下,她听一听口笛渐渐远

  了!鞭子的响声与她隔离着了!她忍耐着等了一会,口笛婉转地从背后的方

  向透过来;她又将与他接近着了!菜田上一些女人望见她,远远的呼唤:

  “你不来摘柿子,干什么站到那儿?”

  她摇一摇她成双的辫子,她大声摆着手说:“我要回家了!”

  姑娘假装着回家,绕过人家的篱墙,躲避一切菜田上的眼睛,朝向河湾

  去了。筐子挂在腕上,摇摇搭搭。口笛不住地在远方催逼她,仿佛她是一块

  被引的铁跟住了磁石。

  静静的河湾有水湿的气味,男人等在那里。

  迷迷荡荡的一些花穗颤在那里,背后的长茎草倒折了!不远的地方打

  柴的老人在割野草。他们受着惊扰了,发育完强的青年的汉子,带着姑娘,

  像猎犬带着捕捉物似的,又走下高梁地去……

  吹口哨,响着鞭子,他觉得人间是温存而愉快。他的灵魂和肉体完全充

  实着,婶婶远远地望见他,走近一点,婶婶说:

  “你和那个姑娘又遇见吗?她真是个好姑娘。……唉……唉!”

  婶婶像是烦躁一般紧紧靠住篱墙。侄儿向她说:

  “婶娘你唉唉什么呢?我要娶她哩!”

  “唉……唉……”

  婶婶完全悲伤下去,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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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你娶过来,她会变样,她不和原来一样,她的脸是青白色;你也再不

  把她放在心上,你会打骂她呀!男人们心上放着女人,也就是你这样的年纪

  吧!”

  婶婶表示出她的伤感,用手按住胸膛,她防止着心脏起什么变化,她又说:

  “那姑娘我想该有了孩子吧?你要娶她,就快些娶她。”

  侄儿回答:“她娘还不知道哩!要寻一个做媒的人。”

  牵着一条牛,福发回来。婶婶望见了,她急旋着走回院中,假意收拾柴

  栏。叔叔到井边给牛喝水,他又拉着牛走了!婶婶好像小鼠一般又抬起头

  来,又和侄儿讲话:

  “成业,我告诉你吧!年轻的时候,姑娘的时候,我也到河边去钓鱼,九

  月里落着毛毛雨的早晨,我披着蓑衣坐在河沿,没有想到,我也不愿意那

  样;我知道给男人做老婆是坏事,可是你叔叔,他从河沿把我拉到马房去,

  在马房里,我什么都完啦!可是我心也不害怕,我欢喜给你叔叔做老婆。这

  时节你看,我怕男人,男人和石块一般硬,叫我不敢触一触他。”

  “你总是唱什么落着毛毛雨,披蓑衣去打鱼……我再也不愿听这曲子,

  年轻人什么也不可靠,你叔叔也唱这曲子哩!这时他再也不想从前了!那和

  死过的树一样不能再活。”

  年轻的男人不愿意听婶婶的话,转走到屋里,去喝一点酒。他为着酒,

  大胆把一切告诉了叔叔。福发起初只是摇头,后来慢慢地问着:

  “那姑娘是十七岁吗?你是二十岁。小姑娘到咱们家里,会做什么活计?”

  争夺着一般的,成业说:

  “她长得好看哩!她有一双亮油油的黑辫子。什么活计她也能做,很有

  力气呢!”

  成业的一些话,叔叔觉得他是喝醉了,往下叔叔没有说什么,坐在那里

  沉思过一会,他笑着望着他的女人。

  “啊呀……我们从前也是这样哩!你忘记了吗?那些事情,你忘记了

  吧!……哈……哈,有趣的呢,回想年轻真有趣的哩。”

  女人过去拉着福发的臂,去抚媚他。但是没有动,她感到男人的笑脸不

  是从前的笑脸,她心中被他无数生气的面孔充塞住,她没有动,她笑一下赶

  忙又把笑脸收了回去。她怕笑得时间长,会要挨骂。男人叫把酒杯拿过去,

  女人听了这话,听了命令一般把杯子拿给他。于是丈夫也昏沉地睡在炕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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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悄悄地蹑着脚走出了,停在门边,她听着纸窗在耳边鸣,她完全无

  力,完全灰色下去。场院前,蜻蜓们闹着向日葵的花。但这与年轻的妇人绝

  对隔碍着。

  纸窗渐渐地发白,渐渐可以分辨出窗棂来了!进过高梁地的姑娘一边

  幻想着一边哭,她是那样的低声,还不如窗纸的鸣响。

  她的母亲翻转过身时,哼着,有时也锉响牙齿。金枝怕要挨打,连在黑暗

  中把眼泪也拭得干净。老鼠一般地整夜好像睡在猫的尾巴下。通夜都是这

  样,每次母亲翻动时,像爆裂一般地,向自己的女孩的枕头的地方骂一句:

  “该死的!”

  接着她便要吐痰,通夜是这样,她吐痰,可是她并不把痰吐到地上;她

  愿意把痰吐到女儿的脸上。这次转身她什么也没有吐,也没骂。

  可是清早,当女儿梳好头辫,要走上田的时候,她疯着一般夺下她的筐子:

  “你还想摘柿子吗?金枝,你不像摘柿子吧?你把筐子都丢啦!我看你

  好像一点心肠也没有,打柴的人幸好是朱大爷,若是别人拾去还能找出来

  吗?若是别人拾得了筐子,名声也不能好听哩!福发的媳妇,不就是在河沿

  坏的事吗?全村就连孩子们也是传说。唉!……那是怎样的人呀?以后婆

  家也找不出去。她有了孩子,没法做了福发的老婆,她娘为这事羞死了似

  的,在村子里见人,都不能抬起头来。”

  母亲看着金枝的脸色马上苍白起来,脸色变成那样脆弱。母亲以为女

  儿可怜了,但是她没晓得女儿的手从她自己的衣裳里边偷偷地按着肚子,

  金枝感到自己有了孩子一般恐怖。母亲说:

  “你去吧!你可别再和小姑娘们到河沿去玩,记住,不许到河边去。”

  母亲在门外看着姑娘走,她没立刻转回去,她停住在门前许多时间,眼

  望着姑娘加入田间的人群。母亲回到屋中一边烧饭,一边叹气,她体内像染

  着什么病患似的。

  农家每天从田间回来才能吃早饭。金枝走回来时,母亲看见她手在按

  着肚子:

  “你肚子疼吗?”

  她被惊着了,手从衣裳里边抽出来,连忙摇着头:“肚子不疼。”

  “有病吗?”

  “没有病。”

  182

  于是她们吃饭。金枝什么也没有吃下去,只吃过粥饭就离开饭桌了!母

  亲自己收拾了桌子说:

  “连一片白菜叶也没吃呢!你是病了吧?”

  等金枝出门时,母亲呼唤着:

  “回来,再多穿一件夹袄,你一定是着了寒,才肚子疼。”

  母亲加一件衣服给她,并且又说:

  “你不要上地吧?我去吧!”

  金枝一面摇着头走了!披在肩上的母亲的小袄没有扣钮子,被风吹飘着。

  金枝家的一片柿地,和一个院宇那样大的一片。走进柿地嗅到辣的气

  味,刺人而说不定是什么气味。柿秧最高的有两尺高,在枝间挂着金红色的

  果实。每棵,每棵挂着许多,也挂着绿色或是半绿色的一些。除了另一块柿

  地和金枝家的柿地连接着,左近全是菜田了!八月里人们忙着扒“土豆”;也

  有的砍着白菜,装好车子进城去卖。

  二里半就是种菜田的人。麻面婆来回的搬着大头菜,送到地端的车子

  上。罗圈腿也是来回向地端跑着,有时他抱了两棵大形的圆白菜,走起来两

  臂像是架着两块石头样。

  麻面婆看见身旁别人家的倭瓜红了。她看一下,近处没有人,起始把靠

  菜地长着的四个大倭瓜都摘落下来了。两个和小西瓜一样大的,她叫孩子

  抱着。罗圈腿脸累得涨红,和倭瓜一般红,他不能再抱动了!两臂像要被什

  么压掉一般。还没能到地端,刚走过金枝身旁,他大声求救似的:

  “爹呀,西……西瓜快要摔啦,快要摔碎啦!”

  他着忙把倭瓜叫西瓜。菜田许多人,看见这个孩子都笑了!凤姐望着金

  枝说:

  “你看这个孩子,把倭瓜叫成西瓜。”

  金枝看了一下,用面孔无心的笑了一下。二里半走过来,踢了孩子一

  脚;两个大的果实坐地了!孩子没有哭,发愣地站到一边。二里半骂他:

  “混蛋,狗娘养的,叫你抱白菜,谁叫你摘倭瓜啦?……”

  麻面婆在后面走着,她看到儿子遇了事,她巧妙地弯下身去,把两个更

  大的倭瓜丢进柿秧中。谁都看见她做这种事,只是她自己感到巧妙。二里半

  问她:

  “你干的吗?糊涂虫!错非你……”

  麻面婆哆嗦了一下,口齿比平常更不清楚了:“……我没……”

  183

  孩子站在一边尖锐地嚷着:“不是你摘下来叫我抱着送上车的吗?不认账!”

  麻面婆使着眼神,她急得要说出口来:“我是偷的呢!该死的……别嚷

  叫啦,要被人抓住啦!”

  平常最没有心肠看热闹的,不管田上发生了什么事,也沉埋在那里的

  人们,现在也来围住她们了!这里好像唱着武戏,戏台上耍着他们一家三

  人。二里半骂着孩子:

  “他妈的混账,不能干活,就能败坏,谁叫你摘倭瓜?”

  罗圈腿那个孩子,一点也不服气的跑过去,从柿秧中把倭瓜滚弄出来

  了!大家都笑了,笑声超过人头。可是金枝好像患着传染病的小鸡一般, 着

  眼睛蹲在柿身下,她什么也没有理会,她逃出了眼前的世界。

  二里半气愤得几乎不能呼吸,等他说出“倭瓜”是自家种的,为着留种

  子的时候,麻面婆站在那里才松了一口气。她以为这没有什么过错,偷摘自

  己的倭瓜。她仰起头来向大家表白:“你们看,我不知道,实在不知道倭瓜是

  自家的呢!”

  麻面婆不管自己说话好笑不好笑,挤过人围,结果把倭瓜抱到车子那

  里。于是车子走向进城的大道,弯腿的孩子拐拐歪歪跑在后面。马,车,人渐

  渐消失在道口了!

  田间不断的讲着偷菜棵的事。关于金枝也起着流言:

  “那个丫头也算完啦!”

  “我早看她起了邪心,看她摘一个柿子要半天工夫;昨天把柿筐都忘在

  河沿!”

  “河沿不是好人去的地方。”

  凤姐身后,两个中年的妇人坐在那里扒胡萝卜。可是议论着,有时也说

  出一些淫污的话,使凤姐不大明白。

  金枝的心总是悸动着,时间像蜘蛛缕着丝线那样绵长;心境坏到极点。

  金枝脸色脆弱朦胧得像罩着一块面纱。她听一听口哨还没有响。辽远的可

  以看到福发家的围墙,可是她心中的哥儿却永不见出来。她又继续摘柿子,

  无论青色的柿子她也摘下。她没能注意到柿子的颜色,并且筐子也满着了!

  她不把柿子送回家去,一些杂色的柿子被她散乱的铺了满地。那边又有女

  人故意大声议论她:

  “上河沿去跟男人,没羞的,男人扯开她的裤子……”

  金枝关于跟前的一切景物和声音,她忽略过去;她把肚子按得那样紧,

  184

  仿佛肚子里面跳动了!忽然口哨传来了!她站起来,一个柿子被踏碎,像是

  被踏碎的蛤蟆一样,发出水声。她跌倒了,口哨也跟着消灭了!以后无论她

  怎样听,口哨也不再响了。

  金枝和男人接触过三次;第一次还是在两个月以前,可是那时母亲什

  么也不知道,直到昨天筐子落到打柴人手里,母亲算是渺渺茫茫的猜度着

  一些。

  金枝过于痛苦了,觉得肚子变成个可怕的怪物,觉得里面有一块硬的

  地方,手按得紧些,硬的地方更明显。等她确信肚子里有了孩子的时候,她

  的心立刻发呕一般颤栗起来,她被恐惧把握着了。奇怪的,两个蝴蝶叠落着

  贴落在她的膝头。金枝看着这邪恶的一对虫子而不拂去它。金枝仿佛是米

  田上的稻草人。

  母亲来了,母亲的心远远就系在女儿的身上。可是她安静地走来,远看

  她的身体几乎呈出一个完整的方形,渐渐可以辨得出她尖形的脚在袋口一

  般的衣襟下起伏的动作。在全村的老妇人中什么是她的特征呢?她发怒和

  笑着一般,眼角集着愉快的多形的纹皱。嘴角也完全愉快着,只是上唇有些

  差别,在她真正愉快的时候,她的上唇短了一些。在她生气的时候,上唇特

  别长,而且唇的中央那一小部分尖尖的,完全像鸟雀的嘴。

  母亲停住了。她的嘴是显着她的特征,———全脸笑着,只是嘴和鸟雀的嘴

  一般。因为无数青色的柿子惹怒她了!金枝在沉想的深渊中被母亲踢打了:

  “你发傻了吗?啊……你失掉了魂啦?我撕掉你的辫子……”

  金枝没有挣扎,倒了下来。母亲和老虎一般捕住自己的女儿。金枝的鼻

  子立刻流血。

  她小声骂她,大怒的时候她的脸色更畅快,笑着慢慢地掀着尖唇,眼角

  的线条更加多的组织起来。

  “小老婆,你真能败毁。摘青柿子。昨夜我骂了你,不服气吗?”

  母亲一向是这样,很爱护女儿,可是当女儿败坏了菜棵,母亲便去爱护

  菜棵了。农家无论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过人的价值。

  该睡觉的时候了!火绳从门边挂手巾的铁线上倒垂下来,屋中听不着

  一个蚊虫飞了!夏夜每家挂着火绳。那绳子缓慢而绵长地燃着。惯常了,那

  像庙堂中燃着的香火,沉沉的一切使人无所听闻,渐渐催人入睡。艾蒿的气

  味渐渐织入一些疲乏的梦魂去。蚊虫被艾蒿烟驱走。金枝同母亲还没有睡

  的时候,有人来在窗外,轻慢地咳嗽着。

  185

  母亲忙点灯火,门响开了!是二里半来了。无论怎样母亲不能把灯点

  着,灯心处爆着水的炸响,母亲手中举着一枝火柴,把小灯列得和眉头一般

  高,她说:

  “一点点油也没有了呢!”

  金枝到外房去倒油。这个时间,他们谈说一些突然的事情。母亲关于这

  事惊恐似的,坚决的,感到羞辱一般的荡着头:

  “那是不行,我的女儿不能配到那家子人家。”

  二里半听着姑娘在外房盖好油罐子的声音,他往下没有说什么。金枝

  站在门限向妈妈问:“豆油没有了,装一点水吧?”

  金枝把小灯装好,摆在炕沿。燃着了!可是二里半到她家来的意义是为

  着她,她一点不知道二里半为着烟袋向倒悬的火绳取火。

  母亲,手在按住枕头,她像是想什么,两条直眉几乎相连起来。女儿在

  她身边向着小灯垂下头。二里半的烟火每当他吸过了一口便红了一阵。艾

  蒿烟混加着烟叶的气味,使小屋变做地下的窖子一样黑重!二里半作窘一

  般的咳嗽了几声。金枝把流血的鼻子换上另一块棉花。因为没有言语,每个

  人起着微小的潜意识的动作。

  就这样坐着,灯火又响了。水上的浮油烧尽的时候,小灯又要灭,二里

  半沉闷着走了!二里半为人说媒被拒绝,羞辱一般的走了。

  中秋节过去,田间变成残败的田间;太阳的光线渐渐从高空忧郁下来,

  阴湿的气息在田间到处撩走。南部的高梁完全睡倒下来,接接连连地望去,

  黄豆秧和揉乱的头发一样蓬蓬在地面,也有的地面完全拔秃似的。

  早晨和晚间都是一样,田间憔悴起来。只见车子,牛车和马车轮轮滚滚

  地载满高梁的穗头和大豆的杆秧。牛们流着口涎,头愚直地挂下着,发出响

  动的车子前进。

  福发的侄子驱着一条青色的牛,向自家的场院载拖高梁。他故意绕走

  一条曲道,那里是金枝的家门,她心涨裂一般地惊慌,鞭子于是响来了。

  金枝放下手中红色的辣椒,向母亲说:

  “我去一趟茅屋。”

  于是老太太自己串辣椒,她串辣椒和纺织一般快。

  金枝的辫子毛毛着,脸是完全充了血。但是她患着病的现象,把她变成

  和纸人似的,像被风飘着似的出现在房后的围墙。

  186

  你害病吗?倒是为什么呢?但是成业是乡村长大的孩子,他什么也不懂

  得问。他丢下鞭子,从围墙宛如飞鸟落过墙头,用腕力掳住病的姑娘;把她

  压在墙角的灰堆上,那样他不是想要接吻她,也不是想要热情地讲些情话,

  他只是被本能支使着想动作一切。金枝打厮着一般的说:

  “不行啦!娘也许知道啦,怎么媒人还不见来?”

  男人回答:

  “嗳,李大叔不是来过吗?你一点不知道!他说你娘不愿意。明天他和

  我叔叔一道来。”

  金枝按着肚子给他看,一面摇头:“不是呀!……不是呀!你看到这个样

  子啦!”

  男人完全不关心,他小声响起:“管他妈的,活该愿意不愿意,反正是干

  啦!”

  他的眼光又失常了,男人仍被本能不停的要求着。

  母亲的咳嗽声,轻轻地从薄墙透出来。墙外青牛的角上挂着秋空的游丝。

  母亲和女儿在吃晚饭,金枝呕吐起来,母亲问她:“你吃了苍蝇吗?”

  她摇头,母亲又问:“是着了寒吧!怎么你总有病呢?你连饭都咽不下

  去。不是有痨病啦!?”

  母亲说着去按女儿的腹部,手在夹衣上来回的摸了阵。手指四张着在

  肚子上思索了又思索:“你有了痨病吧?肚子里有一块硬呢!有痨病人的肚

  子才是硬一块。”

  女儿的眼泪要垂流一般地挂到眼毛的边缘。最后滚动着从眼毛滴下来

  了!就是在夜里,金枝也起来到外边去呕吐,母亲迷蒙中听着叫娘的声音。

  窗上的月光差不多和白昼一般明,看得清金枝的半身拖在炕下,另半身是

  弯在枕头上。头发完全埋没着脸面。等母亲拉她手的时候,她抽扭着说起:

  “娘……把女儿嫁给福发的侄子吧!我肚里不是……病,是……”

  到这时节母亲更要打骂女儿了吧?可不是那样,母亲好像本身有了罪

  恶,听了这话,立刻麻木着了,很长的时间她像不存在一样。过了一刻母亲

  用她从不用过温和的声调说:

  “你要嫁过去吗?二里半那天来说媒,我是顶走他的,到如今这事怎么

  办呢?”

  母亲似乎是平息了一下,她又想说,但是泪水塞住了她的嗓子,像是女

  儿窒息了她的生命似的,好像女儿把她羞辱死了!

  187

  三老马走进屠场

  老马走上进城的大道,“私宰场”就在城门的东边。那里的屠刀正张着,

  在等待这个残老的动物。

  老王婆不牵着她的马儿,在后面用一条短枝驱着它前进。

  大树林子里有黄叶回旋着,那是些呼叫着的黄叶。望向林子的那端,全

  林的树棵,仿佛是关落下来的大伞。凄沉的阳光,晒着所有的秃树。田间望

  遍了远近的人家。深秋的田地好像没有感觉的光了毛的皮带,远近平铺着。

  夏季埋在植物里的家屋,现在明显的好像突出地面一般,好像新从地面突

  出。

  深秋带来的黄叶,赶走了夏季的蝴蝶。一张叶子落到王婆的头上,叶子

  是安静地伏贴在那里。王婆驱着她的老马,头上顶着飘落的黄叶;老马,老

  人,配着一张老的叶子,他们走在进城的大道。

  道口渐渐看见人影,渐渐看见那个人吸烟,二里半迎面来了。他长形的

  脸孔配起摆动的身子来,有点像一个驯顺的猿猴。他说:“唉呀!起得太早

  啦!进城去有事吗?怎么驱着马进城,不装车粮拉着?”

  振一振袖子,把耳边的头发向后抚弄一下,王婆的手颤抖着说了:“到

  日子了呢!下汤锅去吧!”王婆什么心情也没有,她看着马在吃道旁的叶子,

  她用短枝驱着又前进了。

  二里半感到非常悲痛。他痉挛着了。过了一个时刻转过身来,他赶上去

  说:“下汤锅是下不得的,……下汤锅是下不得……”但是怎样办呢?二里半

  连半句语言也没有了!他扭歪着身子跨到前面,用手摸一摸马儿的鬓发。老

  马立刻响着鼻子了!它的眼睛哭着一般,湿润而模糊。悲伤立刻掠过王婆的

  心孔。哑着嗓子,王婆说:“算了吧!算了吧!不下汤锅,还不是等着饿死

  吗?”

  深秋秃叶的树,为了惨厉的风变,脱去了灵魂一般吹啸着。马行在前

  面,王婆随在后面,一步一步屠场近着了;一步一步风声送着老马归去。

  王婆她自己想着:一个人怎么变得这样厉害?年轻的时候,不是常常为

  着送老马或是老牛进过屠场吗?她寒颤起来,幻想着屠刀要像穿过自己的

  188

  脊梁,于是,手中的短枝脱落了!她茫然晕昏地停在道旁,头发舞着好像个

  鬼魂样。等她重新拾起短枝来,老马不见了!它到前面小水沟的地方喝水去

  了!这是它最末一次饮水吧!老马需要饮水,它也需要休息,在水沟旁倒卧

  下来了!它慢慢呼吸着。王婆用低音、慈和的音调呼唤着:“起来吧!走进城

  去吧,有什么法子呢?”马仍然仰卧着。王婆看一看日午了,还要赶回去烧午

  饭,但,任她怎样拉缰绳,马仍是没有移动。

  王婆恼怒着了!她用短枝打着它起来。虽是起来,老马仍然贪恋着小水

  沟。王婆因为苦痛的人生,使她易于暴怒,树枝在马儿的脊骨上断成半截。

  又安然走在大道上了!经过一些荒凉的家屋,经过几座颓废的小庙。一

  个小庙前躺着个死了的小孩,那是用一捆谷草束扎着的。孩子小小的头顶

  露在外面,可怜的小脚从草梢直伸出来;他是谁家的孩子,睡在这旷野的小

  庙前?

  屠场近着了,城门就在眼前,王婆的心更翻着不停了。

  五年前它也是一匹年轻的马,为了耕种,伤害得只有毛皮蒙遮着骨架。

  现在它是老了!秋末了!收割完了!没有用处了!只为一张马皮,主人忍心

  把它送进屠场。就是一张马皮的价值,地主又要从王婆的手里夺去。

  王婆的心自己感觉得好像悬起来;好像要掉落一般,当她看见板墙钉

  着一张牛皮的时候。那一条小街尽是一些要坍落的房屋;女人啦,孩子啦,

  散集在两旁。地面踏起的灰粉,污没着鞋子,冲上人的鼻孔。孩子们拾起土

  块,或是垃圾团打击着马儿,王婆骂道:

  “该死的呀!你们这该死的一群。”

  这是一条短短的街。就在短街的尽头,张开两张黑色的门扇。再走近一

  点,可以发见门扇斑斑点点的血印,被血痕所恐吓的老太婆好像自己踏在

  刑场了!她努力镇压着自己,不让一些年轻时所见到的刑场上的回忆翻动。

  但,那回忆却连续的开始织张:———一个小伙子倒下来了,一个老头也倒下

  来了!挥刀的人又向第三个人做着式子。

  仿佛是箭,又像火刺烧着王婆,她看不见那一群孩子在打马,她忘记怎

  样去骂那一群顽皮的孩子。走着,走着,立在院心了。四面板墙钉住无数张

  毛皮。靠近房檐立了两条高杆,高杆中央横着横梁;马蹄或是牛蹄折下来用

  麻绳把两只蹄端扎连在一起,做一个叉形挂在上面,一团一团的肠子也搅

  在上面;肠子因为日子久了,干成黑色不动而僵直的片状的绳索。并且那些

  折断的腿骨,有的从折断处涔滴着血。

  189

  在南面靠墙的地方也立着高杆,杆头晒着在蒸气的肠索。这是说,那个

  动物是被钉死不久哩!肠子还热着呀!

  满院在蒸发腥气,在这腥味的人间,王婆快要变做一块铅了!沉重而没

  有感觉了!

  老马———棕色的马,它孤独地站在板墙下,它借助那张钉好的毛皮在

  搔痒。此刻它仍是马,过一会它将也是一张皮了!

  一个大眼睛的恶面孔跑出来,裂着胸襟。说话时,可见他胸膛在起伏:

  “牵来了吗?啊!价钱好说,我好来看一下。”

  王婆说:“给几个钱我就走了!不要麻烦啦。”

  那个人打一打马的尾巴,用脚踢一踢马蹄;这是怎样难忍的一刻呀!

  王婆得到三张票子,这可以充纳一亩地租。看着钱比较自慰些,她低着

  头向大门出去,她想还余下一点钱到酒店去买一点酒带回去,她已经跨出

  大门,后面发出响声:

  “不行,不行,……马走啦!”

  王婆回过头来,马又走在后面;马什么也不知道,仍想回家。屠场中出

  来一些男人,那些恶面孔们,想要把马抬回去,终于马躺在道旁了!像树根

  盘结在地中。无法,王婆又走回院中,马也跟回院中。她给马搔着头顶,它渐

  渐卧在地面了!渐渐想睡着了!忽然王婆站起来向大门奔走。在道口听见

  一阵关门声。

  她哪有心肠买酒?她哭着回家,两只袖子完全湿透。那好像是送葬归来

  一般。

  家中地主的使人早等在门前,地主们就连一块铜板也从不舍弃在贫农

  们的身上,那个使人取了钱走去。

  王婆半日的痛苦没有代价了!王婆一生的痛苦也都是没有代价。

  四荒山

  冬天,女人们像松树子那样容易结聚,在王婆家里满炕坐着女人。五姑

  姑在编麻鞋,她为着笑,弄得一条针丢在席缝里,她寻找针的时候,做出可

  笑的姿势来,她像一个灵活的小鸽子站起来在炕上跳着走,她说:

  190

  “谁偷了我的针?小狗偷了我的针?”

  “不是呀!小姑爷偷了你的针!”

  新娶来菱芝嫂嫂,总是爱说这一类的话。五姑姑走过去要打她。

  “莫要打,打人将要找一个麻面的姑爷。”

  王婆在厨房里这样搭起声来;王婆永久是一阵忧默,一阵欢喜,与乡村

  中别的老妇们不同。她的声音又从厨房打来:

  “五姑姑编成几双麻鞋了?给小丈夫要多多编几双呀!”

  五姑姑坐在那里做出表情来,她说:

  “哪里有你这样的老太婆,快五十岁了,还说这样话!”

  王婆又庄严点说:

  “你们都年轻,哪里懂什么,多多编几双吧!小丈夫才会稀罕哩。”

  大家哗笑着了!但五姑姑不敢笑,心里笑,垂下头去,假装在席上找针。

  等菱芝嫂把针还给五姑姑的时候,屋子安然下来,厨房里王婆用刀刮着鱼

  鳞的声响,和窗外雪擦着窗纸的声响,混杂在一起了。

  王婆用冷水洗着冻冰的鱼,两只手像个胡萝卜样。她走到炕沿,在火盆

  边烘手。生着斑点在鼻子上的死去丈夫的妇人放下那张小破布,在一摊乱

  布里去寻更小的一块;她迅速地穿补。她的面孔有点像王婆,腮骨很高,眼

  睛和琉璃一般深嵌在好像小洞似的眼眶里,并且也和王婆一样,眉峰是突

  出的。那个女人不喜欢听一些妖艳的词句,她开始追问王婆:

  “你的第一家那个丈夫还活着吗?”

  两只在烘着的手,有点腥气;一颗鱼鳞掉下去,发出小小响声,微微上

  腾着烟。她用盆边的灰把烟埋住,她慢慢摇着头,没有回答那个问话。鱼鳞

  烧的烟有点难耐,每个人皱一下鼻头,或是用手揉一揉鼻头。生着斑点的寡

  妇,有点后悔,觉得不应该问这话。墙角坐着五姑姑的姐姐,她用麻绳穿着

  鞋底的沙音单调地起落着。

  厨房的门,因为结了冰,破裂一般地鸣叫。

  “呀!怎么买这些黑鱼?”

  大家都知道是打鱼村的李二婶子来了。听了声音,就可以想像她梢长

  的身子。

  “真是快过年了?真有钱买这些鱼?”

  在冷空气中,音波响得很脆;刚踏进里屋,她就看见炕上坐满着人:“都

  在这儿聚堆呢!小老婆们!”

  191

  她生得这般瘦。腰,临风就要折断似的;她的奶子那样高,好像两个对

  立的小岭。斜面看她的肚子似乎有些不平起来。靠着墙给孩子吃奶的中年

  妇人,观察着而后问:

  “二婶子,不是又有了呵?”

  二婶子看一看自己的腰身说:

  “像你们呢!怀里抱着,肚子里还装着……”

  她故意在讲骗话,过了一会她坦白告诉大家:

  “那是三个月了呢!你们还看不出?”

  菱芝嫂在她肚皮上摸了一下,她邪昵地浅浅地笑了:

  “真没出息,整夜尽搂着男人睡吧?”

  “谁说?你们新媳妇,才那样。”

  “新媳妇……?哼!倒不见得!”

  “像我们都老了!那不算一回事啦,你们年轻,那才了不得哪!小丈夫才

  会新鲜哩!”

  每个人为了言词的引诱,都在幻想着自己,每个人都有些心跳;或是每

  个人的脸都发烧。就连没出嫁的五姑姑都感着神秘而不安了!她羞羞迷迷

  地经过厨房回家去了!只留下妇人们在一起,她们言调更无边际了!王婆也

  加入这一群妇人的队伍,她却不说什么,只是帮助着笑。

  在乡村,永久不晓得,永久体验不到灵魂,只有物质来充实她们。

  李二婶子小声问菱芝嫂,其实小声人们听得更清!

  菱芝嫂她毕竟是新嫁娘,她猛然羞着了!不能开口。李二婶子的奶子颤

  动着,用手去推动菱芝嫂:

  “说呀!你们年轻,每夜要有那事吧?”

  在这样的当儿,二里半的婆子进来了!二婶子推撞菱芝嫂一下:

  “你快问问她!”

  那个傻婆娘一向说话是有头无尾:

  “十多回。”

  全屋人都笑得流着眼泪了!孩子从母亲的怀中起来,大声的哭号。

  李二婶子静默一会,她站起来说:

  “月英要吃咸黄瓜,我还忘了,我是来拿黄瓜。”

  李二婶子,拿了黄瓜走了,王婆去烧晚饭,别人也陆续着回家了。王婆

  自己在厨房里炸鱼。为了烟,房中也不觉得寂寞。

  192

  鱼摆在桌子上,平儿也不回来,平儿的爹爹也不回来,暗色的光中王婆

  自己吃饭,热气伴着她。

  月英是打鱼村最美丽的女人。她家也最穷,和李二婶子隔壁住着。她是

  如此温和,从不听她高声笑过,或是高声吵嚷。生就的一对多情的眼睛,每

  个人接触她的眼光,好比落到绵绒中那样愉快和温暖。

  可是现在那完全消失了!每夜李二婶子听到隔壁惨厉的哭声;十二月

  严寒的夜,隔壁的哼声愈见沉重了!

  山上的雪被风吹着像埋蔽这傍山的小房似的。大树号叫,风雪向小房

  遮蒙下来。一株山边斜歪着的大树,倒折下来。寒月怕被一切声音扑碎似

  的,退缩到天边去了!这时候隔壁透出来的声音,更哀楚。

  “你……你给我一点水吧!我渴死了!”

  声音弱得柔惨欲断似的:

  “嘴干死了!……把水碗给我呀!”

  一个短时间内仍没有回应,于是那孱弱哀楚的小响不再作了!啜泣着,

  哼着,隔壁像是听到她流泪一般,滴滴点点地。

  日间孩子们集聚在山坡,沿着树枝爬上去,顺着结冰的小道滑下来,他

  们有各样不同的姿势:———倒滚着下来,两腿分张着下来。也有冒险的孩

  子,把头向下,脚伸向空中溜下来。常常他们要跌破流血回家。冬天,对于村

  中的孩子们,和对于花果同样暴虐。他们每人的耳朵春天要脓胀起来,手或

  是脚都裂开条口,乡村的母亲们对于孩子们永远和对敌人一般。当孩子把

  爹爹的棉帽偷着戴起跑出去的时候,妈妈追在后面打骂着夺回来,妈妈们

  摧残孩子永久疯狂着。

  王婆约会五姑姑来探望月英。正走过山坡,平儿在那里。平儿偷穿着爹

  爹的大毡靴子;他从山坡奔逃了!靴子好像两只大熊掌样挂在那个孩子的

  脚上。平儿蹒跚着了!从上坡滚落着了!可怜的孩子带着那样黑大不相称

  的脚,球一般滚转下来,跌在山根的大树干上。王婆宛如一阵风落到平儿的

  身上,那样好像山间的野兽要猎食小兽一般凶暴。终于王婆提了靴子,平儿

  赤脚回家,使平儿走在雪上,好像使他走在火上一般不能停留。任孩子走得

  怎样远,王婆仍是说着:

  “一双靴子要穿过三冬,踏破了哪里有钱买?你爹进城去都没穿哩!”

  193

  月英看见王婆还不及说话,她先哑了嗓子。王婆把靴子放在炕下,手在

  抹擦鼻涕:

  “你好了一点?脸孔有一点血色了!”

  月英把被子推动一下,但被子仍然伏盖在肩上,她说:

  “我算完了,你看我连被子都拿不动了!”

  月英坐在炕的当心。那幽黑的屋子好像佛龛,月英好像佛龛中坐着的

  女佛。用枕头四面围住她,就这样过了一年。一年月英没能倒下睡过。她患

  着瘫病,起初她的丈夫替她请神,烧香,也跑到土地庙前索药。后来就连城

  里的庙也去烧香,但是奇怪的是月英的病并不为这些香火和神鬼所治好。

  以后做丈夫的觉得责任尽到了,并且月英一个月比一个月加病,做丈夫的

  感着伤心!他嘴里骂:

  “娶了你这样老婆,真算不走运气!好像娶个小祖宗来家,供奉着你

  吧!”

  起初因为她和他分辩,他还打她。现在不然了,绝望了!晚间他从城里卖

  完青菜回来,烧饭自己吃,吃完便睡下,一夜睡到天明,坐在一边那个受罪的

  女人一夜呼唤到天明。宛如一个人和一个鬼安放在一起,彼此不相关联。

  月英说话只有舌尖在转动。王婆靠近她,同时那一种难忍的气味更强

  烈了!更强烈的从那一堆污浊的东西,发散出来。月英指点身后说:

  “你们看看,这是那死鬼给我弄来的砖,他说我快死了!用不着被子了!

  用砖依住我,我全身一点肉都瘦空。那个没有天良的,他想法折磨我呀!”

  五姑姑觉得男人太残忍,把砖块完全抛下炕去。月英的声音欲断一般

  又说:

  “我不行啦!我怎么能行,我快死啦!”

  她的眼睛,白眼珠完全变绿,整齐的一排前齿也完全变绿,她的头发烧

  焦了似的,紧贴住头皮。她像一头患病的猫儿,孤独而无望。

  王婆给月英围好一张被子在腰间,月英说:

  “看看我的身下,脏污死啦!”

  王婆下地用条枝拢了盆火,火盆腾着烟放在月英身后。王婆打开她的

  被子时,看见那一些排泄物淹浸了那座小小的骨盆。五姑姑扶住月英的腰,

  但是她仍然使人心楚地在呼唤!

  “唉呦,我的娘!……唉呦疼呀!”

  她的腿像一双白色的竹竿平行着伸在前面。她的骨架在炕上正确的做

  194

  成一个直角,这完全用线条组成的人形,只有头阔大些,头在身子上仿佛是

  一个灯笼挂在杆头。

  王婆用麦草揩着她的身子,最后用一块湿布为她擦着。五姑姑在背后

  把她抱起来,当擦臀下时,王婆觉得有小小白色的东西落到手上,会蠕行似

  的。借着火盆边的火光去细看,知道那是一些小蛆虫,她知道月英的臀下是

  腐了,小虫在那里活跃。月英的身体将变成小虫们的洞穴!王婆问月英:

  “你的腿觉得有点痛没有?”

  月英摇头。王婆用凉水洗她的腿骨,但她没有感觉,整个下体在那个瘫

  人像是外接的,是另外的一件物体。当给她一杯水喝的时候,王婆:

  “牙怎么绿了?”

  终于五姑姑到隔壁借一面镜子,同时她看了镜子,悲痛沁人心魂地她

  大哭起来。但面孔上不见一点泪珠,仿佛是猫忽然被碾轧,她难忍的声音,

  没有温情的声音,开始低嘎。

  她说:“我是个鬼啦!快些死吧!活埋了我吧!”

  她用手来撕头发,脊骨摇扭着,一个长久的时间她忙乱不停。现在停下

  了,她是那样无力。头是歪斜地横在肩上;她又那样微微地睡去。

  王婆提了靴子走出这个傍山的小房。荒寂的山上有行人走在天边,她

  昏旋了!为着强的光线,为着瘫人的气味,为着生、老、病、死的烦恼,她的思

  路被一些烦恼的波所遮拦。

  五姑姑当走进大门时向王婆打了个招呼。留下一段更长的路途,给那

  个经验过多样人生的老太婆去走吧!

  王婆束紧头上的蓝布巾,加快了速度,雪在脚下也相伴而狂速地呼叫。

  三天以后,月英的棺材抬着横过荒山而奔着去埋葬,葬在荒山下。

  死人死了!活人计算着怎么活下去。冬天女人们预备夏季的衣裳;男人

  们计虑着怎样开始明年的耕种。

  那天赵三进城回来,他披着两张羊皮回家。王婆问他:

  “哪里来的羊皮?———你买的吗?……哪来的钱呢……?”

  赵三有什么事在心中似的,他什么也没言语。摇闪地经过炉灶,通红的

  火光立刻鲜明着,他走出去了。

  夜深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王婆命令平儿去找他。平儿的脚已是难于

  行动,于是王婆就到二里半家去。他不在二里半家,他到打鱼村去了。赵三

  195

  阔大的喉咙从李青山家的窗纸透出,王婆知道他又是喝过了酒。当她推门

  的时候她就说:

  “什么时候了?还不回家去睡?”

  这样立刻全屋别的男人们也把嘴角合起来。王婆感到不能意料了。青

  山的女人也没在家,孩子也不见。赵三说:

  “你来干么?回家睡吧!我就去……去……”

  王婆看一看赵三的脸神,看一看周围也没有可坐的地方,她转身出来,

  她的心徘徊着:

  ———青山的媳妇怎么不在家呢?这些人是在做什么?

  又是一个晚间。赵三穿好新制成的羊皮小袄出去。夜半才回来,披着月

  亮敲门。王婆知道他又是喝过了酒,但他睡的时候,王婆一点酒味也没嗅

  到。那么出去做些什么呢?总是愤怒地归来。

  李二婶子拖了她的孩子来了,她问:

  “是地租加了价吗?”

  王婆说:“我还没听说。”

  李二婶子做出一个确定的表情:

  “是的呀!你还不知道吗?三哥天天到我家去和他爹商量这事。我看这

  种情形非出事不可,他们天天夜晚计算着,就连我,他们也躲着。昨夜我站

  在窗外才听到他们说哩:‘打死他吧!那是一块恶祸。’你想他们是要打死谁

  呢?这不是要出人命吗?”

  李二婶子抚着孩子的头顶,有一点哀怜的样子:

  “你要劝说三哥,他们若是出了事,像我们怎样活?孩子还都小着哩!”

  五姑姑和别的村妇们带着她们的小包袱,约会着来的,踏进来的时候,

  她们是满脸盈笑。可是立刻她们转变了,当她们看见李二婶子和王婆默无

  言语的时候。

  也把事件告诉了她们,她们也立刻忧郁起来,一点闲情也没有!一点笑

  声也没有,每个人痴呆地想了想,惊恐地探问了几句。五姑姑的姐姐,她是

  第一个扭着大圆的肚子走出去,就这样一个连着一个寂寞的走去。她们好

  像群聚的鱼似的,忽然有钓竿投下来,她们四下分行去了!

  李二婶子仍没有走,她为的是嘱告王婆怎样破坏这件险事。

  赵三这几天常常不在家吃饭;李二婶子一天来过三四次:

  “三哥还没回来?他爹爹也没回来。”

  196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赵三回来了,当进门的时候,他打了平儿,因为平儿

  的脚病着,一群孩子集到家来玩。在院心放了一点米,一块长板用短条棍架

  着,条棍上系着长绳,绳子从门限拉进去,雀子们去啄食谷粮,孩子们蹲在

  门限守望,什么时候雀子满集成堆时,那时候,孩子们就抽动绳索。许多饥

  饿的麻雀丧亡在长板下。厨房里充满了雀毛的气味,孩子们在灶堂里烧食

  过许多雀子。

  赵三焦烦着,他看见一只鸡被孩子们打住。他把板子给踢翻了!他坐在

  炕沿上燃着小烟袋,王婆把早饭从锅里摆出来。他说:

  “我吃过了!”

  于是平儿来吃这些残饭。

  “你们的事情预备得怎样了?能下手便下手。”

  他惊疑。怎么会走漏消息呢?王婆又说:

  “我知道的,我还能弄只枪来。”

  他无从想像自己的老婆有这样的胆量。王婆真的找来一支老洋炮。可是

  赵三还从没用过枪。晚上平儿睡了以后王婆教他怎样装火药,怎样上炮子。

  赵三对于他的女人慢慢感到可以敬重!但是更秘密一点的事情总不向

  她说。

  忽然从牛棚里发现五个新镰刀。王婆意度这事情是不远了!

  李二婶子和别的村妇们挤上门来打听消息的时候,王婆的头沉埋一

  下,她说:

  “没有这回事,他们想到一百里路外去打围,弄得几张兽皮大家分

  用。”

  是在过年的前夜,事情终于发生了!北地端鲜红的血染着雪地;但事情

  做错了!赵三近些日子有些失常,一条梨木杆打折了小偷的腿骨。他去呼唤

  二里半,想要把那小偷丢在土坑去,用雪埋起来。二里半说:

  “不行,开春时节,土坑发现死尸,传出风声,那是人命哩!”

  村中人听着极痛的呼叫,四面出来寻找。赵三拖着独腿人转着弯跑,但

  他不能把他掩藏起来。在赵三惶恐的心情下,他愿意寻到一个井把他放下

  去。赵三弄了满手血。

  惊动了全村的人,村长进城报告警所。

  于是赵三去坐监狱,李青山他们的“镰刀会”少了赵三也就衰弱了!消

  197

  灭了!

  正月末赵三受了主人的帮忙,把他从监狱里提放出来。那时他头发很

  长,脸也灰白了些,他有点苍老。

  为着给那个折腿的小偷做赔偿,他牵了那条仅有的牛上市去卖;小羊

  皮袄也许是卖了?再不见他穿了!

  晚间李青山他们来的时候,赵三忏悔一般地说:

  “我做错了!也许是我该招的灾祸;那是一个天将黑的时候,我正喝酒,

  听着平儿大喊有人偷柴。刘二爷前些日子来说要加地租,我不答应,我说我

  们联合起来不给他加,于是他走了!过了几天他又来,说非加不可。再不然

  叫你们滚蛋!我说好啊!等着你吧!那个管事的,他说:你还要造反?不滚

  蛋,你们的草堆,就要着火!我只当是那个小子来点着我的柴堆呢!拿着杆

  子跑出去就把腿给打断了!打断了也甘心,谁想那是一个小偷?哈哈!小偷

  倒霉了!就是治好,那也是跛子了!”

  关于“镰刀会”的事情他像忘记了一般。李青山问他:

  “我们应该怎样铲除二爷那恶棍?”

  是赵三说的话:

  “打死他吧!那个恶祸。”

  还是从前他说的话,现在他又不那样说了:

  “除他又能怎样?我招灾祸,刘二爷也向东家(地主)说了不少好话。从

  前我是错了!也许现在是受了责罚!”

  他说话时不像从前那样英气了!脸是有点带着忏悔的意味,羞惭和不

  安了。王婆坐在一边,听了这话她后脑上的小发卷也像生着气:“我没见过

  这样的汉子,起初看来还像一块铁,后来越看越是一堆泥了!”

  赵三笑了:“人不能没有良心!”

  于是好良心的赵三天天进城,弄一点白菜担着给东家送去,弄一点土

  豆也给东家送去。为着送这一类菜,王婆同他激烈地吵打,但他绝对保持着

  他的良心。

  有一天少东家出来,站在门阶上像训诲着他一般:

  “好险!若不为你说一句话,三年大狱你可怎么蹲呢?那个小偷他算没

  走好运吧!你看我来着手给你办,用不着给他接腿,让他死了就完啦。你把

  卖牛的钱也好省下,我们是‘地东、地户’,哪有看着过去的……”

  说话的中间,间断了一会,少东家把话尾落到别处:

  198

  “不过今年地租是得加。左近地邻不都是加了价吗?地东地户年头多

  了,不过得……少加一点。”

  过不了几天小偷从医院抬出来,可真的死了就完了!把赵三的牛钱归

  还一半,另一半少东家说是用做杂费了。

  二月了。山上的积雪现出毁灭的色调。但荒山上却有行人来往。渐渐

  有送粪的人担着担子行过荒凉的山岭。农民们蜇伏的虫子样又醒过来。渐

  渐送粪的车子也忙着了!只有赵三的车子没有牛挽,平儿冒着汗和爹爹并

  架着车辕。

  地租就这样加成了!

  五羊群

  平儿被雇做了牧羊童。他追打群羊跑遍山坡。山顶像是开着小花一般,

  绿了!而变红了!山顶拾野菜的孩子,平儿不断地戏弄她们,他单独地赶着

  一只羊去吃她们筐子里拾得的野菜。有时他选一条大身体的羊,像骑马一

  样的骑着来了!小的女孩们吓得哭着,她们看他像个猴子坐在羊背上。平儿

  从牧羊时起,他的本领渐渐得以发展。他把羊赶到荒凉的地方去,召集村中

  所有的孩子练习骑羊。每天那些羊和不喜欢行动的猪一样散遍在旷野。

  行在归途上,前面白茫茫的一片,他在最后的一个羊背上,仿佛是大将

  统帅着兵卒一般。他手耍着鞭子,觉得十分得意。

  “你吃饱了吗?午饭。”

  赵三对儿子温和了许多。从遇事以后他好像是温顺了。

  那天平儿正戏耍在羊背上,在进大门的时候,羊疯狂地跑着,使他不能

  从羊背跳下,那样他像耍着的羊背上张狂的猴子。一个下雨的天气,在羊背

  上进大门的时候,他把小孩撞倒,主人用拾柴的耙子把他打下羊背来,仍是

  不停,像打着一块死肉一般。

  夜里,平儿不能睡,辗转着不能睡。爹爹动着他庞大的手掌拍抚他:

  “跑了一天!还不困倦,快快睡吧!早早起来好上工!”

  平儿在爹爹温顺的手下,感到委屈了!

  “我挨打了!屁股疼。”

  199

  爹爹起来,在一个纸包里取出一点红色的药粉给他涂擦破口的地方。

  爹爹是老了!孩子还那样小,赵三感到人活着没有什么意趣了。第二天

  平儿去上工被辞退回来,赵三坐在厨房用谷草正织鸡笼,他说:

  “好啊!明天跟爹爹去卖鸡笼吧!”

  天将明他叫着孩子:

  “起来吧,跟爹爹去卖鸡笼。”

  王婆把米饭用手打成坚实的团子,进城的父子装进衣袋去,算做午餐。

  第一天卖出去的鸡笼很少,晚间又都背着回来。王婆弄着米缸响:

  “我说多留些米吃,你偏要卖出去……又吃什么呢?……又吃什么

  呢?”

  老头子把怀中的铜板给她,她说:

  “不是今天没有吃的,是明天呀!”

  赵三说:“明天,那好说,明天多卖出几个笼子就有了!”

  一个上午,十个鸡笼卖出去了!只剩下三个大些的,堆在那里。爹爹手

  心上数着票子,平儿在吃饭团。

  “一百枚还多着,我们该去喝碗豆腐脑来!”

  他们就到不远的那个布棚下,蹲在担子旁吃着冒气的食品。是平儿先

  吃,爹爹的那碗才正在上面倒醋。平儿对于这食品是怎么新鲜呀!一碗豆腐

  脑是怎样舒畅着平儿的小肠子呀!他的眼睛圆圆地把一碗豆腐脑吞食完了!

  那个叫卖人说:“孩子再来一碗吧!”

  爹爹惊奇着:“吃完了?”

  那个叫卖人把勺子放下锅去说:“再来一碗算半碗的钱吧!”

  平儿的眼睛溜着爹爹把碗给过去。他喝豆腐脑做出大大的抽响来。赵三

  却不那样,他把眼光放在鸡笼的地方,慢慢吃,慢慢吃终于也吃完了!他说:

  “平儿,你吃不下吧?倒给我碗点。”

  平儿倒给爹爹很少很少。给过钱爹爹去看守鸡笼。平儿仍在那里,孩子

  贪恋着一点点最末的汤水,头仰向天,把碗扣在脸上一般。

  菜市上买菜的人经过,若注意一下鸡笼,赵三就说:

  “买吧!仅是十个铜板。”

  终于三个鸡笼没有人买,两个分给爹爹,留下一个在平儿的背上突起

  着。经过牛马市,平儿指嚷着:

  “爹爹,咱们的青牛在那儿。”

  200

  大鸡笼在背上荡动着,孩子去看青牛。赵三笑了,向那个卖牛人说:

  “又出卖吗?”

  说着这话,赵三无缘的感到酸心。到家他向王婆说:

  “方才看见那条青牛在市上。”

  “人家的了,就别提了。”王婆整天地不耐烦。

  卖鸡笼渐渐的赵三会说价了;慢慢地坐在墙根他会招呼了,也常常给

  平儿买一两块红绿的糖球吃。后来连饭团也不用带。

  他弄些铜板每天交给王婆,可是她总不喜欢,就像无意之中把钱放起来。

  二里半又给说妥一家,叫平儿去做小伙计。孩子听了这话,就生气。

  “我不去,我不能,他们好打我呀!”平儿为了卖鸡笼所迷恋,“我还是跟

  爹爹进城。”

  王婆绝对主张孩子去做小伙计。她说:

  “你爹爹卖鸡笼你跟着做什么?”

  赵三说:“算了吧,不去就不去吧。”

  铜板兴奋着赵三,半夜他也是织鸡笼,他向王婆说:

  “你就不好也来学学,一种营生呢!还好多织几个。”

  但是王婆仍是去睡,就像对于他织鸡笼,怀着不满似的,就像反对他织

  鸡笼似的。

  平儿同情着父亲,他愿意背鸡笼,多背一个。爹爹说:

  “不要背了!够了!”

  他又背一个,临出门时他又找个小一点的提在手里。爹爹问:

  “你能拿动吗?送回两个去吧,卖不完啊!”

  有一次从城里割一斤肉回来,吃了一顿像样的晚餐。

  村中妇人羡慕王婆:

  “三哥真能干哩!把一条牛卖掉,不能再种粮食,可是这比种粮食更好,

  更能得钱。”

  经过二里半门前,平儿把罗圈腿也领进城去。平儿向爹爹要了铜板给

  小朋友买两片油煎馒头。又走到敲锣搭着小棚的地方去挤撞,每人花一个

  铜板看一看“西洋景”(街头影戏)。那是从一个嵌着小玻璃镜,只容一个眼

  睛的地方看进去,里面有一张放大的画片活动着。打仗的,拿着枪的,很快

  又换上一张别样的。耍画片的人一面唱,一面讲:

  “这又是一片洋人打仗。你看‘老毛子’夺城,那真是哗啦啦!打死的不

  201

  知多少……”

  罗圈腿嚷着看不清,平儿告诉他:“你把眼睛闭起一个来!”

  可是不久这就完了!从热闹的、孩子热爱的城里把他们又赶出来。平儿

  又被装进这睡着一般的乡村。原因,小鸡初生卵的时节已经过去。家家把鸡

  笼全预备好了。

  平儿不愿意跟着,赵三自己进城,减价出卖。后来折本卖。最后他也不

  去了。厨房里鸡笼靠墙高摆起来。这些东西从前会使赵三欢喜,现在会使他

  生气。

  平儿又骑在羊背上去牧羊。但是赵三是受了挫伤!

  六刑罚的日子

  房后的草堆上,温暖在那里蒸腾起了。全个农村跳跃着泛滥的阳光。小

  风开始荡漾田禾,夏天又来到人间,叶子上树了!假使树会开花,那么花也

  上树了!

  房后草堆上,狗在那里生产。大狗四肢在颤动,全身抖擞着。经过一个

  长时间,小狗生出来。

  暖和的季节,全村忙着生产。大猪带着成群的小猪喳喳的跑过,也有的母

  猪肚子那样大,走路时快要接触着地面,它多数的乳房有什么在充实起来。

  那是黄昏时候,五姑姑的姐姐她不能再延迟,她到婆婆屋中去说:

  “找个老太太来吧!觉得不好。”

  回到房中放下窗帘和幔帐。她开始不能坐稳,她把席子卷起来,就在草

  上爬行。收生婆来时,她乍望见这房中,她就把头扭着。她说:

  “我没见过,像你们这样大户人家,把孩子还要生养到草上。‘压柴,压

  柴,不能发财。’”

  家中的婆婆把席下的柴草又都卷起来,土炕上扬起灰尘。光着身子的

  女人,和一条鱼似的,她爬在那里。

  黄昏以后,屋中起着烛光。那女人是快生产了,她小声叫号了一阵,收

  生婆和一个邻居的老太婆架扶着她,让她坐起来,在炕上微微的移动。可是

  罪恶的孩子,总不能生产,闹着夜半过去,外面鸡叫的时候,女人忽然苦痛

  202

  得脸色灰白,脸色转黄,全家人不能安定。为她开始预备葬衣,在恐怖的烛

  光里四下翻寻衣裳,全家为了死的黑影所骚动。

  赤身的女人,她一点不能爬动,她不能为生死再挣扎最后的一刻。天渐

  亮了。恐怖仿佛是僵尸,直伸在家屋。

  五姑姑知道姐姐的消息,来了,正在探询:

  “不喝一口水吗?她从什么时候起?”

  一个男人撞进来,看形象是一个酒疯子。他的半面脸红而肿起,走到幔

  帐的地方,他吼叫:“快给我的靴子!”

  女人没有应声,他用手撕扯幔帐,动着他厚肿的嘴唇:

  “装死吗?我看看你还装不装死!”

  说着他拿起身边的长烟袋来投向那个死尸。母亲过来把他拖出去。每

  年是这样,一看见妻子生产他便反对。

  日间苦痛减轻了些,使她清明了!她流着大汗坐在幔帐中,忽然那个红

  脸鬼,又撞进来,什么也不讲,只见他怕人的手中举起大水盆向着帐子抛

  来。最后人们拖他出去。

  大肚子的女人,仍涨着肚皮,带着满身冷水无言的坐在那里。她几乎一

  动不敢动,她仿佛是在父权下的孩子一般怕着她的男人。

  她又不能再坐住,她受着折磨,产婆给换下她着水的上衣。门响了她又

  慌张了,要有神经病似的。一点声音不许她哼叫,受罪的女人,身边若有洞,

  她将跳进去!身边若有毒药,她将吞下去。她仇视着一切,窗台要被她踢翻。

  她愿意把自己的腿弄断,宛如进了蒸笼,全身将被热力所撕碎一般呀!

  产婆用手推她的肚子:

  “你再刚强一点,站起来走走,孩子马上就会下来的,到了时候啦!”

  走过一个时间,她的腿颤颤得可怜,患着病的马一般,倒了下来。产婆

  有些失神色,她说:“媳妇子怕要闹事,再去找一个老太太来吧!”

  五姑姑回家去找妈妈。

  这边孩子落产了,孩子当时就死去!有人拖着产妇站起来,立刻孩子掉在

  炕上,像投一块什么东西在炕上响着。女人横在血光中,用肉体来浸着血。

  窗外,阳光洒满窗子,屋内妇人为了生产疲乏着。

  田庄上绿色的世界里,人们洒着汗滴。

  四月里,鸟雀们也孵雏了!常常看见黄嘴的小雀飞下来,在檐下跳跃着啄

  203

  食。小猪的队伍逐渐肥起来,只有女人在乡村夏季更贫瘦,和耕种的马一般。

  刑罚,眼看降临到金枝的身上,使她短的身材,配着那样大的肚子,十

  分不相称。金枝还不像个妇人,仍和一个小女孩一般,但是肚子膨胀起了!

  快做妈妈了,妇人们的刑罚快擒着她。

  并且她出嫁还不到四个月,就渐渐会诅咒丈夫,渐渐感到男人是炎凉

  的人类!那正和别的村妇一样。

  坐在河边沙滩上,金枝在洗衣服。红日斜照着河水,对岸林子的倒影,

  随逐着红波模糊下去!

  成业在后边,站在远远的地方:

  “天黑了呀!你洗衣裳,懒老婆,白天你做什么来?”

  天还不明,金枝就摸索着穿起衣裳。在厨房,这大肚子的小女人开始弄

  得厨房蒸着气。太阳出来,铲地的工人掮着锄头回来。堂屋挤满着黑黑的人

  头,吞饭、吞汤的声音,无纪律地在响。

  中午又烧饭,晚间烧饭,金枝过于疲乏了!腿子痛得折断一般。天黑下

  来卧倒休息一刻。在她迷茫中坐起来,知道成业回来了!努力掀起在睡的眼

  睛,她问:

  “才回来?”

  过了几分钟,她没有得到答话。只看男人解脱衣裳,她知道又要挨骂

  了!正相反,没有骂,金枝感到背后温热一些,男人努力低音向她说话:

  “……”

  金枝被男人朦胧着了!

  立刻,那和灾难一般,跟着快乐而痛苦追来了。金枝不能烧饭。村中的

  产婆来了!她在炕角苦痛着脸色,她在那里受着刑罚,王婆来帮助她把孩子

  生下来。王婆摇着她多经验的头颅:“危险,昨夜你们必定是不安着的。年轻

  什么也不晓得,肚子大了,是不许那样的。容易丧掉性命!”

  十几天后金枝又行动在院中了!小金枝在屋中哭唤她。

  牛或是马在不知觉中忙着栽培自己的痛苦。夜间乘凉的时候,可以听

  见马或是牛棚做出异样的声音来。牛也许是为子自己的妻子而角斗,从牛

  棚撞出来了。木杆被撞掉,狂张着,成业去拾了耙子猛打疯牛,于是又安然

  被赶回棚里。

  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

  二里半的婆子和李二婶子在地端相遇。

  204

  “啊呀!你还能弯下腰去?”

  “你怎么样?”

  “我可不行了呢?”

  “你什么时候的日子?”

  “就是这几天。”

  外面落着毛毛雨。忽然二里半的家屋吵叫起来!傻婆娘一向生孩子是

  闹惯了的,她大声哭,她怨恨男人:

  “我说再不要孩子啦!没有心肝的,这不都是你的吗?我算死在你身

  上!”

  惹得老王婆扭着身子闭住嘴笑。过了一会傻婆娘又滚转着高声嚷叫:

  “肚子疼死了,拿刀快把我肚子给割开吧!”

  吵叫声中看得见孩子的圆头顶。

  在这时候,五姑姑变青脸色,走进门来,她似乎不会说话,两手不住的

  扭绞:

  “没有气了!小产了,李二婶子快死了呀!”

  王婆就这样丢下麻面婆赶向打鱼村去。另一个产婆来时,麻面婆的孩

  子已在土炕上哭着。产婆洗着刚会哭的小孩。

  等王婆回来时,窗外墙根下,不知谁家的猪也正在生小猪。

  七罪恶的季节

  五月节来临,催逼着两件事情发生:王婆服毒,小金枝惨死。

  弯月如同弯刀刺上林端。王婆散开头发,她走向房后柴栏,在那儿她轻

  开篱门。柴栏外是墨沉沉的静甜的,微风不敢惊动这墨色的夜面;黄瓜爬上

  架了!玉米响着雄宽的叶子,没有蛙鸣,也少虫声。

  王婆披着散发,幽魂一般的,跪在柴草上,手中的杯子放到嘴边。一切

  涌上心头,一切诱惑她。她平身向草堆倒卧过去。被悲哀汹淘着大哭了。

  赵三从睡床起来,他什么都不清楚,柴栏里,他带点愤怒对待王婆:

  “为什么?在发疯!”

  他以为她是闷着刺到柴栏去哭。

  205

  赵三撞到草中的杯子了,使他立刻停止一切思维。他跑到屋中,灯光

  下,发现黑色浓重的液体在杯底。他先用手拭一拭,再用舌头拭一拭,那是

  苦味。

  “王婆服毒了!”

  次晨村中嚷着这样的新闻。村人凄静地断续地来看她。

  赵三不在家,他跑出去,乱坟岗子上,给她寻个位置。

  乱坟岗子上活人为死人掘着坑子了,坑子深了些,二里半先跌下去。下

  层的湿土,翻到坑子旁边,坑子更深了!大了!几个人都跳下去,铲子不住的

  翻着,坑子埋过人腰。外面的土堆涨过人头。

  坟场是死的城廓,没有花香,没有虫鸣;即使有花,即使有虫,那都是唱

  奏着别离歌,陪伴着说不尽的死者永久的寂寞。

  乱坟岗子是地主施舍给贫苦农民们死后的住宅。但活着的农民,常常

  被地主们驱逐,使他们提着包袱,提着小孩,从破房子再走进更破的房子

  去。有时被逐着在马棚里借宿。孩子们哭闹着马棚里的妈妈。

  赵三去进城,突然的事情打击着他,使他怎样柔弱呵!遇见了打鱼村进

  城卖菜的车子,那个驱车人麻麻烦烦的讲一些:“菜价低了,钱贴毛荒。粮食

  也不值钱。”

  那个车夫打着鞭子,他又说:

  “只有布匹贵,盐贵。慢慢一家子连咸盐都吃不起啦!地租是增加,还叫

  老庄户活不活呢?”

  赵三跳上车,低了头坐在车尾的辕边。两条衰乏的腿子,凄凉的挂下,

  并且摇荡。车轮在辙道上哐啷的牵响。

  城里,大街上拥挤着了!菜市过量的纷嚷。围着肉铺,人们吵架一般。忙

  乱的叫卖童,手中花色的葫芦随着空气而跳荡,他们为了“五月节”而癫狂。

  赵三他什么也没看见,好像街上的人都没有了!好像街是空街。但是一

  个小孩跟在后面:

  “过节了,买回家去,给小孩玩吧!”

  赵三听见这话,那个卖葫芦的孩子,好像自己不是孩子,自己是大人了

  一般,他追逐。

  “过节了,买回家去,给小孩玩吧!”

  柳条枝上各色花样的葫芦好像一些被系住的蝴蝶,跟住赵三在后面跑。

  一家棺材铺,红色的,白色的,门口摆了多多少少,他停在那里。孩子也

  206

  停止追逐。

  一切都准备好!棺材停在门前,掘坑的铲子停止翻扬了!

  窗子打开,使死者见一见最后的阳光。王婆跳突着胸口,微微尚有一点

  呼吸,明亮的光线照拂着她素静的打扮。已经为她换上一件黑色棉裤和一

  件浅色短单衫。除了脸是紫色,临死她没有什么怪异的现象,人们吵嚷说:

  “抬吧!抬她吧!”

  她微微尚有一点呼吸,嘴里吐出一点点白沫,这时候她已经被抬起来

  了。外面平儿急叫:

  “冯丫头来了!冯丫头!”

  母女相逢太迟了!母女们永远不会再相逢了!那个孩子手中提了小包

  袱,慢慢慢慢走到妈妈面前。她细看一看,她的脸孔快要接触到妈妈脸孔的

  时候,一阵清脆的爆裂的声浪嘶叫开来。她的小包袱滚滚着落地。

  四围的人,眼睛和鼻子感到酸楚和湿浸。谁能止住被这小女孩唤起的

  难忍的酸痛而不哭呢?不相关连的人混同着女孩哭她的母亲。

  其中新死去丈夫的寡妇哭得最厉害,也最哀伤。她几乎完全哭着自己

  的丈夫,她完全幻想是坐在她丈夫的坟前。

  男人们嚷叫:“抬呀!该抬了。收拾妥当再哭!”

  那个小女孩感到不是自己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她不哭了。

  服毒的母亲眼睛始终是张着,但她不认识女儿,她什么也不认识了!停

  在厨房板块上,口吐白沫,她心坎尚有一点微微跳动。

  赵三坐在炕沿,点上烟袋。女人们找一条白布给女孩包在头上,平儿把

  白带束在腰间。

  赵三不在屋的时候,女人们便开始问那个女孩:

  “你姓冯的那个爹爹多咱死的?”

  “死两年多。”

  “你亲爹呢?”

  “早回山东了!”

  “为什么不带你们回去?”

  “他打娘,娘领着哥哥和我到了冯叔叔家。”

  女人们探问王婆旧日的生活,她们为王婆感动。那个寡妇又说:

  “你哥怎不来?回家去找他来看看娘吧!”

  包白头的女孩,把头转向墙壁,小脸孔又爬着眼泪了!她努力咬住嘴

  207

  唇,小嘴唇偏张开,她又张着嘴哭了!接受女人们的温暖使她大胆一点,走

  到娘的近边,紧紧捏住娘的冰寒手指,又用手给妈妈抹擦唇上的泡沫。小心

  地只为母亲所惊扰,她带来的包袱踏在脚下。女人们又说:

  “家去找哥哥来看看你娘吧!”

  一听说哥哥,她就要大哭,又勉强止住。那个寡妇又问:

  “你哥哥不在家吗?”

  她终于用白色的包头布拢络住脸孔大哭起来了。借了哭势,她才敢说

  哥哥:

  “哥哥前天死了呀!官项捉去枪毙的。”

  包头布从头上扯掉。孤独的孩子癫痫着一般用头摇着母亲的心窝哭:

  “娘呀…娘呀…”

  她再怎么也不会哭诉,她还小呢!

  女人们彼此说:“哥哥多久死的?怎么都没听…”

  赵三的烟袋出现在门口,他听清楚她们议论王婆的儿子。赵三晓得那

  小子是个“红胡子”。怎样死的,王婆服毒不是听说儿子枪毙才自杀的吗?这

  只有赵三晓得。他不愿意叫别人知道,老婆自杀还关联着某个匪案,他觉得

  当土匪无论如何有些不光明。

  摇起他的烟袋,他僵直的空的声音响起,用烟袋催着女孩:

  “你走好啦!她已死啦!没有什么看的,你快走回你家去!”

  小女孩被爹爹抛弃,哥哥又被枪毙了,带来包袱和妈妈同住,妈妈又死

  了,妈妈不在,让她和谁生活呢?

  她昏迷地忘掉包袱,只顶了一块白布,离开妈妈的门庭。离开妈妈的门

  庭,那有点像丢开她的心让她远走一般。

  赵三因为他年老,他心中裁判着年轻人:

  “私姘妇人,有钱可以,无钱怎么也去姘?没见过。到过节,那个淫妇无

  法过节,使他去抢,年轻人就这样丧掉性命。”

  当他看到也要丧命的自己的老婆的时候,他非常仇恨那个枪毙的小

  子。当他想起去年冬天,王婆借来老洋炮的那回事。他又佩服人了:

  “久当胡子哩!不受欺侮哩!”

  妇人们燃柴,锅渐渐冒气。赵三燃着烟袋他来回踱走。过一会他看看王

  婆仍多多少少有一点气息,气息仍不断绝。他好像为了她的死等待得不耐

  烦似的,他困倦了,依着墙瞌睡。

  208

  长时间死的恐怖,人们不感到恐怖!人们集聚着吃饭、喝酒,这时候王

  婆在地下做出声音,看起来,她紫色的脸变成淡紫。人们放下杯子,说她又

  要活了吧?

  不是那样,忽然从她的嘴角流出一些黑血,并且她的嘴唇有点像是起

  动,终于她大吼两声,人们瞪住眼睛说她就要断气了吧!

  许多条视线围着她的时候,她活动着想要起来了!人们惊慌了!女人跑

  在窗外去了!男人跑去拿挑水的扁担。说她是死尸还魂。

  喝过酒的赵三勇猛着:

  “若让她起来,她会抱住小孩死去,或是抱住树,就是大人她也有力量

  抱住。”

  赵三用他的大红手贪婪着把扁担压过去。扎实的刀一般的切在王婆的

  腰间。她的肚子和胸膛突然增胀,像是鱼泡似的。她立刻眼睛圆起来,像发

  着电光。她的黑嘴角也动了起来,好像说话,可是没有说话,血从口腔直喷,

  射了赵三的满单衫。赵三命令那个人:

  “快轻一点压吧!弄得满身血。”

  王婆就算连一点气息也没有了!她被装进等在门口的棺材里。

  后村的庙前,两个村中无家可归的老头,一个打着红灯笼,一个手提水

  壶,领着平儿去报庙。绕庙走了三周,他们顺着毛毛的行人小道回来,老人

  念一套成谱调的话,红灯笼伴了孩子头上的白布,他们回家去。平儿一点也

  不哭,他只记得住那年妈妈死的时候不也是这样报庙吗?

  王婆的女儿却没能回来。

  王婆的死信传遍全村,女人们坐在棺材边大大的哭起!扭着鼻涕,号啕

  着:哭孩子的,哭丈夫的,哭自己命苦的,总之,不管有什么冤屈都到这里来

  送了!村中一有年岁大的人死,她们,女人之群们,就这样做。

  将送棺材上坟场,要钉棺材盖了!

  王婆终于没有死,她感到寒凉,感到口渴,她轻轻说:

  “我要喝水!”

  但她不知道,她是睡在什么地方。

  五月节了,家家门上挂起葫芦。二里半那个傻婆子屋里有孩子哭着,她

  却蹲在门口拿刷马的铁耙子给羊刷毛。

  二里半跛着脚。过节,带给他的感觉非常愉快。他在白菜地里看见白菜

  209

  被虫子吃倒几棵。若在平日他会用短句咒骂虫子,或是生气把白菜用脚踢

  着。但是现在过节了,他一切愉快着,他觉得自己是应该愉快。走在地边他

  看一看柿子还没红,他想摘几个柿子给孩子吃吧!过节了!

  全村表示着过节,菜田和麦地,不管什么地方都是静静的,甜美的。虫

  子们也仿佛比平日会唱了些。

  过节渲染着整个二里半的灵魂。他经过家门没有进去,把柿子扔给孩

  子又走了!他要趁着这样愉快的日子会一会朋友。

  左近邻居的门上都挂了纸葫芦,他经过王婆家,那个门上摆荡着的是

  绿的葫芦。再走,就是金枝家。金枝家,门外没有葫芦,门里没有人了!二里

  半张望好久:孩子的尿布在锅灶旁被风吹着,飘飘的在浮游。

  小金枝来到人间才够一个月,就被爹爹摔死了:婴儿为什么来到这样

  的人间?使她带了怨悒回去!仅仅是这样短促呀!仅仅是几天的小生命!

  小小的孩子睡在许多死人中,他不觉得害怕吗?妈妈走远了!妈妈啜泣

  声不见了!

  天黑了!月亮也不来为孩子做伴。

  五月节的前些日子,成业总是进城跑来跑去,回家来和妻子吵打。他说:

  “米价落了!三月里买的米现在卖出去折本一小半。卖了还债也不足,

  不卖又怎能过节?”

  并且他渐渐不爱小金枝,当孩子夜里把他吵醒的时候,他说:

  “拼命吧!闹死吧!”

  过节的前一天,他家什么也没预备,连一斤面粉也没买。烧饭的时候豆

  油罐子什么也倒流不出。

  成业带着怒气回家,看一看还没有烧菜。他厉声嚷叫:

  “啊!像我……该饿死啦,连饭也没得吃……我进城……我进城。”

  孩子在金枝怀中吃奶。他又说:

  “我还有好的日子吗?你们累得我,使我做强盗都没有机会。”

  金枝垂了头把饭摆好,孩子在旁边哭。

  成业看着桌上的咸菜和粥饭,他想了一刻又不住地说起:

  “哭吧!败家鬼,我卖掉你去还债。”

  孩子仍哭着,妈妈在厨房里,不知是扫地,还是收拾柴堆。爹爹发火了:

  “把你们都一块卖掉,要你们这些吵家鬼有什么用……”

  厨房里的妈妈和火柴一样被燃着:

  210

  “你像个什么?回来吵打,我不是你的冤家,你会卖掉,看你卖吧!”

  爹爹飞着饭碗,妈妈暴跳起来。

  “我卖?我摔死她吧!……我卖什么!”

  就这样小生命被截止了。

  王婆听说金枝的孩子死,她要来看看,可是她只扶了杖子立起来又倒

  卧下来。她的腿骨被毒质所侵还不能行走。

  年轻的妈妈过了三天她到乱坟岗子去看孩子。但那能看到什么呢?被

  狗扯得什么也没有。

  成业他看到一堆草染了血,他幻想是捆小金枝的草吧!他俩背向着流

  过眼泪。

  乱坟岗子不知晒干多少悲惨的眼泪?永年悲惨的地带,连个乌鸦也不

  落下。

  成业又看见一个坟窟,头骨在那里重见天日。

  走出坟场,一些棺材、坟堆,死寂死寂的印象催迫着他们加快着步子。

  八蚊虫繁忙着

  她的女儿来了!王婆的女儿来了!

  王婆能够拿着鱼竿坐在河沿钓鱼了!她脸上的纹褶没有什么增多或减

  少,这证明她依然没有什么变动,她还必须活下去。

  晚间河边蛙声震耳。蚊子从河边的草丛出发,嗡声喧闹的阵伍,迷漫着

  每个家庭。日间太阳也炎热起来!太阳烧上人们的皮肤,夏天,田庄上人们

  怨恨太阳和怨恨一个恶毒的暴力者一般。全个田间,一个大火球在那里滚

  转。

  但是王婆永久欢迎夏天。因为夏天有肥绿的叶子,肥的园林,更有夏夜

  会唤起王婆诗意的心田,她该开始向着夏夜述说故事。今夏她什么也不说

  了!她偎在窗下和睡了似的,对向幽邃的天空。

  蛙鸣振碎人人的寂寞;蚊虫骚扰着不能停息。

  这相同平常的六月,这又是去年割麦的时节。王婆家今年没种田。她更

  211

  忧伤而悄默了!当举着钓竿经过作浪的麦田时,她把竿头的绳线绕起来,她

  仰了头望着高空,就这样睬也不睬地经过麦田。

  王婆的性情更恶劣了!她又酗酒起来。她每天钓鱼。全家人的衣服她

  不补洗,她只每夜烧鱼,吃酒,吃得醉疯疯的,满院、满屋地旋走;她渐渐要

  到树林里去旋走。

  有时在酒杯中她想起从前的丈夫;她痛心看见来在身边孤独的女儿,

  总之在喝酒以后她更爱烦想。

  现在她近于可笑,和石块一般沉在院心,夜里她习惯于在院中睡觉。

  在院中睡觉被蚊虫迷绕着,正像蚂蚁群拖着已腐的苍蝇。她是再也没

  有心情了吧!再也没有心情生活!

  王婆被蚊虫所食,满脸起着云片,皮肤肿起来。

  王婆在酒杯中也回想着女儿初来的那天,女儿横在王婆怀中:

  “妈呀!我想你是死了!你的嘴吐着白沫,你的手指都凉了呀!……哥

  哥死了,妈妈也死了,让我到哪里去讨饭吃呀!……他们把我赶出时,带来

  的包袱都忘了啦,我哭……哭昏啦……妈妈,他们坏心肠,他们不叫我多看

  你一刻……”

  后来孩子从妈妈怀中站起来时,她说出更有意义的话:

  “我恨死他们了!若是哥哥活着,我一定告诉哥哥把他打死。”

  最后那个女孩,拭干眼泪说:

  “我必定要像哥哥……”

  说完她咬一下嘴唇。

  王婆思想着女孩怎么会这样烈性呢?或者是个中用的孩子?

  王婆忽然停止酗酒,她每夜,开始在林中教训女儿,在静的林里,她严

  峻地说:

  “要报仇。要为哥哥报仇,谁杀死你的哥哥?”

  女孩子想:“官项杀死哥哥的。”她又听妈妈说:

  “谁杀死哥哥,你要杀死谁,……”

  女孩子想过十几天以后,她向妈妈踌躇着:

  “是谁杀死哥哥?妈妈明天领我去进城,找到那个仇人,等后来什么时

  候遇见他我好杀死他。”

  孩子说了孩子话,使妈妈笑了!使妈妈心痛。

  王婆同赵三吵架的那天晚上,南河的河水涨出了河床。南河沿嚷着:

  212

  “涨大水啦!涨大水啦!”

  人们来往在河边,赵三在家里也嚷着:“你快叫她走,她不是我家的孩

  子,你的崽子我不招留。快!”

  第二天家家的麦子送上麦场。第一场割麦,人们要吃一顿酒来庆祝。赵

  三第一年不种麦,他家是静悄悄的。有人来请他,他坐到别人欢说的酒桌

  前,看见别人欢说,看见别人收麦,他红色的大手在人前窘迫着了!不住地

  胡乱地扭搅,可是没有人注意他,种麦人和种麦人彼此谈话。

  河水落了却带来众多的蚊虫。夜里蛤蟆的叫声,好像被蚊子的嗡嗡声

  压住似的。

  日间蚊群也是忙着飞。只有赵三非常哑默。

  九传染病

  乱坟岗子,死尸狼藉在那里。无人掩埋,野狗活跃在尸群里。

  太阳血一般昏红;从朝至暮蚊虫混同着朦雾充塞天空。高梁、玉米和一

  切菜类被人丢弃在田圃,每个家庭是病的家庭,是将绝灭的家庭。

  全村静悄了。植物也没有风摇动它们。一切沉浸在雾中。

  赵三坐在南地端出卖五把新镰刀。那是组织“镰刀会”时剩下的。他正

  看着那伤心的遗留物,村中的老太太来问他:

  “我说……天象,这是什么天象?要天崩地陷了。老天爷叫人全死吗?

  嗳……”

  老太婆离去赵三,曲背立即消失在雾中,她的语声也像隔远了似的:

  “天要灭人呀!……老天早该灭人啦!人世尽是强盗、打仗、杀害,这是

  人自己招的罪……”

  渐渐远了!远处听见一个驴子在号叫,驴子号叫在水沟吗?

  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闻:那是,二里半的女人作嘎的不愉悦的声音来

  近赵三。赵三为着镰刀所烦恼,他坐在雾中,他用烦恼的心思在忌恨镰刀,

  他想:

  “青牛是卖掉了!麦田没能种起来。”

  那个婆子向他说话,但他没有注意到。那个婆子被脚下的土块跌倒,她

  213

  起来慌张着,在雾层中看不清她怎样张皇。她的音波织起了网状的波纹,和

  老大的蚊音一般:

  “三哥,还坐在这里!家怕是有‘鬼子’来了,就连小孩子,‘鬼子’也要给

  打针,你看我把孩子抱出来,就是孩子病死也甘心,打针可不甘心。”

  麻面婆离开赵三去了!抱着她未死的、连哭也不会哭的孩子沉没在雾中。

  太阳变成暗红色的放大而无光的圆轮,当在人头。昏茫的村庄埋着天

  然灾难的种子,渐渐种子在滋生。

  传染病和放大的太阳一般勃发起来,茂盛起来!

  赵三踏着死蛤蟆走路;人们抬着棺材在他身边暂时现露而滑过去!一

  个歪斜面孔的小脚女人跟在后面,她小小的声音哭着。又听到驴子叫,不一

  会驴子闪过去,背上驮着一个重病的老人。

  西洋人,人们叫他“洋鬼子”,身穿白外套,第二天雾退时,白衣女人来

  到赵三的窗外,她嘴上挂着白囊,说起难懂的中国话:

  “你的,病人的有?我的治病好,来。快快的。”

  那个老的胖一些的,动一动胡子,眼睛胖得和猪一般,把头探着窗子望。

  赵三慌说没有病人,可是终于给平儿打针了!

  “老鬼子”向那个“小鬼子”说话,嘴上的白囊一动一动的。管子、药瓶和

  亮刀从提包倾出,赵三去井边提一壶冷水。那个“鬼子”开始擦他通孔的玻

  璃管。

  平儿被停在窗前的一块板上,用白布给他蒙住眼睛。隔院的人们都来

  看着,因为要晓得鬼子怎样治病,“鬼子”治病究竟怎样可怕。

  玻璃管从肚脐一寸的地方插下,五寸长的玻璃管只有半段在肚皮外闪

  光。于是人们捉紧孩子,使他仰卧不得摇动。“鬼子”开始一个人提起冷水

  壶,另一个对准那个长长的橡皮管顶端的漏水器。看起来“鬼子”像修理一

  架机器。四面围观的人好像有叹气的,好像大家一起在缩肩膀。孩子只是做

  出“呀!呀”的短叫,很快一壶水灌完了!最后在滚涨的肚子上擦一点黄色药

  水,用小剪子剪一块白棉贴在破口。就这样白衣“鬼子”提了提包轻便的走

  了!又到别人家去。

  又是一天晴朗的日子,传染病患到绝顶的时候!女人们抱着半死的小

  孩子,女人们始终惧怕打针,惧怕白衣的“鬼子”用水壶向小孩子肚里灌水。

  她们不忍看那肿胀起来奇怪的肚子。

  恶劣的传闻布遍着:

  214

  “李家的全家死了!”“城里派人来检查,有病象的都用车子拉进城去,

  老太婆也拉进城去,孩子也拉,拉去打药针。”

  人死了听不见哭声,静悄地抬着草捆或是棺材向着乱坟岗子走去,接

  接连连的,不断……

  过午,二里半的婆子把小孩送到乱坟岗子去!她看到别的几个小孩有

  的头发蒙住白脸,有的被野狗拖断了四肢,也有几个好好的睡在那里。

  野狗在远的地方安然的嚼着碎骨发响。狗感到满足,狗不再为着追求

  食物而疯狂,也不再猎取活人。

  平儿整夜呕着黄色的水、绿色的水,白眼珠满织着红色的丝纹。

  赵三喃喃着走出家门,虽然全村的人死了不少,虽然庄稼在那里衰败,

  镰刀他却总想出卖,镰刀放在家里永久刺着他的心。

  十十年

  十年前村中的山、山下的小河,而今依旧似十年前,河水静静的在流,

  山坡随着季节而更换衣裳;大片的村庄生死轮回着和十年前一样。

  屋顶的麻雀仍是那样繁多。太阳也照样暖和。山下有牧童在唱童谣,那

  是十年前的旧调:“秋夜长,秋风凉,谁家的孩儿没有娘,谁家的孩儿没有

  娘,……月亮满西窗。”

  什么都和十年前一样,王婆也似没有改变,只是平儿长大了!平儿和罗

  圈腿都是大人了!

  王婆被凉风飞着头发,在离墙外远听从山坡传来的童谣。

  十一年轮转动了

  雪天里,村人们永没见过的旗子飘扬起,升上天空!

  全村寂静下去,只有日本旗子在山岗临时军营前,振荡地响着。

  村人们在想:这是什么年月?中华国改了国号吗?

  215

  十二黑色的舌头

  宣传“王道”的旗子来了!带着尘烟和骚闹来的。

  宽宏的树夹道;汽车闹嚣着了!

  田间无际限的浅苗湛着青色。但这不再是静穆的村庄,人们已经失去

  了心的平衡。草地上汽车突起着飞尘跑过,一些红色绿色的纸片播着种子

  一般落下来。小茅房屋顶有花色的纸片在起落。附近大道旁的枝头挂住纸

  片,在飞舞嘶鸣。从城里出发的汽车又追踪着驰来。车上站着威风飘扬的日

  本人、高丽人,也站着扬威的中国人。车轮突飞的时候,车上每人手中的旗

  子摆摆有声,车上的人好像生了翅膀齐飞过去。那一些举着日本旗子做出

  媚笑杂样的人,消失在道口。

  那一些“王道”的书篇飞到山腰去,河边去……

  王婆立在门前,二里半的山羊垂下它的胡子。老羊轻轻走过正在繁茂

  的树下。山羊不再寻什么食物,它困倦了!它过于老,全身变成土一般的毛

  色。它的眼神模糊好像垂泪似的。山羊完全幽默和可怜起来;拂摆着长胡子

  走向洼地。

  对着前面的洼地,对着山羊,王婆追踪过去痛苦的日子。她想把那些日

  子捉回,因为今日的日子还不如昨日。洼地没人种,上岗那些往日的麦田荒

  乱在那里。她在伤心的追想。

  日本飞机拖起狂大的嗡鸣飞过,接着天空翻飞着纸片。一张纸片落在

  王婆头顶的树枝,她取下看了看丢在脚下。飞机又过去时留下更多的纸片。

  她不再理睬一下那些纸片,丢在脚下来复的乱踏。

  过了一会,金枝的母亲经过王婆,她手中捉住两只公鸡,她问王婆说:

  “日子算是没法过了!可怎么过?就剩两只鸡,还得快快去卖掉!”

  王婆问她:“你进城去卖吗?”

  “不进城谁家肯买?全村也没有几只鸡了!”

  她向王婆耳语了一阵:

  “日本子恶得很!村子里的姑娘都跑空了!年轻的媳妇也是一样。我听

  说王家屯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叫日本子弄去了!半夜三更弄走的。”

  216

  “歇一歇再走吧!”王婆说。

  她俩坐在树下。大地上的虫子并不鸣叫,只是她俩惨淡而忧伤的谈着。

  公鸡在手下不时振动着膀子。太阳有点正中了!树影做成圆形。

  村中添设出异样的风光,日本旗子,日本兵。人们开始讲究这一些:“王

  道”啦!日“满”亲善啦!快有“真龙天子”啦!

  在“王道”之下,村中的废田多起来,人们在广场上忧郁着徘徊。

  那老婆说到最后:“我这些年来,都是养鸡,如今连个鸡毛也不能留,连

  个‘啼鸣’的公鸡也不让留下。这是什么年头……”

  她震动一下袖子,有点癫狂似的,她立起来,踏过前面一块不耕的废

  田,废田患着病似的,短草在那婆婆的脚下不愉快地没有弹力地被踏过。

  走得很远,仍可辨出两只公鸡是用那个挂下的手提着,另外一只手在

  面部不住地抹擦。

  王婆睡下的时候,她听见远处好像有女人尖叫。打开窗子听一听……

  再听一会警笛嚣叫起来,枪鸣起来,远处的人家闯入什么魔鬼了吗?

  “你家有人没有?”

  当夜日本兵、中国警察搜遍全村。这是搜到王婆家。她回答:

  “有什么人?没有。”

  他们掩住鼻子在屋中转了一个弯出去了。手电灯发青的光线乱闪着,

  临走出门栏,一个日本兵在铜帽子下面说中国话:

  “也带走她。”

  “怎么也带女人吗?”她想,“女人也要捉去枪毙吗?”

  “谁稀罕她,一个老婆子!”那个中国警察说。

  中国人都笑了!日本人也瞎笑。可是他们不晓得这话是什么意思,别人

  笑,他们也笑。

  真的,不知他们牵了谁家的女人,曲背和猪一般被他们牵走。在稀薄乱

  动的手电灯绿色的光线里面,分辨不出这女人是谁!

  还没走出栏门,他们就调笑那个女人。并且王婆看见那个日本“铜帽

  子”的手在女人的屁股上急忙的抓了一下。

  217

  十三你要死灭吗

  王婆以为又是假装搜查到村中捉女人,于是她不想到什么恶劣的事情

  上去,安然的睡了!赵三那老头子也非常老了!他回来没有惊动谁也睡了!

  过了夜,日本宪兵在门外轻轻敲门,走进来的,看样像个中国人,他的

  长靴染了湿淋的露水,从口袋取出手巾,摆出泰然的样子坐在炕沿慢慢擦

  他的靴子,访问就在这时开始:

  “你家昨夜没有人来过?不要紧,你要说实话。”

  赵三刚起来,意识有点不清,不晓得这是什么事情发生。于是那个宪兵

  把手中的帽子用力抖了一下,不是柔和而不在意的态度了:“混蛋!你怎么

  不知道?等带去你就知道了!”

  说了这样话并没带他去。王婆一面在扣衣纽一面抢说:

  “问的是什么人?昨夜来过几个‘老总’,搜查没有什么就走了!”

  那个军官样的把态度完全是对着王婆,用一种亲昵的声音问:

  “老太太请告诉吧!有赏哩!”

  王婆的样子仍是没有改变。那人又说:“我们是捉胡子,有胡子,乡民也

  是同样受害,你没见着昨天汽车来到村子宣传‘王道’吗?‘王道’叫人诚实。

  老太太说了吧!有赏呢!”

  王婆面对着窗子照上来的红日影,她说:

  “我不知道这回事。”

  那个军官又想大叫,可是停住了,他的嘴唇困难地又动几下:

  “‘满州国’要把害民的胡子扫清,知道胡子不去报告,查出来枪毙!”这

  时那个长靴人用斜眼神侮辱赵三一下。接着他再不说什么,等待答复,终于

  他什么也没得到答覆。

  还不到中午;乱坟岗子多了三个死尸,其中一个是女尸。

  人们都知道那个女尸,就是北村一个寡妇家出的那个“女学生”。

  赵三听得别人说“女学生”是什么“党”。但是他不晓得什么“党”做什么

  解释。当夜在喝酒以后把这一切告诉了王婆,他也不知道那“女学生”倒有什

  么密事,到底为什么才死?他只感到不许传说的事情神秘,他也必定要说。

  218

  王婆她十分不愿意听,因为这件事发生,她担心她的女儿,她怕是女儿

  的命运和那个“女学生”一般样。

  赵三的胡子白了!也更稀疏,喝过酒,脸更是发红,他任意把自己摊散

  在炕角。

  平儿担了大捆的绿草回来,晒干可以成柴,在院心他把绿草铺平。进屋

  他不立刻吃饭,透汗的短衫脱在身边,他好像愤怒似的,用力来拍响他多肉

  的肩头,嘴里长长的吐着呼吸。过了长时间爹爹说:

  “你们年轻人应该有些胆量。这不是叫人死吗?亡国了!麦地不能种了,

  鸡犬也要死净。”

  老头子说话像吵架一般。王婆给平儿缝汗衫上的大口,她感动了,想到

  亡国,把汗衫缝错了!她把两个袖口完全缝住。

  赵三和一个老牛般样,年轻时的气力全都消灭,只回想“镰刀会”,又告

  诉平儿:

  “那时候你还小着哩!我和李青山他们弄了个‘镰刀会’。勇得很!可是

  我受了打击,那一次使我碰壁了,你娘去借只洋炮来,谁知还没用洋炮,就

  是一条棍子出了人命,从那时起就倒霉了!一年不如一年活到如今。”

  “狗,到底不是狼,你爹从出事以后,对‘镰刀会’就没趣了!青牛就是那

  年卖的。”

  她这样抢白着,使赵三感到羞耻和愤恨。同时自己为什么当时就那样

  卑小?心脏发燃了一刻,他说着使自己满意的话。

  “这下子东家也不东家了!有日本子,东家也不好干什么!”

  他为着轻松充血的身子,他向树林那面去散步,那儿有树林,林梢在青

  色的天边画出美调的和舒卷着的云一般的弧线。青的天幕在前面直垂下

  来,曲卷的树梢花边般地嵌上天幕。田间往日的蝶儿在飞,一切野花还不曾

  开。小草房一座一座的摊落着,有的留下残墙在晒阳光,有的也许是被炸弹

  带走了屋盖。房身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

  赵三扩大开胸膛,他呼吸田间透明的空气。他不愿意走了,停脚在一片

  荒芜的、过去的麦地旁。就这样不多一时,他又感到烦恼,因为他想起往日

  自己的麦田而今丧尽在炮火下,在日本兵的足下必定不能够再长起来,他

  带着麦田的忧伤又走过一片瓜田,瓜地也不见了种瓜的人,瓜田尽被一些

  蒿草充塞。去年看守瓜地小房,依然存在;赵三倒在小房下的短草梢头。他

  欲睡了!朦胧中看见一些高丽人从大树林穿过。视线从地平面直发过去,那

  219

  一些高丽人仿佛是走在天边。

  假如没有乱插在地面的家屋,那么赵三觉得自己是躺在天边了!

  阳光迷住他的眼睛,使他不能再远看了!听得见村狗在远方无聊地吠叫。

  如此荒凉的旷野,野狗也不到这里巡行。独有酒烧胸膛的赵三到这里

  巡行,但是他无有目的,任意足尖踏到什么地点,走过无数秃田,他觉得过

  于可惜,点一点头,摆一摆手,不住地叹着气走回家去。

  村中的寡妇多起来,前面是三个寡妇,其中一个尚拉着她的孩子走。

  红脸的老赵三走近家门又转弯了!他是那样信步而无主地走!忧伤在

  前面招示他,忽然间一个大凹洞,踏下脚去。他未曾注意这个,好像他一心

  要完成长途似的,继续前进。那里更有炸弹的洞穴,但不能阻碍他的去路,

  因为喝酒,壮年的血气鼓动他。

  在一间房子里,一只母猫正在哺乳一群小猫。他不愿看这些,他更走,没有

  一个熟人与他遇见。直到天西烧红着云彩,他滴血的心,垂泪的眼睛竟来到死

  去的年轻时伙伴们的坟上,不带酒祭奠他们,只是无话坐在朋友们之前。

  亡国后的老赵三,蓦然念起那些死去的英勇的伙伴!留下活着的老的,

  只有悲愤而不能走险了,老赵三不能走险了!

  那是个繁星的夜,李青山发着疯了!他的哑喉咙,使他讲话带着神秘而

  紧张的声色。这是第一次他们大型的集会。在赵三家里,他们像在举行什么

  盛大的典礼,庄严与静肃。人们感到缺乏空气一般,人们连鼻子也没有一个

  作响。屋子不燃灯,人们的眼睛和夜里的猫眼一般,闪闪有粼光而发绿。

  王婆的尖脚,不住地踏在窗外,她安静的手下提了一只破洋灯罩,她时

  时准备着把玻璃灯罩摔碎。她是个守夜的老鼠,时时防备猫来。她到篱笆外

  绕走一趟,站在篱笆外听一听他们的谈论高低,有没有危险性?手中的灯罩

  她时刻不能忘记。

  屋中李青山固执而且浊重的声音继续下去:

  “在这半月里,我才真知道人民革命军真是不行,要干人民革命军那就

  必得倒霉,他们尽是些‘洋学生’,上马还得用人抬上去。他们嘴里就会狂喊

  ‘退却’。二十八日那夜外面下小雨,我们十个同志正吃饭,饭碗被炸碎了

  哩!派两个出去寻炸弹的来路。大家来想一想,两个‘洋学生’跑出去,唉!丧

  气,被敌人追着连帽子都跑丢了,‘学生’们常常给敌人打死。……”

  罗圈腿插嘴了:“革命军还不如红胡子有用?”

  220

  月光照进窗来太暗了!当时没有人能发见罗圈腿发问时是个什么奇怪

  的神情。

  李青山又在开始:

  “革命军纪律可真厉害,你们懂吗?什么叫纪律?那就是规矩。规矩太

  紧,我们也受不了。比方吧:屯子里年轻轻的姑娘望着不准去……哈哈!我

  吃了一回苦,同志打了我十下枪柄哩!”

  他说到这里,自己停下笑起来,但是没敢大声。他继续下去。

  二里半对于这些事情始终是缺乏兴致,他在一边瞌睡,老赵三用他的

  烟袋撞一下在睡的缺乏政治思想的二里半,并且赵三大不满意起来:

  “听着呀!听着,这是什么年头还睡觉?”

  王婆的尖脚乱踏着地面作响一阵,人们听一听,没听到灯罩的响声,知

  道日本兵没有来,同时人民感到严重的气氛。李青山的计划严重着发表。

  李青山是个农人,尚分不清该怎样把事弄起来,只说着:

  “屯子里的小伙子招集,起来救国吧!革命军那一群‘学生’是不行。只

  有红胡子才有胆量。”

  老赵三他的烟袋没有燃着,丢在炕上,急快地拍一下手,他说:

  “对!招集小伙子们,起名也叫革命军。”

  其实赵三完全不能明白,因为他还不曾听说什么叫做革命军,他无由

  得到安慰,他的大手掌快乐地不停撩着胡子。对于赵三,这完全和十年前组

  织“镰刀会”同样兴致,也是暗室,也是静悄悄地讲话。

  老赵三快乐得终夜不能睡觉,大手掌翻了个终夜。

  同时,站在二里半的墙外可以数清他鼾声的拍子。

  乡间,日本人的毒手努力毒化农民,就说要恢复“大清国”,要做“忠

  臣”、“孝子”、“节妇”;可是另一方面,正相反的势力也增长着。

  天一黑下来就有人越墙藏在王婆家中,那个黑胡子的人每夜来,成为

  王婆的熟人。在王婆家吃夜饭,那人向她说:

  “你的女儿能干得很,背着步枪爬山爬得快呢!可是……已经……”

  平儿蹲在炕下,他吸爹爹的烟袋。轻微的一点忌妒横过心面。他有意弄

  响烟袋在门扇上,他走出去了。外面是阴沉全黑的夜,他在黑色中消灭了自

  己。等他忧悒着转回来时,王婆已是在垂泪的境况。

  那夜老赵三回来得很晚,那是因为他逢人便讲亡国,救国,义勇军,革

  221

  命军……这一些出奇的字眼,所以弄得回来这样晚。快鸡叫的时候了!赵三

  的家没有鸡,全村听不见往日的鸡鸣。只有褪色的月光在窗上,三星不见

  了,知道天快明了。

  他把儿子从梦中唤醒,他告诉他得意的宣传工作:东村那个寡妇怎样

  把孩子送回娘家预备去投义勇军;小伙子们怎样准备集合。老头子好像已

  在衙门里做了官员一样,摇摇摆摆着他讲话时的姿势,摇摇摆摆着他自己

  的心情,他整个的灵魂在阔步!

  稍微沉静一刻,他问平儿:

  “那个人来了没有?那个黑胡子的人?”

  平儿仍回到睡中,爹爹正鼓动着生力,他却睡了!爹爹的话在他耳边,

  像蚊虫嗡叫一般的无意义。赵三立刻动怒起来,他觉得他光荣的事业,不能

  有人承受下去,感到养了这样的儿子没用,他失望。

  王婆一点声息也不做出,像是在睡般地。

  明朝,黑胡子的人忽然走来,王婆又问他:

  “那孩子死的时候,你到底是亲眼看见她没有?”

  他弄着骗术一般:

  “老太太你怎么还不明白?不是老早对你讲么?死了就死了吧!革命就

  不怕死,那是露脸的死啊……比当日本狗的奴隶活着强得多哪!”

  王婆常常听他们这一类人说“死”说“活”……她也想死是应该,于是安

  静下去,用她昨夜为着泪水所浸蚀的眼睛观察那熟人急转的面孔。终于她

  接受了!那人从囊中取出来的所有小本子,和像黑点一般的小字充满在上

  面的零散的纸张,她全接受了!另外还有发亮的小枪一支也递给王婆。那个

  人急忙着要走,这时王婆又不自禁问:

  “她也是枪打死的吗?”

  那人开门急走出去了!因为急走,那人没有注意到王婆。

  王婆往日里,她不知恐怖,常常把那一些别人带来的小本子放在厨房

  里。有时她竟丢在席子下面。今天她却减少了胆量,她想那些东西若被搜查

  着,日本兵的刺刀会刺通了自己。她好像觉着自己的遭遇要和女儿一样似

  的,尤其是手掌里的小枪。她被恫吓着慢慢颤栗起来。女儿也一定被同样的

  枪杀死。她终止了想,她知道当前的事开始紧急。

  赵三仓惶着脸回来,王婆没有理他走向后面柴堆那儿。柴草不似每年,

  222

  那是燃空了!在一片平地上稀疏的生着马蛇菜。她开始掘地洞;听村狗在狂

  咬,她有些心慌意乱,把镰刀头插进土去无力拔出。她好像要倒落一般:全

  身受着什么压迫要把肉体解散了一般。过了一刻难忍昏迷的时间,她跑去

  呼唤她的老同伴。可是当走到房门又急转回来,她想起别人的训告:

  ———重要的事情谁也不能告诉,两口子也不能告诉。

  那个黑胡子的人,向她说过的话也使她回想了一遍:

  ———你不要叫赵三知道,那老头子说不定和孩子似的。

  等她埋好之后,日本兵继续来过十几个。多半只戴了铜帽,连长靴都没

  穿就来了!人们知道他们又是在弄女人。

  王婆什么观察力也失去了!不自觉地退缩在赵三的身后,就连那永久

  带着笑脸,常来王婆家搜查的日本官长,她也不认识了。临走时那人向王婆

  说“再见”,她直直迟疑着而不回答一声。

  “拔”———“拔”,就是出发的意思,老婆们给男人在搜集衣裳或是鞋袜。

  李青山派人到每家去寻个公鸡,没得寻到,有人提议把二里半的老山

  羊杀了吧!山羊正走在李青山的门前,或者是歇凉,或者是它走不动了!它

  的一只独角塞进篱墙的缝隙,小伙子们去抬它,但是无法把独角弄出。

  二里半从门口经过,山羊就跟在后面回家去了!二里半说:

  “你们要杀就杀吧!早晚还不是给日本子留着吗!”

  李二嫂子在一边说:

  “日本子可不要它,老得不成样。”

  二里半说:“日本子不要它,老也老死了!”

  人们宣誓的日子到了!没有寻到公鸡,决定拿老山羊来代替。小伙子们

  把山羊抬着,在杆上四脚倒挂下去,山羊不住哀叫。二里半可笑的悲哀的形

  色跟着山羊走来,他的跛脚仿佛是一步一步把地面踏陷。波浪状的行走,愈

  走愈快!他的老婆疯狂地想把他拖回去,然而不能做到,二里半惶惶地走了

  一路。山羊被抬过一个山腰的小曲道。山羊被升上院心铺好红布的方桌。

  东村的寡妇也来了!她在桌前跪下祷告一阵,又到桌前点着两只红蜡

  烛,蜡烛一点着,二里半知道快要杀羊了。

  院心除了老赵三,那尽是一些年轻小伙子在走、转。他们袒胸露背,强

  壮而且凶横。

  赵三总是向那个东村的寡妇说,他一看见她便宣传她。他一遇见事情,

  就不像往日那样贪婪吸他的烟袋。说话表示出庄严,连胡子也动荡一下:

  223

  “救国的日子就要来到。有血气的人不肯当亡国奴,甘愿做日本刺刀下

  的屈死鬼。”

  赵三只知道自己是中国人。无论别人对他讲解了多少遍,他总不能明

  白他在中国人中是站在怎样的阶级。虽然这样,老赵三也是非常进步,他可

  以代表整个村人在进步着,那就是他从前不晓得什么叫国家,从前也许忘

  掉了自己是哪国的国民!

  他不开言了!静站在院心,等待宏壮悲愤的典礼来临。

  来到三十多人,带来重压的大会,可真地触到赵三了!使他的胡子也感

  到非常重要而不可搓碰一下。

  四月里晴朗的天空从山脊流照下来,房周的大树群在正午垂曲的立在

  太阳下。畅明的天光与人们共同宣誓。

  寡妇们和亡家的独身汉在李青山喊过口号之后,完全用膝头曲倒在天

  光之下。羊的脊背流过天光,桌前的大红蜡烛在壮默的人头前面燃烧。李青

  山的大个子直立在桌前:“弟兄们!今天是什么日子!知道吗?今天……我

  们去敢死……决定了……就是把我们的脑袋挂满了整个村子所有的树梢

  也情愿,是不是啊?……是不是……?弟兄们……?”

  回声先从寡妇们传出:“是呀!千刀万剐也愿意!”

  哭声刺心一般痛,哭声方锥一般落进每个人的胸膛。一阵强烈的悲酸

  掠过低垂的人头,苍苍然蓝天却坠了!

  老赵三立到桌子前面,他不发声,先流泪:

  “国……国亡了!我……我也……老了!你们还年轻,你们去救国吧!

  我这老骨头再……再也不中用了!我是个老亡国奴,我不会眼见你们把日

  本的旗撕碎,等着我埋在坟里……也要把中国旗子插在坟头,我是中国

  人!我要中国旗子。我不要当亡国奴,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不……

  不是亡……亡国奴……”

  浓重不可分解的悲酸,使树叶垂头。赵三在红蜡烛前用力鼓了桌子两

  下,人们一起哭向苍天了!人们一起向苍天哭泣。大群的人起着号啕!

  就是这样把一支匣枪装好子弹摆在众人前面。每人走到那枪口就跪倒

  下去盟誓:

  “若是心不诚,天杀我,枪杀我,枪子是有灵有圣有眼睛的啊!”

  寡妇们也是盟誓。也是把枪口对准心窝说话。只有二里半在人们宣誓

  224

  之后快要杀羊时他才回来。从什么地方他捉一只公鸡来!只有他没曾宣誓,

  对于国亡,他似乎没有什么伤心,他领着山羊,就回家去。别人的眼睛,尤其

  是老赵三的眼睛在骂他:

  “你个老跛脚的东西,你,你不想活吗?”

  十四到都市里去

  临行的前夜,金枝在水缸沿上磨剪刀,而后用剪刀撕破死去孩子的尿

  布。年轻的寡妇是住在妈妈家里。

  “你明天一定走吗?”

  睡在身边的妈妈被灯光照醒,带着无限怜惜,在已决定的命运中求得

  安慰似的。

  “我不走,过两天再走。”金枝答她。

  又过了不多时候老太太醒来,她再不能睡,当她看见女儿不在身边而

  在地心洗涤什么的时候,她坐起来问着:

  “你是明天走吗?再住三两天不能够吧!”

  金枝在夜里收拾东西,母亲知道她是要走。金枝说:

  “娘,我走两天,就回来,娘……不要着急!”

  老太太像在摸索什么,不再发声音。

  太阳很高很高了,金枝尚偎在病母亲的身边,母亲说:

  “要走吗?金枝!走就走吧!去赚些钱吧!娘不阻碍你。”母亲的声音

  有些惨然:“可是要学好,不许跟别人学,不许和男人打交道。”

  女人们再也不怨恨丈夫。她向娘哭着:

  “这不都是小日本子吗?挨千刀的小日本子!不走等死吗?”

  金枝听老人讲,女人独自行路要扮个老相,或丑相,束上一条腰带,她

  把油罐子挂在身边,盛米的小桶也挂在腰带上,包着针线和一些碎布的小

  包袱塞进米桶去,装做讨饭的老婆,用灰尘把脸涂得很脏并有条纹。

  临走时妈妈把自己耳上的银环摘下,并且说:

  “你把这个带去吧!放在包袱里,别叫人给你抢去,娘一个钱也没有,若

  肚饿时,你就去卖掉,买个干粮吃吧!”走出门去还听母亲说:“遇见日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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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快伏在蒿子下。”

  金枝走得很远,走下斜坡,但是娘的话仍是那样在耳边反复:“买个干

  粮吃。”她心中乱乱地幻想,她不知走了多远,她像从家向外逃跑一般,速步

  而不回头。小道也尽生着短草,即便是短草也障碍金枝赶路的脚。

  日本兵坐着马车,口里吸烟,从大道跑过。金枝有点颤抖了!她想起母

  亲的话,很快躺在道旁的蒿子里。日本兵走过,她心跳着站起,她惶惶地望

  着四面:母亲在哪里?家乡离开她很远,前面又来到一个生疏的村子,使她

  感觉到走过无数人间。

  红日快要落过天边去,人影横倒地面杆子一般瘦长。踏过去一条小河

  桥,再没有多少路途了!

  哈尔滨城渺茫中有工厂的烟囱插入云天。

  金枝在河边喝水,她回头望向家乡,家乡遥远而不可见。只是高高的山

  头,山下分辨不清是烟是树,母亲就在烟树荫中。

  她对于家乡的山是那般难舍,心脏在胸中飞起了!金枝感到自己的心

  已被摘掉不知抛向何处!她不愿走了,强行走过河桥又转入小道。前面哈尔

  滨城在招示她,背后家乡向她送别。

  小道不生蒿草,日本兵来时,让她躲身到地缝中去吗?她四面寻找,为

  了心脏不能平衡,脸面过量的流汗,她终于被日本兵寻到。

  “你的……站住。”

  金枝好比中了枪弹,滚下小沟去,日本兵走近,看一看她脏汗的样子。

  他们和肥鸭一般,嘴里发响摆动着身子,没有理她走过去了!他们走了许久

  许久,她仍没起来,以后她哭着,木桶扬翻在那里,小包袱从木桶滚出。她重

  新走起时,身影在地面越瘦越长起来,和细线似的。

  金枝在夜的哈尔滨,睡在一条小街阴沟板上。那条街是小工人和东洋

  车夫们的街道。有小饭馆,有最下等的妓女,妓女们的大红裤时时在小土房

  的门前出现。闲散的人,做出特别姿态,慢慢和大红裤们说笑,后来走进小

  房去,过一会又走出来。但没有一个人理会破乱的金枝,她好像一个垃圾

  桶,好像一个病狗似的堆偎在那里。

  这条街连警察也没有,讨饭的老婆和小饭馆的伙计吵架。

  满天星火,但那都疏远了!那是与金枝绝缘的物体。半夜过后金枝身边

  来了一条小狗,也许小狗是个受难的小狗?这流浪的狗它进木桶去睡。金枝

  醒来仍没出太阳,天空许多星充塞着。

  226

  许多街头流浪人,尚挤在饭馆门前,等候着最后的施舍。

  金枝腿骨断了一般酸痛,不敢站起。最后她也挤进要饭人堆去,等了好

  久,伙计不见送饭出来,四月里露天睡宿打着透心的寒颤,别人看她的时

  候,她觉得这个样子难看,忍了饿又来在原处。

  夜的街头,这是怎样的人间?金枝小声喊着娘,身体在阴沟板上不住地

  抽拍。绝望着,哭着,但是她和木桶里在睡的小狗一般同样不被人注意,人

  间好像没有他们存在。天明,她不觉得饿,只是空虚,她的头脑空空尽尽了!

  在街树下,一个缝补的婆子,她遇见对面去问:

  “我是新来了,新从乡下来的……”

  看她作窘的样子那个缝婆没理她,面色在清凉的早晨发着淡白走去。

  卷尾的小狗偎依着木桶好像偎依妈妈一般,早晨小狗大约感到太寒。

  小饭馆渐渐有人来往。一堆白热的馒头从窗口堆出。

  “老婶娘,我新从乡下来……我跟你去,去赚几个钱吧!”

  第二次,金枝成功了,那个婆子领她走,一些搅乱的街道,发出浊气的

  街道,她们走过。金枝好像才明白,这里不是乡间了,这里只是生疏、隔膜、

  无情感。一路除了饭馆门前的鸡、鱼和香味,其余她都没有看见似的,都没

  有听闻似的。

  “你就这样把袜子缝起来。”

  在一个挂金牌的“鸦片专卖所”的门前,金枝打开小包,用剪刀剪了块

  布角,缝补不认识的男人的破袜。那婆子又在教她:

  “你要快缝,不管好坏,缝住,就算。”

  金枝一点力量也没有,好像愿意赶快死似的,无论怎样努力眼睛也不

  能张开。一部汽车擦着她的身边驶过,跟着警察来了,指挥她说:

  “到那边去!这里也是你们缝穷的地方?”

  金枝忙仰头说:“老总,我刚从乡下,还不懂得规矩。”

  在乡下叫惯了老总,她叫警察也是老总,因为她看警察也是庄严的样

  子,也是腰间佩枪。别人都笑她,那个警察也笑了。老缝婆又教说她:

  “不要理他,也不必说话,他说你,你躲后一步就完。”

  她,金枝立刻觉得自己发羞,看一看自己的衣裳也不和别人同样,她立

  刻讨厌从乡下带来的破罐子,用脚踢了罐子一下。

  袜子补完,肚子空虚的滋味不见终止,假若得法,她要到无论什么地方

  去偷一点东西吃,很长时间她停住针,细看那个立在街头吃饼干的孩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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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孩子把饼干的最末一块送进嘴去,她仍在看。

  “你快缝,缝完吃午饭……可是你吃了早饭没有?”

  金枝感到过于亲热,好像要哭出来似的,她想说:

  “从昨天就没吃一点东西,连水也没喝过。”

  中午来到,她们和从“鸦片馆”出来游魂似的人们同行着。女工店有一种

  特别不流通的气息,使金枝想到这又不是乡村,但是那一些停滞的眼睛,黄色

  脸,知道吃过饭,大家用水盆洗脸时她才注意到,全屋五丈多长,没有隔壁,墙

  的四周涂满了臭虫血,满墙拖长着黑色紫色的血点。一些污秽发酵的包袱围

  墙堆积着。这些多样的女人,好像每个患着病似的,就在包袱上枕了头讲话。

  “我那家的太太,待我不错,吃饭都是一样吃,哪怕吃包子我也一样吃

  包子。”

  别人跟住声音去羡慕她。过了一阵又是谁说她被公馆里的听差扭一下

  嘴巴。她说她气病了一场,接着还是不断地乱说。这一些烦烦乱乱的话金枝

  尚不能听明白,她正在细想什么叫公馆呢?什么是太太?她用遍了思想而后

  问一个身边在吸烟的剪发的妇人:

  “‘太太’不就是老太太吗?”

  那个妇人没答她,丢下烟袋就去呕吐。她说吃饭吃了苍蝇。可是全屋通

  长的板炕,那一些城市的女人她们笑得使金枝生厌,她们是前仆后折的笑。

  她们为着笑这个乡下女人,彼此兴奋得拍响着肩膀,笑得过甚的竟流起眼

  泪来。金枝却静静坐在一边。等夜晚睡觉时,她向初识那个老太太说:

  “我看哈尔滨倒不如乡下好,乡下姐妹很和气,你看午间她们笑我拍着

  掌哩!”

  说着她卷紧一点包袱,因为包袱里面藏着赚得的两角钱纸票,金枝枕

  了包袱,在都市里的臭虫堆中开始睡觉。

  金枝赚钱赚得很多了!在裤腰间缝了一个小口袋,把两元钱的票子放

  进去,而后缝住袋口。女工店向她收费用时她同那人说:

  “晚几天给不行吗?我还没赚到钱。”她无法又说:

  “晚上给吧!我是新从乡下来的。”

  终于那个人不走,她用手摆在金枝眼下。女人们也越集越多,把金枝围

  起来。她好像在耍把戏一般招来这许多观众,其中有一个三十多岁的胖子,

  头发完全脱掉,粉红色闪光的头皮,独超出人前,她的脖子装好颤丝一般,

  使闪光的头颅轻便而随意地在转、在颤,她就向金枝说:

  228

  “你快给人家!怎么你没有钱?你把钱放在什么地方我都知道。”

  金枝生气,当着大众把口袋撕开,她的票子四分之三觉得是损失了!被

  人夺走了!她只剩五角钱。她想:

  “五角钱怎样送给妈妈?两元要多少日子再赚得?”

  她到街上去上工很晚。晚间一些臭虫被打破,发出袭人的臭味,金枝坐

  起来全身搔痒,直到搔出血来为止。

  楼上她听着两个女人骂架,后来又听见女人哭,孩子也哭。

  母亲病好了没有?母亲自己拾柴烧吗?下雨房子漏水吗?渐渐想得恶

  化起来:她若死了不就是自己死在炕上无人知道吗?

  金枝正在走路,脚踏车响着铃子驰过她,立刻心脏膨胀起来,好像汽车

  要轧上身体,她终止一切幻想了。

  金枝知道怎样赚钱,她去过几次独身汉的房舍,她替人缝被,男人们问她:

  “你丈夫多大岁数咧?”

  “死啦!”

  “你多大岁数?”

  “二十七。”

  一个男人拖着拖鞋,散着裤口,用他奇怪的眼睛向金枝扫了一下,奇怪

  的嘴唇跳动着:

  “年轻轻的小寡妇哩!”

  她不懂在意这个,缝完,带了钱走了。有一次走出门时有人喊她:

  “你回来……你回来。”

  给人以奇怪感觉的急切地呼叫,金枝也懂得应该快走,不该回头。晚间

  睡下时,她向身边的周大娘说:

  “为什么缝完,拿钱走时他们叫我?”

  周大娘说:“你拿人家多少钱?”

  “缝一个被子,给我五角钱。”

  “怪不得他们叫你!不然为什么给你那么多钱?普通一张被两角。”

  周大娘在倦乏之中只告诉她一句。

  “缝穷婆谁也逃不了他们的手。”

  那个全秃的亮头皮的妇人在对面的长炕上类似尖巧的呼叫,她一面走

  到金枝头顶,好像要去抽拔金枝的头发。弄着她的胖手指:

  229

  “唉呀!我说小寡妇,你的好运气来了!那是又来财又开心。”

  别人被吵醒开始骂那个秃头:

  “你该死的,有本领的野兽,一百个男人也不怕,一百个男人你也不够。”

  女人骂着彼此在交谈,有人在大笑,不知谁在一边重复了好几遍:

  “还怕!一百个男人还不够哩!”

  好像闹着的蜂群静了下去,女人们一点嗡声也停住了,她们全体到梦中去。

  “还怕!一百个男人还不够哩!”不知谁,她的声音没有人接受,空洞的

  在屋中走了一周,最后声音消灭在白月的窗纸上。

  金枝站在一家俄国点心铺的纱窗外。里面格子上各式各样的油黄色的

  点心,肠子、猪腿、小鸡,这些吃的东西,在那里发出油亮。最后她发现一个

  整个的肥胖小猪,竖起耳朵伏在一个长盘里。小猪四周摆了一些小白菜和

  红辣椒。她要立刻上去连盘子都抱住,抱回家去快给母亲看。不能那样做,

  她又恨小日本子,若不是小日本子搅闹乡村,自家的母猪不是早生了小猪

  吗?“布包”在肘间渐渐脱落,她不自觉的在铺门前站不安定,行人道上人多

  起来,她碰撞着行人。一个漂亮的俄国女人从点心铺出来,金枝连忙注意到

  她透孔的鞋子下面染红的脚趾甲;女人走得很快,比男人还快,使她不能再看。

  人行道上:克———克———的大响,大队的人经过,金枝一看见铜帽子就

  知道日本兵,日本兵使她离开点心铺快快跑走。

  她遇到周大娘向她说:

  “一点活计也没有,我穿这一件短衫,再没有替换的,连买几尺布的钱也攒

  不下,十天一交费用,那就是一块五角。又老,眼睛又花,缝的也慢,从没人领我

  到家里去缝。一个月的饭钱还是欠着,我住得年头多了!若是新来,那就非被赶

  出去不可。”她走一条横道又说:“新来的一个张婆,她有病都被赶走了。”

  经过肉铺,金枝对肉铺也很留恋,她想买一斤肉回家也满足。母亲半年

  多没尝过肉味。

  松花江,江水不住地流,早晨还没有游人,舟子在江沿无聊地彼此骂笑。

  周大娘坐在江边,怅然了一刻,接着擦她的眼睛,眼泪是为着她末日的

  命运在流。江水轻轻拍着江岸。

  金枝没感动,因为她刚来到都市,她还不晓得都市。

  金枝为着钱,为着生活,她小心地跟了一个独身汉去到他的房舍。刚踏

  230

  进门,金枝看见那张床,就害怕,她不坐在床沿,坐在椅子上先缝被褥。那个

  男人开始慢慢和她说话,每一句话使她心跳。可是没有什么,金枝觉得那人

  很同情她。接着就缝一件夹衣的袖口,夹衣是从那个人身上立刻脱下的,等

  到袖口缝完时,那男人从腰带间一个小口袋取出一元钱给她,那男人一面

  把钱送过去,一面用他短胡子的嘴向金枝扭了一下,他说:

  “寡妇有谁可怜你?”

  金枝是乡下女人,她还看不清那人是假意同情,她轻轻受了“可怜”字

  眼的感动,她心有些波荡,停在门口,想说一句感谢的话,但是她不懂说什

  么,终于走了!她听道旁大水壶的笛子在耳边叫,面包作坊门前取面包的车

  子停在道边,俄国老太太花红的头巾驰过她。

  “嗳!回来……你来,还有衣裳要缝。”

  那个男人涨红了脖子追在后面。等来到房中,没有事可做,那个男人像

  猿猴一般,袒露出多毛的胸膛,去用厚手掌闩门去了!而后他开始解他的裤

  子,最后他叫金枝:

  “快来呀……小宝贝。”他看一看金枝吓住了,没动:“我叫你是缝裤子,

  你怕什么?”

  缝完了,那人给她一元票,可是不把票子放到她的手里,把票子摔到床

  底,让她弯腰去取,又当她取得票子时夺过来让她再取一次。

  金枝完全摆在男人怀中,她不是正音嘶叫:“对不起娘呀!……对不起

  娘……”

  她无助地嘶狂着,圆眼睛望一望锁住的门不能自开,她不能逃走,事情

  必然要发生。

  女工店吃过晚饭,金枝好像踏着泪痕行走,她的头过分的迷昏,心脏落

  进污水沟中似的,她的腿骨软了,松懈了,爬上炕取她的旧鞋和一条手巾,

  她要回乡,马上躺到娘身上去哭。炕尾一个病婆,垂死时被店主赶走,她们

  停下那件事不去议论,金枝把她们的趣味都集中来。

  “什么勾当?这样着急?”第一个是周大娘问她。

  “她一定进财!”第二个是秃顶胖子猜说。

  周大娘也一定知道金枝赚到钱了,因为每个新来的第一次“赚钱”都是

  过分的羞恨。羞恨摧毁她,忽然患着传染病一般。

  “惯了就好了!那怕什么!弄钱是真的,我连金耳环都赚到手里。”

  秃胖子用好心劝她,并且手在扯着耳朵。别人骂她:

  231

  “不要脸,一天就是你不要脸!”

  旁边那些女人看见金枝的痛苦,就是自己的痛苦,人们慢慢四散,去睡

  觉了,对于这件事情并不表示新奇和注意。

  金枝勇敢地走进都市,羞恨又把她赶回了乡村,在村头的大树枝上发现

  人头。一种感觉通过骨髓麻寒她全身的皮肤,那是怎样可怕,血浸的人头!

  母亲拿着金枝的一元票子,她的牙齿在嘴里埋没不住,完全外露。她一

  面细看票子上的花纹,一面快乐有点不能自制地说:

  “来家住一夜明日就走吧!”

  金枝在炕沿捶打酸痛的腿骨;母亲不注意女儿为什么不欢喜,她只跟了

  一张票子想到另一张,在她想,许多票子不都可以到手吗?她必须鼓励女儿。

  “你应该洗洗衣裳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必得要行路的,在村子里是没有

  出头露面之日。”

  为了心切,她好像责备着女儿一般,简直对于女儿没有热情。

  一扇窗子立刻打开,拿着枪的黑脸孔的人竟跳进来,踏了金枝的左腿

  一下。那个黑人向棚顶望了望,他熟悉地爬向棚顶去,王婆也跟着走来,她

  多日不见金枝而没说一句话,宛如她什么也看不见似的,一直爬上棚顶去。

  金枝和母亲什么也不晓得,只是爬上去。直到黄昏消息仍没传来,他们和爬

  虫样才从棚顶爬下。王婆说:“哈尔滨一定比乡下好,你再去就在那里不要

  回来,村子里日本子越来越恶,他们捉大肚女人,破开肚子去破‘红枪会’

  (义勇军的一种),活显显的小孩子从肚皮流出来。为这事,李青山把两个日

  本子的脑袋割下挂到树上。”

  金枝鼻子做出哼声:

  “从前恨男人,现在恨小日本子。”最后她转到伤心的路上去:“我恨中

  国人呢!除外我什么也不恨。”

  王婆的学识有点不如金枝了!

  十五失败的黄色药包

  开拔的队伍在南山道转弯时,孩子在母亲怀中向父亲送别。行过大树道,

  人们滑过河边。他们的衣装和步伐看起来不像一个队伍,但衣服下藏着猛壮

  232

  的心。这些心把他们带走,他们的心铜一般凝结着出发。最末一刻大山坡还未

  曾遮没最后的一个人,一个抱在妈妈怀中的小孩他呼叫“爹爹”。孩子的呼叫

  什么也没得到,父亲连手臂也没摇动一下,孩子好像把声响撞到了岩石。

  女人们一进家屋,屋子好像空了;房屋好像修造在天空,素白的阳光在

  窗上,却不带来一点意义。她们不需要男人回来,只需要好消息。消息来时,

  是五天过后,老赵三赤着他显露筋骨的脚奔向李二婶子去告诉:

  “听说青山他们被打散啦!”显然赵三是手足无措,他的胡子也震惊起

  来,似乎忙着要从他的嘴巴跳下。

  “真的有人回来了吗?”

  李二婶的喉咙变做细长的管道,使声音出来做出多角形。

  “真的,平儿回来啦。”赵三说。

  严重的夜,从天上走下。日本兵团剿打鱼村、白旗屯和三家子……

  平儿正在王寡妇家,他休息在情妇的心怀中。外面狗叫,听到日本人说

  话,平儿越墙逃走;他埋进一片蒿草中,蛤蟆在脚间跳。

  “非拿住这小子不可,怕是他们和义勇军接连!”

  在蒿草中他听清这是谁们在说:“走狗们。”

  平儿他听清他的情妇被拷打:

  “男人哪里去啦?———快说,再不说枪毙!”

  他们不住骂:“你们这些母狗,猪养的。”

  平儿完全赤身,他走了很远。他去扯衣襟拭汗,衣襟没有了,在腿上扒

  了一下,于是才发现自己的身影落在地面和光身的孩子一般。

  二里半的麻婆子被杀,罗圈腿被杀,死了两个人,村中安息两天。第三天又

  是要死人的日子。日本兵满村窜走,平儿到金枝家棚顶去过夜。金枝说:

  “不行呀!棚顶方才也来小鬼子翻过。”

  平儿于是在田间跑着,枪弹不住向他放射,平儿的眼睛不会转弯,他听

  有人近处叫:“拿活的,拿活的……”

  他错觉的听到了一切,他遇见一扇门推进去,一个老头在烧饭,平儿快

  流眼泪了:

  “老伯伯,救命,把我藏起来吧!快救命吧!”

  老头子说:“什么事?”

  “日本子捉我。”

  233

  平儿鼻子流血,好像他说到日本子才流血。他向全屋四面张望,就像连

  一条缝也没寻到似的,他转身要跑,老人捉住,出了后门,盛粪的长形的笼

  子在门旁,掀起粪笼,老人说:

  “你就爬进去,轻轻喘气。”

  老人用粥饭涂上纸条把后门封起来,他到锅边吃饭。粪笼下的平儿听

  见来人和老人讲话,接着他便听到有人在弄门闩,门就要开了,自己就要被

  捉了!他想要从笼子跳出来。但,很快那些人,那些魔鬼去了!

  平儿从安全的粪笼出来,满脸粪屑,白脸染着红血条,鼻子仍然流血,

  他的样子已经很可惨。

  李青山这次他信任“革命军”有用,逃回村来,他不同别人一样带回衰

  丧的样子,他在王婆家说:

  “革命军所好的是他不混乱干事,他们有纪律,这回我算相信,红胡子

  算完蛋,自己纷争,乱撞胡撞。”

  这次听众很少,人们不相信青山。村人天生容易失望,每个人容易失

  望。每个人觉得完了!只有老赵三,他不失望,他说:

  “那么再组织起来去当革命军吧!”

  王婆觉得赵三说话和孩子一般可笑。但是她没笑他。她对身边坐着戴

  男人帽子、当过胡子救过国的女英雄说:

  “死的就丢下,那么受伤的怎样了?”

  “受轻伤的不都回来了吗!受重伤那就管不了,死就是啦!”

  正这时北村一个老婆婆疯了似的哭着跑来和李青山拼命。她捧住头,

  像捧住一块石头般地投向墙壁,嘴中发出短句:

  “李青山。……仇人……我的儿子让你领走去丧命。”

  人们拉开她,她有力挣扎,比一条疯牛更有力:“就这样不行,你把我给

  小日本子送去吧!我要死……到应死的时候了……”

  她就这样不住地捉她的头发,慢慢她倒下来,她换不上气来,她轻轻拍

  着王婆的膝盖:

  “老姐姐,你也许知道我的心,十九岁守寡,守了几十年,守这个儿子;……

  我那些挨饿的日子呀!我跟孩子到山坡去割茅草,大雨来了,雨从山坡把娘儿

  两个拍滚下来,我的头,在我想是碎了,谁知道?还没死……早死早完事。”

  她的眼泪一阵湿热湿透王婆的膝盖,她开始轻轻哭:

  234

  “你说我还守什么?……我死了吧!有日本子等着,菱花那丫头也长不

  大,死了吧!”

  果然死了,房梁上吊死的。三岁孩子菱花的小脖颈和祖母并排悬着,高

  挂起正像两条瘦鱼。

  死亡率在村中又在开始快速,但是人们不怎样觉察,患着传染病一般

  地全村又在昏迷中挣扎。

  “爱国军”从三家子经过,张着黄色旗,旗上有红字“爱国军”。人们有的跟

  着去了!他们不知道怎么爱国,爱国又有什么用处,只是他们没有饭吃啊!

  李青山不去,他说那也是胡子编成的。老赵三为着“爱国军”和儿子吵架:

  “我看你是应该去,在家里若是传出风声去有人捉拿你。跟去混混,到最末

  就是杀死一个日本鬼子也上算,也出出气。年轻气壮,出一口气也是好的。”

  老赵三一点见识也没有,他这样盲动的说话使儿子不佩服,平儿同爹

  爹讲话总是把眼睛绕着圈子斜视一下,或是不调谐的抖一两下肩头,这样

  对待他,他非常不愿意接受,有时老赵三自己想:

  “老赵三怎不是个小赵三呢!”

  十六尼姑

  金枝要做尼姑去。

  尼姑庵红砖房子就在山尾那端。她去开门没能开,成群的麻雀在院心

  啄食,石阶生满绿色的苔藓,她问一个邻妇,邻妇说:

  “尼姑在事变以后,就不见,听说跟造房子的木匠跑走的。”

  从铁门栏看进去,房子还未上好窗子,一些长短的木块尚在院心,显然

  可以看见正房里,凄凉的小泥佛在坐着。

  金枝看见那个女人肚子大起来,金枝告诉她说:

  “这样大的肚子你还敢出来?你没听说小日本子把大肚女人弄去破‘红

  枪会’吗?日本子把女人肚子割开,去带着上阵,他们说红枪会什么也不怕,

  就怕女人;日本子叫‘红枪会’做‘铁孩子’呢!”

  那个女人立刻哭起来。

  235

  “我说不嫁出去,妈妈不许,她说日本子就要姑娘,看看,这回怎么办?

  孩子的爹爹走就没见回来,他是去当‘义勇军’。”

  有人从庙后爬出来,金枝她们吓得跑。

  “你们见了鬼吗?我是鬼吗?……”

  往日美丽的年轻的小伙子,和死蛇一般爬回来。五姑姑出来看自己的

  男人,她想到往日受伤的马,五姑姑问他:“‘义勇军’全散了吗?”

  “全散啦!全死啦!就连我也死啦!”他用一只胳膊打着草梢轮回:

  “养汉老婆,我弄得这样子,你就一句亲热的话也没有吗?”

  五姑姑垂下头,和睡了的向日葵花一般。大肚子的女人回家去了!金枝

  又走向哪里去?她想出家,庙庵早已空了!

  十七不健全的腿

  “‘人民革命军’在哪里?”二里半突然问起赵三说。这使赵三想:“二里

  半当了走狗吧?”他没告诉他。二里半又去问青山。青山说:

  “你不要问,再等几天跟着我走好了!”

  二里半急迫着好像他就要跑到革命军去。青山长声告诉他:

  “革命军在磐石,你去得了吗?我看你一点胆量也没有,杀一只羊都不

  能够。”

  接着他故意羞辱他似的:

  “你的山羊还好啊?”

  二里半为着生气,他的白眼球立刻多过黑眼球,他的热情立刻在心里

  结成冰。

  李青山不与他再多说一句,望向窗外天边的树,小声摇着头,他唱起小

  调来。二里半临出门,青山的女人在厨房向他说:

  “李大叔,吃了饭走吧。”

  青山看到二里半可怜的样子,他笑说:

  “回家做什么,老婆也没有了,吃了饭再说吧!”

  他自己没有了家庭,他贪恋别人的家庭。当他拾起筷子时,很快一碗麦

  饭吃下去了,接连他又吃两大碗,别人还没吃完,他已经在抽烟了!他一点

  236

  汤也没喝,只吃了饭就去抽烟。

  “喝些汤,白菜汤很好。”

  “不喝,老婆死了三天,三天没吃干饭哩!”二里半摇着头说。

  青山忙问:“你的山羊吃了干饭没有?”

  二里半吃饱饭,好像一切都有希望。他没生气,照例自己笑起来。他感

  到满意地离开青山家,在小道不断地抽他的烟袋,天色茫茫的并不引他悲

  哀,蛤蟆在小河道一声声的哇叫。河边的小树随了风在骚闹,他踏着往日自

  己的菜田,他振动着往日的心波。菜田连根菜也不生长。

  那边的人家老太太和小孩们载起暮色来在田上匍匐。他们相遇在地

  端,二里半说:

  “你们在掘地吗?地下可有宝物?若有我也蹲下掘吧!”

  一个很小的孩子发出脆声:“拾麦穗呀!”孩子似乎是快乐,老祖母在那

  边已叹息了:

  “有宝物?……我的老天爷?孩子饿得乱叫,领他们来拾几粒麦穗,回家

  给他们做干粮吃。”

  二里半把烟袋给老太太吸,她拿过烟袋,连擦都没有擦,就放进嘴里

  去。显然她是熟悉吸烟,并且十分需要。她把肩膀抬得高高,她紧合了眼睛,

  浓烟不住从嘴冒出,从鼻孔冒出。那样很危险,好像她的鼻子快要着火。

  “一个月也多了,没得摸到烟袋。”

  她像仍不愿意舍弃烟袋,理智勉强了她。二里半接过去把烟袋在地面

  磕着。

  人间已是那般寂寞了!天边的红霞没有鸟儿翻飞,人家的篱墙没有狗

  儿吠叫。

  老太太从腰间慢慢取出一个纸团,纸团慢慢在手下舒展开,而后又折平。

  “你回家去看看吧!老婆、孩子都死了!谁能救你,你回家去看看吧!看

  看就明白啦!”

  她指点那张纸,好似指点符咒似的。

  天更黑了!黑得和帐幕紧逼住人脸。最小的孩子,走几步,就抱住祖母

  的大腿,他不住地嚷着:

  “奶奶,我的筐满了,我提不动呀!”

  祖母为他提筐,拉着他。那几个大一些的孩子卫队似的跑在前面。到

  家,祖母点灯看时,满筐蒿草,蒿草从筐沿要流出来,而没有麦穗,祖母打着

  237

  孩子的头笑了:

  “这都是你拾的麦穗吗?”祖母把笑脸转换哀伤的脸,她想:“孩子还不

  能认识麦穗,难为了孩子!”

  五月节,虽然是夏天,却像吹起秋风来。二里半熄了灯,凶壮着从屋檐

  出现,他提起切菜刀,在墙角,在羊棚,就是院外白树下,他也搜遍。他要使

  自己无牵无挂,好像非立刻杀死老羊不可。

  这是二里半临行的前夜。

  老羊鸣叫着回来,胡子间挂了野草,在栏栅处擦得栏栅响。二里半手中

  的刀,举得比头还高,他朝向栏杆走去。

  菜刀飞出去,喳啦的砍倒了小树。

  老羊走过来,在他的腿间搔痒。二里半许久许久的抚摸羊头,他十分羞

  愧,好像耶稣教徒一般向羊祷告。

  清早他像对羊说话,在羊棚喃喃了一阵,关好羊栏,羊在栏中吃草。

  五月节,晴朗的青空。老赵三看这不像个五月节样;麦子没长起来,嗅

  不到麦香,家家门前没挂纸葫芦。他想这一切是变了!变得这样快!去年的

  五月节,清清朗朗的,就在眼前似的,孩子们不是捕蝴蝶吗?他不是喝酒吗?

  他坐在门前一棵倒折的树干上,凭吊这已失去的一切。

  李青山的身子经过他,他扮成“小工”模样,赤足卷起裤口,他说给赵三:

  “我走了!城里有人候着,我就要去……”

  青山没提到五月节。

  二里半远远跛脚奔来,他青色马一样的脸孔,好像带着笑容。他说:

  “你在这里坐着,我看你快要朽在这根木头上……”

  二里半回头看时,被关在栏中的老羊,居然随在身后,立刻他的脸更拖

  长起来:

  “这条老羊……替我养着吧!赵三哥!你活一天替我养一天吧!……”

  二里半的手,在羊毛上惜别,他流泪的手,最后一刻摸着羊毛。

  他快走,跟上前面李青山去。身后老羊不住哀叫,羊的胡子慢慢在摆动……

  二里半不健全的腿颠跌着颠跌着,远了!模糊了!山岗和树林,渐去渐

  远。羊声在遥远处伴着老赵三茫然的嘶鸣。

  238

继续阅读:第四篇王阿嫂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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