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里,居然还存在这样一个幽僻之地。
两扇锈迹斑驳的铁门,隔断了外面穷奢极欲的世界,印入眼帘的是满目苍痍的荒草丛生。
颓废荒凉的宅院里,乌鸦悲鸣,鸟虫啁啾,仿佛在诉说着这里是一个多么安宁沉寂的地方。在那多年未曾修复的围墙上,剥落的白漆幻化了成了万象森罗的鬼影幽灵,又像是……一个个躬身抽泣的冤魂。
成人高的荒草尽头,一颗遮天蔽日的苍郁古木,像是一片阴霾的乌云,笼罩住了那座落拓残败的阁楼。阁楼下的阴影角落,黑暗无比,似是隐藏了另外一个深渊般的未知世界。
二楼的阳台之上,辛铭披头散发,肃穆而立。他遥望着远方天穹中一只孤寂的苍鹰,眼神中涌现出了无法抑制的悲怆。
这里,没有酒,没有若汐,没有雨寒和炎君,也没有他的国家。他被他的父亲囚禁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就连时间都仿佛是一潭死水。
他度日如年。
他生不如死。
他既不知道如今的炎君和邱半山有没有脱险,也不知道雨寒究竟采用了何种策略解救他们脱身,因为,自从他被皇帝废了太子之位,被禁闭起来后,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来这里看过他。
他想现在也不会有人来看他的。现在人人都唯恐避之不及,谁还会来这里看他呢?
有的。
让他料想不到的是,今天竟然一下子来了两位客人。
随着破败的铁门被一名兵士打开,他竟然看见一位眉目如画,俊美儒雅的飘逸少年走了进来。这少年一袭墨色锦衣,他独自一人,缓步穿行在荒草间的盲肠曲径中,看上去,给人一种说不出的风流韵致。
辛铭已经远远的瞧出了来者何人,不由得暗自皱眉道:“他来这里干什么?”
少年走进了阁楼,长身而立,仰面看了二楼之上的辛铭一眼,嘴角上扬,露出善意的笑容,便走进了阁楼,顺着楼梯拾阶而上,来到辛铭身旁。
“大哥。”少年躬身道。
“历王……”辛铭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你来这里干什么?”
少年苦笑道:“大哥,你的问题太直白了……怎么,辛源就不能来这里看看大哥吗?”
辛铭笑了笑,道:“当然可以。”
他接着道:“历王,你现在已经看到我了,可以走了吗?”
历王道:“大哥这是在下逐客令吗?”
辛铭毫不避讳的点了点头,“你觉得呢?”
是的,你李辛源觉得呢?
――我和你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我为什么要留下你?把你留下来跟你诉苦,让你看我今天的笑话吗?
――我和几位王弟在想着拯救大晟天下,甘愿冒着生命危险和四君子作对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几位王弟接连被四君子豢养的死士暗杀的时候,你在干什么?我为了江山社稷和父皇以理据争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刑部尚书夏炎君被人栽赃陷害的时候,你又在干什么?
――你什么都没有做,你只是终日呆在你的历王府里,和你的妻妾们吟风弄月,逍遥快活。
――对,我差一点就忘记了,你的舅父是当今四君子之一的玉面君子,身为吏部尚书的王秋玉,我现在成为了废太子,你一定会被扶持上去的。我用生命去争取的东西,你却只要等着看我下台,坐享其成就行了!
是的,我和你,有什么好谈的?
――这些话,辛铭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他看待李辛源的那种冷漠眼神,已经足以说明一切。
都是聪明绝顶的人,历王不可能猜不到辛铭的心里在想什么。
历王的嘴角划过一抹残酷的冷笑,拱手道:“好,辛源谢过大哥了。”
辛铭故意用诧异的眼神看着他,“哦?你谢我干什么?”
历王笑道:“当然是谢谢大哥终究还是把太子之位腾了出来。”
辛铭冷冷的看着他,“滚!”
历王还在笑,“大哥,其实……你如果不是太自以为是,自取灭亡,弟弟辛源我,本可以装一辈子的。”
辛铭闭上了眼睛,狠狠道:“你滚不滚?”
“不,我还没有说完,说完了,我会滚的,”历王用讥讽的眼神看着辛铭,笑着道,“大哥,你知道吗,你已经完蛋了,我知道你为什么强奸父皇的妃子,还不是因为你想打消父皇对你的顾忌,方便救那位刑部尚书?”
辛铭缓缓的睁开眼睛,斜视着李辛源,但目光却不在像之前那般愤怒。这当然是因为自己的这位弟弟居然明白了他的苦心。可是接下来他的这位兄弟所说的话,却彻底将他的一颗心,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李辛源这时候道:“可是你知道吗大哥,夏炎君和邱半山犯了这种罪,只能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澄清事实,完全脱罪后在官复原职,而另一种就是个‘死’了。可是……”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接着道:“不知道大哥你想过没有,如果父皇饶恕了夏炎君和邱半山又会怎样?不管你现在是不是个废太子,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的,父皇肯定担心邱半山和叔邢健联手造反,在拥你为帝。当然了,你虽然目中无人,却还算的上是忠厚老实,你是肯定不会这样想的,但父皇却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他必然会这样想,而且你做的不够彻底,弄了个强奸未遂,父皇就算是想杀你,可也怕理由不充分,到时候再让天下人诽谤他太过恶毒反而不妙,虎毒还不食子呢,这个道理你不是不明白,对不对?”
“就你这些伎俩,在父皇的眼里不过是权宜之计,你见过哪个人会为了别人的性命搭上自己的全部,”李辛源阴恻恻的笑了,“你没见过,我也没见过,父皇同样没有见过。所以呢,你这样一来,父皇只会对你更加防范。所以你现在即便是个废太子,可只要你还活着,夏炎君和邱半山就必定会是死路一条。”
辛铭的脸色变了,一颗心也忍不住的狂跳起来。
李辛源用嘲弄的眼神看着辛铭,“我说的意思,你真的明白?”
辛铭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李辛源,“你到底什么意思?”
李辛源叹了口气,道:“我说的意思还不够清楚明白吗?你只要不死,就没有人能救的了夏炎君和邱半山。”
辛铭倒背的双手忍不住的颤抖起来,“你现在可以滚了吗?”
李辛源又在摇头苦叹,转身离去后,一边走,一边说,“真不明白,你现在这样苟延残喘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难道是想让更多的人为你这个愚蠢的人陪葬吗?”
辛铭望着李辛源离去的背影,忽然浑身寒毛直竖,一种可怕的念头在他的心底缓缓升起,他开始喃喃道:“我现在……究竟要不要自杀?”
是的,他现在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分别?为什么还要拉上自己的好朋友夏炎君和邱半山?
一根白绫,像是一个白色的幽灵,穿过阴暗睡房里的房梁之上,然后被辛铭挽了个结实的死结。
就在他准备上吊之时,他忽然听见,外面的铁门又传来一声“吱呀呀”的闷响。
在下意识的反应下,他来到木窗口,向着长满荒草的院子里看去,然后他就看见了那位他近些年来最不愿意看到的少年。
此刻,那位英俊秀气,慈眉善目的少年在对着他微笑。
隐约还记得,乾道十八年,雨寒和辛铭在寒山寺相遇,辛铭曾经回忆起一个当时年纪不过十九岁的少年。当时的他告诉雨寒,那位少年是他的政敌。
一个人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安全感也会随之殆尽。那时候的辛铭,考虑最多的就是,如果他有一天被四君子做掉了,谁会成为下一个东宫储君。
答案就是那位少年。
所以辛铭时常在潜意识中把这位少年当做自己的政敌。
在辛铭的印象当中,这位少年年纪虽小,但无论见到任何人都会谦卑有礼,恭敬有加,虽然身为皇子,却没有半分傲气,所以很多官员都对他赞不绝口,说他是可以塑造的栋梁之才。
辛铭当时对他的评价是,卑微,怯懦,喜好虚名。
以前辛铭这样认为,现在仍然没有半分改变。
不得不说,辛铭这个人看人还是很准的。他一眼就看出了雨寒是位不可多得的人中翘楚,也通过试探,成功的得到了炎君这位同样凤毛麟角的人才,更是一眼瞧出了黎渊的贰心。
可是他对于他的这位政敌兄弟,却并没有看得那么透彻,因为这位少年远远比他想象中还要可怕。这位少年的名字叫李新泰。即是,当今的景王。
辛铭回头望了一眼屋顶上的白绫,便走出了房间,锁好了屋门。
他才不想让这位孬种弟弟看到他现在的狼狈。
“大哥!”李辛泰一脸匆匆的赶上楼梯。
辛铭看到这位少年那副假惺惺的面容,忍不住想要呕吐起来。
李辛泰上了二楼,来到辛铭的面前,“大哥,贤弟是特地来告诉你一件事的!”
辛铭的心里暗暗道,这些年来,他这位聪明的王弟见到任何人都会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但唯独见到他却总是绕着走。非但如此,从小到大,两人之间也没有多大交情,但这位王弟此刻见到他,却好像看到了自己最亲的人一样,这种“见面熟”的本领,他真的自愧不如。
“哦?”辛铭故作微笑,“景王来找你这位不成器的大哥究竟所为何事?”
“大哥!”景王的样子看上去相当的难受,异常的焦急,“大哥你知不知道,你之所以有今天,是因为你被那位大理寺的萧雨寒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