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下的曹少京渐渐远去。乱葬岗已经不知从何时起升起了一团一团的迷雾。
雨寒却仍旧在原地负手而立,他的身后,水曼云像是幽灵般的冒了出来。
“你对付这个曹少京,果然很有一套。”水曼云忍俊不禁,由衷而叹。
雨寒的眉头皱了皱,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水曼云笑了笑,道:“你猜。”
雨寒垂头叹道:“我不知道。”
“在你打扮成飞贼,去妓院掳走曹少京的时候,我一直都在你的后面跟着你。”
“真的?”
“真的。”
雨寒叹道:“你简直太可怕了。”
水曼云“咯咯”的笑了起来。
雨寒陷入了沉思当中。
水曼云的轻功甚于常人,且身轻如燕,几年不见,她行踪诡秘,神鬼莫测的跟踪盯人之术和闭气的本领好像又比几年前精进了很多,大概无论她想要跟踪调查任何人,都不会被目标发现。这种可怕的女人,雨寒也只能暗自庆幸她幸亏不是自己的仇人。
“曼云,”雨寒的眉头紧缩起来,“你可不可以听我说一句话。”
水曼云呆怔了一下,道:“你说。”
雨寒道:“不要回神月门了,现在你就走,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是在南国找个容身之地,永远也不要回来。”
水曼云秀眉微颦,疑声道:“为什么?”
雨寒转身看着她,道:“我总是觉得,这里面有些不正常。”
水曼云道:“什么不正常了?”
雨寒道:“你说你会不会被南经和冷轩利用了?”
水曼云微眯起了眼睛,道:“你说什么?”
雨寒沉吟道:“景王的生母珍妃和南经私通这件事,放眼天下,知道的人只怕寥寥无几,我一直都很奇怪,你到底是怎么调查出来的?而且还查到了景王并非皇帝的亲生儿子。”
水曼云得意的笑了,道:“你猜。”
雨寒嗟叹一声,道:“你最好告诉我,别在故弄玄虚了,我只是不想你这个好朋友出事而已。”
水曼云的心头一惊,挑起一只眉梢,道:“你什么意思?”
雨寒垂下眼睛,迟疑了片刻,似乎是在思索着一些什么,道:“曹少京此人年纪虽小,却穷奢极欲,玩世不恭,本不是可以做事的人,我只是很奇怪,冷轩为什么会托付这样的一个人去调查我的身份?”
他用疑虑的眼神看着水曼云,接着道:“你说会不会因为我知道了南经和景王之间的秘密,由此被南经怀疑,是他的神月门出现了问题,于是暗中开展了紧锣密鼓的调查,你是新来的,而且和我也算是有些瓜葛,所以他们很容易就会怀疑到你的身上,认定你就是内奸。”
水曼云微眯起了眼睛,道:“你的意思是,冷轩和南经早就调查清楚了你的身份,还有你我之间的关系,他们之所以大费周折,只是因为他们已经想借你的手除掉曹少京母子二人?”
论心思缜密,水曼云并不比雨寒逊色几分,毕竟她跟随叔保京多年,早就习惯了尔虞我诈,兵不厌诈的日子。所以雨寒只是说出了一个模糊的概念,她就已经猜到雨寒想要表达的意思。
至于她之所以猜到冷轩和南经之所以要除掉曹家母子,这当然是因为一个局内人众所周知的原因。
曹公玺在世时,曾经和冷轩有过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为了避免有天皇帝真的会对曹家母子秋后算账,在被殃及自身,提前借刀杀人,实在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办法。
“非但要借我之手,”雨寒的目光愈发的凝重,“而且事后还要论罪与我,对我赶尽杀绝。”
水曼云道:“你为了你的那个‘小情人’,已经帮助冷轩把李辛铭打入了地狱,我倒是觉得他对你的防备之心没有那么严重,所以才只是让曹少京那个草包去草草调查你。顺便也是为了蛊惑一下那位深藏不漏的萧公主,让她相信他冷轩依然和曹家铁桶一块。”
雨寒叹道:“曼云,你太天真了,对于冷轩和南经来说,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他们尚且不能对自己的主子做到从一而终,又凭什么轻易相信我?”
他忧心忡忡的看着水曼云,道:“听我一次,不要在留在京城了。”
“我偏不,”水曼云用讥诮的眼神看着雨寒,嗔道:“你也太疑神疑鬼了吧,我倒是觉得,这次因为我惹得你那位‘小情人’不高兴了,而我也好像······没有利用的价值了,所以你才会这么着急的赶我走。”
雨寒皱紧眉头,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只是真的不想你出事。”
水曼云苦笑道:“你真的不想我出事?”
雨寒点了点头。
“好,”水曼云叹道,“那我告诉你,我到底是如何知道景王的生母珍妃和南经私通这件事的。”
她诡秘的目光飘向苍茫的黑夜,缓缓道:“珍妃每逢初一十五,都会乔装打扮皇宫侍卫偷偷出城和南经在皇城附近一所无人居住的宅院中幽会,皇帝相信南经,又只顾着修道成仙,哪里顾得上珍妃,珍妃却一直都在为自己的儿子惦记着皇位,她和南经幽会时一口一个‘咱们的儿子’,难道除了景王,还有别人?”
雨寒摇了摇头。
水曼云接着道:“而陪同珍妃一起出去的就只有她身边的婢女阿莲,现在阿莲已经被珍妃和南经怀疑,被秘密处决掉了,所以他们已经不可能在怀疑我了。”
雨寒盯着水曼云的眼睛,道:“你肯定?”
水曼云点了点头。
雨寒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道:“阿莲不会无缘无故被珍妃处决的,你是不是在从中作梗了?”
水曼云疑讶道:“你为什么会这样说?”
雨寒道:“在我家的书房里,我放在案桌上的一张写给月婷的诗词不见了,但是月婷却没有看到,如果你把这篇诗词偷偷藏在阿莲那宫女的睡房里,她就死定了。”
水曼云叹道:“看来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没想到真的是你做的,”雨寒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道:“一条人命,就这样被你害死了。”
水曼云嗔怒道:“我那不是为了你吗?”
雨寒道:“可是我从来不曾杀害不该杀的人。”
水曼云反驳道:“那宫女怎么不该死了?等到东窗事发的那一天,她还会被株连九族呢!现在她死了,从长远来看,那是行善积德。”
雨寒露出苦涩的笑容,喃喃道:“好一个如此变相的行善积德。你走吧,就当是你我从来都不曾相识。”
水曼云瞪大了眼睛,道:“你说什么?”
雨寒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水曼云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雨寒,道:“你竟然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要从此和我恩断义绝?”
雨寒垂下眼睛,不去看她,道:“以前我们是朋友,但现在朋友都没得做了。至于神月门,你愿意回去,你就回去,不愿意回去,你就走,从此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以后我不会这样做了还不行吗?”
“不行,已经晚了。”
他说完后,竟然真的转身就走。水曼云去追他,却被他反手掴了一巴掌。这一掌力道十足,直接把水曼云掀飞在地。
水曼云趴在地上,嘴角流淌着鲜血,眼眸中泛着炙热的泪花,望着消失在迷雾中的雨寒,痴痴道:“雨寒,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终究离不开我的。”
她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她还是继续打算回到神月门的。
雨寒的这一番良苦用心就此付诸东流。
其实他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水曼云没有被南经察觉,或者还是被南经察觉。只是朝堂纷争就像是两军对垒,很多时候,你根本没有十足的把握去猜测对方到底如何行军布阵,在这个残酷的过程中,你只能去慢慢的推测。
很多时候,推测的模糊性在于,它就好比是一枚铜钱的两面。
正如同珍妃杀贴身婢女阿莲,有可能真的觉得阿莲是雨寒的奸细。也有可能,是南经运用反间之计,让水曼云觉得她自己一点危险也没有,然后故布疑阵,请君入瓮。
雨寒很反对水曼云陷害阿莲,但若是因此放任水曼云这位老朋友福祸自安,自生自灭,他其实于心不忍。
只可惜他越是对水曼云温柔以待,水曼云越会为他抱有幻想。索性他利用这次机会和水曼云彻底决裂,这样,说不定水曼云会心灰意冷,从此,离开神月门,远离京城。
可悲的是,雨寒这次无论怎样做,水曼云仍然回到了神月门。更确切的说法是,从此,雨寒再也没有见过水曼云······
南经除掉水曼云的时候,没有耗费半分体力。他用的是杀害黎渊的老办法。在水曼云吃的晚餐里下了毒。
所以,水曼云死了以后,她的死讯根本就不曾泄露半点风声。
不过水曼云并没有死不瞑目。
月华初上的傍晚。南经来到了水曼云的清雅小筑。
水曼云的客厅中,幽香醉人,暖意盈然,到处都摆满了娇艳盛开的紫罗兰。
紫色在古代人的心目中,代表着一种无比高贵的颜色。水曼云喜欢高贵,但是南经知道水曼云并不高贵。
他调查过水曼云的过去,知道她不是个甘心过平常女人生活的婊子,曾经对很多男人投怀送抱,他也非常想得到这个女人。可是他无论给出这个女人怎样的暗示,请这个女人吃过多少山珍海味,这个女人却始终对他若即若离,不曾让他如愿以偿。
今天,南经又派人带来了满满一席的美酒佳肴,向往常一样,准备单独宴请水曼云共进晚餐。不过水曼云总会想起那个深夜,忧虑重重的雨寒对她说起的那番话,便开始对南经有了戒备之心。
在两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南经发现,水曼云一开始是不肯动筷子的,只有他吃过的菜碟,水曼云才会动一下筷子。于是南经把所有的菜都品尝了一遍,水曼云这才暗自心安,也开始有了一点食欲。
不过不一会儿,她就感到了腹中微痛,然后是剧痛。再然后,她就被冷汗袭遍全身,瘫软无力的倒在了地上,将身子蜷缩成一团,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痉挛般的颤抖。
“你果然是个婊子。”南经看着她,冷酷的眼神中看不出任何的同情怜悯。
她咬紧牙关,吃力的问:“你怎么会没事?”、
“因为我提前把解药吃了,”南经叹道,“是你不够谨慎而已。”
水曼云死死的闭上了眼睛,她已经痛的说不出话来了。
南经用阴森森的眼神看着她,狞笑道:“你这个婊子,本来想把你留下,我甚至曾经有过收你做妾的打算,可是你不该吃里扒外,还跑去探听我的秘密的。”
水曼云汗如雨下,吃力地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南经道:“你虽然轻功很厉害,可是只要你走过一些地方,就总会留下一些痕迹的。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水曼云痛苦的摇了摇头,咬紧嘴唇道:“我不明白。”
南经道:“比如说,脚印。”
“有一次,我和珍妃相会的那个晚上,刚刚雨过天晴,你躲在屋顶上偷看我们,当天夜里的风吹干了残留在屋顶上的雨水,却吹不走一些泥泞,所以那上面就留下了一些痕迹。”他恶狠狠的盯着水曼云,冷冷道:“难道你当神月门都是一群酒囊饭袋吗?”
“厉害了······”
——这是水曼云临死前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雨寒近些年来很少做噩梦。他的师父和父亲也很少在他的梦里出现了。但是水曼云死的那个晚上,他却做了一个噩梦。
在梦中,他和水曼云回到了那片黑夜迷雾中的乱葬岗。
他在前面走着。
水曼云在后面追他。
一直都在笑嘻嘻的追他。
他发现自己没有办法摆脱这个阴魂不散的女人。便开始脱掉了自己的外衣,抛向空中,待到衣服落下来的时候,已经被他掌中的利剑劈成了两半。
——这叫做“割袍断义”。
但是衣服落在了地上,却变成了水曼云的尸体。
恍惚之间,她已是红衣素裹,血迹斑斑的躺在了血泊中,还在笑嘻嘻的看着雨寒······
雨寒从梦中惊醒,恍惚中,仿佛听到了一声猫叫。
他穿好衣服,打开屋门,但见临近阁楼的那古木之上,有几根树枝轻微的颤动了一下,;落下了几片树叶,那上面却没有了那个鬼魅般的女人。